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十九章 19

  于是,一天天地,纵然从时光里渐渐生出了什么陌生而忐忑的心意,日子总还是流水一样缓缓从容地过着。那做师尊的自不用说,年少时本就是无惧无畏的脾气,等到在红尘里沉浸久了,又变成另一种不拘小节的恣意和洒脱。夏夷则有时也会想,大约在他师尊眼里,除了禁酒令,什么事,都不算件事。而那做徒弟的又最是矜持谨慎,骨子里稳稳地端着皇子的架子,经过了最初心有余悸的欢喜后,便妥帖地收拾好或忐忑或懵懂的心情,静静地等着岁月流转出新的风景。

  这师徒的感情,一时间便如此刻春末夏初的天气,经过了深雪的酝酿,也早早被春光点醒,自顾自地,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却仍是静默以待的姿态。

  晨起一盅茶,晚来一炉香,旦暮相对间,清和只觉得这徒弟越发乖觉懂事,却再也没有什么傻话说与自己听。说不上是失落或者欣慰,清和只是渐渐也有些反思,偶尔也会想同南熏讨论一下,夷则的性情是否过于沉稳压抑,莫非天底下的徒弟们只要长大都这般不可爱么?然而看到南熏顶着面具的脸,多少疑惑都压了回去,想起在教养徒弟这个问题上,南熏最没有好的经验可供参考。

  实在闲得无事,也会忍不住和天墉城通上几封信,并不知道执剑长老绷着一张脸,从来面无表情地看完,然后艰难地抬起笔,根本不知道回些什么。

  每到这个时候,紫胤总觉得清和的道,修得特别风生水起,又格外漫不经心,与别人总是不同。

  他想起往年的那些信笺,清和竭力掩饰住兴奋故作淡定地缓缓写道,夷则被他养得怎样脸颊圆软,怎样听话懂事;也曾毫无诚意地抱怨过养徒弟怎样烦不胜烦,徒弟总是黏着自己有多么辛苦,同自己抢酒喝有多么烦忧……诸如此类便是木讷如紫胤也觉得是炫耀而非求助。到如今又煞有介事地担忧起徒弟的情感和个性,紫胤只在想,一来自己没养过徒弟,根本不懂清和的忧虑,二来他隐约记得自己欠了这师侄一柄剑,便从字里行间生生看出了清和的提醒。于是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笔,转身忧心忡忡地去了剑阁。

  当然这种写完自己也会忘记的书信,清和就没指望回过。

  而这一年的初夏,也到底和往年一样,伴着隐约期待,伴着风荷清露,如一片惊鸿之羽,落在岁时的书册间。

  太华终年积雪,却也有短暂的夏时。到了这时节,沿着太华山道一径走来,暑气一时聚,一时散,一时荷叶生凉泉,一时又飞雪落满天,恍若四季都经遍。夏夷则虽然总是喜欢下山,却仍是最留恋太华的夏,到了这时候,更喜欢留在山上。

  大约也因为,这是他出生的时节。

  到了这时候,他便知道,是一年一度,同师尊要礼物的时候了。

  他一直觉得自家师门的爱好多少有点儿奇异,比如他那些师伯师叔,不知为何,总爱送些贝壳海螺之类的玩意给他。对此清和的解释是,太华山地处内陆高远,不容易见海,长辈们总觉得海里的东西比较稀罕,所以找来送你。夏夷则看着清和的神情,总觉得他师尊其实颇为无奈,但依然信了,恭恭敬敬地收好,感念长辈们的一片爱意。

  然而清和送的东西总是值得期待的。他还记得小时候,清和送过自己一盏走马灯,灯芯里镶嵌的据说是东海明珠,夜色中熠熠生辉,照得灯壁画面栩栩如生,迷离闪烁,一幕幕流转,竟像山水长卷,怎么都看不完。他那时年幼,夜里自己睡去,有灯在侧,便觉得梦境斑斓温暖,尘世亦值得流连。后来他渐渐长大,刚学骑射之艺的那年,因着太华山势陡峭,未有开阔之地可供驰骋,清和便一口气送了一叠珍贵符灵,都是踏云有声平地腾空的流星飞驹,直教夏夷则兴奋了整整一年,生生把骑术习出了平山踏岳的气魄。连师祖听了亦责怪清和奢侈得不像话,又摇头笑叹,也只有那样看惯富贵的清和,舍得拿这排场教养他那贵为当朝皇子的徒弟。

  夏夷则忆起年年这些往事,以前收到礼物只觉得兴奋,而今想来却有了一种踏实的喜悦,心里滋生出一点柔软的悸动,略带甜味,大约可称为幸福。他方明白清和对自己好,是用了心思,真真切切的好。而这份好,他也从未见清和予过别人。那么这便是喜欢吧,他想,即使清和不说,也该是这样。

  于是他如今分外期待,也因着太期待,反而有了些不安。大概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道理,夏夷则默默盘算着自己生辰的那天,怀着期许,又不自觉地压抑着自己的期许。

