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的时候夏夷则觉得自己和师尊还是颇为低调的,只同山门口值岗的妙松打了个招呼就拎着大包小包默默回去了。然而消息几乎转眼就传遍了全山,中午时院子外面熙熙攘攘的简直要踏破门槛。半年没见,一众同门“夷则师弟”“夷则师兄”地喊着他,这一刹他心里涌起无限暖意,明白自己当真是被惦念和期待的。
“师尊,”夏夷则一面准备去开门,一面回头同清和笑,“原来大家这样牵挂我。”
清和整理着准备分发的礼物,头也不抬。“是啊。”
打开门较为相熟的同辈们都涌了进来,把二人围在中间。
“诀微长老,这次下山这么久,一定带回来很多有趣的东西吧?”
“清和师伯,上次你们从江南带的桂花蜜糖,这次还有吗?妙罗还想吃。”
“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贪吃……啊,听说长安的绢花精巧漂亮,江南的水粉清新淡雅,不知道清和师叔会不会想到给我们带呢。”
“我想看新出的剑侠风云录,听说最新一本的在长安总店已经上市了,诀微长老有没有记得去看啊?”
“你们也正经点,别欺负诀微长老好说话就没大没小总问些乱七八糟的。那个……师叔,师侄最近试着锻剑,有两样要紧的材料不好找,想想师叔出门一定带回了不少稀奇铁石吧……”
“逸恩你够了,不要看着清和师伯好说话就什么贵重东西都舍得要,再说师伯有好东西一定是先给夷则师弟留着,你不如先问问师弟手里有没有闲置的愿意给你……”
一屋子人叽叽喳喳的,这冷清许久的小院骤然热闹起来,好似残留许久的余烬,从未真正灭去,只需一口人气,又燃起生生烈烈的烟火。
夏夷则安静地站在旁边,看他师尊笑眯眯地把每一句话都仔细听完,然后摆摆手,不紧不慢地说,“慢慢来,不要闹,大家都有份。”
他看着清和拿起准备好的礼物往欢欣的师侄们手中递去,自己眼里也随之漾起些说不出的得意。那一件一件便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物件,而是他同清和一起走过的市集,看过的山水,逛过的长街,闲掷过的时光。如今被拆成无数份分发出去,在他看来,便好似有一份甜蜜的隐秘写在层层纸上,忽然被折叠出玲珑的花,换了个样子绽开给天下看,那甜味便不止他一个人能知道。他很有些高兴。
清和正和颜悦色同妙音她们一群小丫头说话,“姑娘长大了,爱美是人之常情,可咱们修行中人,不可太过张扬,师伯也觉得所谓天然去雕饰,还是朴素点好看。不过到底是小姑娘,若是什么也不给你们带,想来还是不会开心。这些芙蓉膏你们拿着,虽然没什么颜色,没事涂在手上,也不怕练剑生了厚茧……”
夏夷则凑过去,笑着接过话,“这还是我同师尊出的主意。”
他是想强调,这些心意里,也有我的一份,这是我同师尊一起想出来的——是一起的。然而话一出口,却不知为何,女孩子们都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有几个大胆地盯着他看,有几个微微红了脸,垂着眼睛抿着嘴。
清和歪头瞧了瞧他,心里也默默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气氛好像有一刹那的微妙,又立即被逸清打断了。夏夷则这从小就泼辣的师姐突然往那一套新书上扑去,同逸广商量,“我能拿芙蓉膏同你换这个么?”
逸广紧紧护住,满脸的嫌弃。“可这是师伯专门送我的。再说了我一个汉子,要你那个什么膏何用,香喷喷的还惹人笑话。”
逸清眼巴巴瞅着那刀光剑影的封面,眼睛里亮闪闪的几乎要燃起火苗。“我就想看这个。”
二人便讲着条件商议起来,一个势在必得又口齿伶俐,一个顾及着自己是个有风度的汉子,最后那书还是被逸清得意洋洋抱在了怀里。
清和被她那执着模样逗笑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一套话本子的封皮,“原来如今你们喜欢看这个。”
“师叔当年喜欢看什么?”逸清好奇地回问道,“当年据说很火的……《冷面剑痴几多情》?《纯真少侠闯江湖》?”
清和愣了一愣,怅然摇了摇头。他想自己当年盘算过的,《暗夜铁匠小紫衣》,《屠猪狂魔在黄山》——不换标题果然是卖不掉的。
“没关系,”逸清安慰道,“以后等师侄有本事了,写了好看的故事第一个给清和师叔看。”
“原来逸清是有如此志向。”清和点头一笑,“倒也未尝不可。”
一阵风吹过,夏夷则突然打了个寒颤,莫名地,有种不太妙的直觉。
就这么吵吵嚷嚷地,大伙儿手里拿了想要的东西,又说了一会话,吃了些新带回来的点心,才依依不舍又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夏夷则扭头看看满桌凌乱,便看到那拆空的包裹里还落下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样式质朴大方,初看不过平常,再看才发觉那好似是难得的沉香木制成,镂空雕着繁琐精细的花样,锁扣处是温润洁白的上好暖玉。
他觉得好奇,伸手欲拿过来一探究竟,却被清和先一步收起来了。
“师尊,那是给谁带的,漏下忘拿了吗?”