  那天早上其实同很多个清晨没有任何区别,夏夷则睁开眼,看窗外一丛修竹,摇曳在晨曦的微光里。山梅花早就落了,却有一点似有似无的幽香浮动着,他眯起眼睛去看,大约是初夏的花,渐次开了。

  夏夷则心情突然轻快,洗漱完毕,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帮清和沏茶。然而门扉轻轻响了,他抬起眼,清和正探头看他,然后笑着走进来。

  “夷则。”

  有些惊讶于是夏夷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飞快转到清和的手上。那方木匣……他觉得眼熟,恍然想起从长安回来时,清和瞒而不答的似乎正是那物。

  “多谢师尊。”夏夷则迎上去,终于难得露出幼时讨巧的模样,向清和摊开手。“师尊今年这样早。”

  清和笑着扯过徒弟,夏夷则一愣,手掌便落在清和手心里,便恍然有暖流打在身上,肌肤相触明明是那么平常的事,却又如第一次碰触般叫人忍不住颤抖。夏夷则眨眨眼,看着清和的侧脸,被轻轻拽着来到桌案前。清和又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

  他茫然坐好,隐约觉得今年的生辰似乎有些不同,清和这礼物还未出手,就叫人摸不到头脑。然后未及他细想,发间突然一片暖热,是清和的手指缓缓穿过。

  便一瞬间万籁俱寂,又好似有一千只飞驳鸟在耳边啼鸣,夏夷则一动不动坐着,全身的触觉都只凝固在发梢。

  人的发其实最无用处,又偏偏被称之为情丝,夏夷则不懂这是为何,到了此刻才恍然明白。无论何种心情,伴随着手指的触动,都能丝丝入扣地从头顶传达到心底。夏夷则此刻心间一片温柔。

  他听到清和感怀地叹道,“已经十五年了啊。”

  他便突然想起来,如今已是束发的年纪,他是真的要长大了。

  清和拿着梳子,一点点理顺徒弟的头发。他并不擅长做这种事,所以得格外小心,手指抚摸得很慢,很轻。

  缓慢的动作间,他便微微走了神,想起十五年前,他被召进宫里,一时心软,揽上了官家的麻烦事。那一天他这徒弟啼哭着来到人间,眉眼间还带着足以被扼死在襁褓不为世人所容的妖痕,是他小心地将他抱在怀里,将那股妖气封印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抱他的徒弟,那感觉十五年后回忆起来,依然十分奇妙。那样柔软的、孱小的生命,在那样紧急的时刻,被骤然塞到自己怀里。生或死都在分秒间,那一刻清和深深地觉得,他是自己的。

  然而初来人间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身处多大的危险,也不知道自己今后将经历怎样的风雨,他睁大无辜的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定定地看着清和。

  清和明明白白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那大概是被生命最初的纯真所触动,大概是感怀于这孩子的命运,又大概他真的同这孩子有说不清的缘分。清和对他微微笑了,便看到那孩子也笑了回来。

  他还记得自己封印得十分小心,生怕用了太多的法力这孩子承受不住,便一点点试探着给小小的半妖加封,到最后竟比对待一只狰狞恶兽更加疲惫。

  红珊红着眼睛看着他,接回自己的孩子。于是尚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人的夏夷则,很早很早就听到自己母妃在耳边认真地说,“你师尊,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十五年后的清和还是那样温柔的神色,时光于他仿若停止,然而夏夷则已经束起头发长成翩然少年。原来时光从无止息,而落在这一刻的,是临窗的一双身影,清风吹动衣角,晨光晕在发梢,无论日后何时想来,都觉得还是那么好。

  夏夷则听到清和叮嘱,“今日第一次束发,便由为师帮你,从今以后还要夷则自己来。”

  “这发穗还是为师当年用的,上次回长安,难得找了回来,便给夷则吧。虽是旧物,玉色却算难得,为师当年很喜欢。”

  “夷则怎么不说话,莫非怪为师送了件旧物吗?……说来倒真是为师自作主张了,要是不喜欢,换个新的也好。”

  “没有。”夏夷则终于应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他一直闭着嘴巴不出声,不是因为失望或者生气,而是……矜持的三皇子十分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叫清和听到他心底要溢出来的得意。

  很喜欢,他想他跟着师尊学过的那么多精炼或缠绵的句子,都没有哪一句能形容此刻的喜欢。

  初初束发的少年站起来,满身崭新的英姿,回过头迎向他的师尊。

  “师尊,”他看着清和,如十五年前那样专注而天真,“我很喜欢。”

  清和微微怔忪,便一下被少年抱在了怀里。

  饶是看尽世情,这一刻百味繁杂的感受清和还是第一次。当年襁褓里孩子反过来可以抱住自己,道是一念之差,又连着这些年点滴深情,于是到底成就了一个奇妙的故事。关乎着生命的成长和命运的浩重,他忽然有种荡气回肠的感动。

  夏夷则能感觉到清和似乎僵了那么一刹那,然后抬起胳膊,轻轻地回抱了自己。

  “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