清和回过头,露出一个故意卖着关子欺负人的表情,“不是给别人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夏夷则只好点点头,不甘心地想再问一问,又听到清和笑着说,“那点心盘下面压着什么,夷则不看看么?”
夏夷则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这才看到点心盘子下面压了一封信,压得死死的,又欲说还休地露出一角,可见还是不甘心,要给人看见的。他随手抽出,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六个字,“夷则师兄敬启。”
清和大约猜到是什么,高高兴兴凑过来,瞥了一眼看热闹。见那字迹娟秀又稍显稚嫩,果然不出所料,定是哪个年纪不大的女弟子所书。便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想我太华山的姑娘果然敢想敢做魄力非常,亲切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转身去忙了。
留夏夷则一个人愣在原地,尚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呆呆地拆开信看了起来。
情书这种东西,或直白坦荡,或百转千回,说的总归是一个意思,也总归会叫人清楚地读懂明白——我喜欢你。
夏夷则读至最后,心头一跳,手中一颤,好似捏着什么灼烫的东西只想赶紧抛下,又感念那其中一腔诚意不敢轻易扔开,只觉得攥着也不对扔了也不对,急惶惶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这时还未见识过也未经历过许多感情之事,尚天真而稚嫩,将这事看得极郑重,又十分茫然。他回忆起那女孩子的模样其实一片模糊,觉得同他许许多多的师妹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有些不解,想,这便是所谓喜欢么?那字字句句当然是诚恳的,漂亮的,看得人心里也感同身受地有所触动——却并不是为了写信的人。
清和放下包裹,收拾好东西,打算着回来第一顿该烧点什么吃一吃……这么转回屋里,就看到他徒弟攥着信,姿势也没变,仍是傻傻站着。
那般懵懂无措,才像一个少年人在春情面前该有的样子。这样子清和从前未见过,此后也再未见,只是岁月里的惊鸿一瞥,叫他日后想来也会轻轻一笑,他那已经很懂得于谈笑中拒人千里的徒弟,亦曾经有十分纯情的时候。
便很有些温柔的爱护从心中生出来,清和走过去轻声问,“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夏夷则赶紧收起信,又觉得其实多余,抬头去看清和,却见清和眉眼含笑,是十分笃定、毫无顾虑的样子。
不知道为何他有些生气。
“师尊,”他捏着那滚烫的信,便好似也被感染了些胆量,直直望着清和,“师妹说她喜欢我。弟子便想问,师尊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清和觉得这问题不难回答,然而想了一想,又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完善的答案。他沉吟了一会儿,“喜欢谁,总归是,想起来就会觉得高兴的事吧。”
夏夷则微微惊讶,“师尊原来其实并不清楚吗?”
清和倒是被问住了。他活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好的坏的故事,看过那么多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也被那么多人喜欢过……他明明应该很清楚这些红尘情事,可以很透彻地讲给他徒弟其中的得失心情,告诉他怎样才能游刃有余,怎样才能随心所欲,怎样会更叫人喜欢而自己永不会难过……他那么懂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那当然都是很聪明、很实用的道理和经验,却不是他徒弟要问的东西。
他徒弟要问的东西太珍贵,他其实,空看透了那些斑斓的表象,却并未曾有那个幸运,体会过最真实的那一层。
“喜欢……”然而清和觉得他徒弟实在是小,这般年纪大多没有定性,喜欢也仅仅是喜欢罢了,此刻未必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等夏夷则长大,自然也会有自己的领悟。又或者真的长大了,年少懵懂的心思淡去,不再向做师父的追问。便思忖着缓缓道,“譬如春花随时令而开,秋叶随朔风而落,都是十分自然的事。夷则不必于此作过多思虑,顺其本心就是了。”
夏夷则很是愣了愣神,就见他师尊又转身要走了。他对这个答案似乎满意,又似乎并不满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扯了扯清和袖子。
“可我既想顺应本心,又很怕失去。”
清和侧脸看了看被紧紧攥住的袖子,定了定神,换了只手,抚慰地摸摸他脑袋。
“不会的。”
他想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此刻生了这执念,又或者他日放下这执念……于为师而言,都不过是一个徒弟成长中的一段经过而已。
而为师始终在这里。
此刻的清和只觉得自己参透得极透彻,却尚未发觉,这种想法,于自己又何尝不是极深极温柔的执念。
夏夷则眨眨眼,有很多话没说出来,却因着这三个字,用力点点头,笑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闲闲地戳着鱼块,清和看着那糖醋的鱼头,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他徒弟尚是半妖之身,若是日后真的喜欢了哪个姑娘……难不成再生个小半妖出来么? !
清和骤然很有些忧愁。
夏夷则看他师尊突然发愣,便夹了一筷子鱼肉过去,戳了戳他碗沿,“师尊,想什么呢?”
清和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虽然没法解释,却还一定要特别嘱咐才行。便认认真真看着他,正色道,“夷则,为师有一件事要说与你,虽然有些无理,却不要问为什么。”
夏夷则好奇地打量起清和。
“夷则,你虽然差不多到了这样的年纪,却不要随便喜欢哪个姑娘家。”
“……嗯?”
“若是喜欢了,也一定先告诉为师。”
清和说完去瞧夏夷则,本以为这般奇怪的教诲,他徒弟定会揣着不解努力问个明白,却见夏夷则只有满面笑意,似乎十分懂得,十分欣慰。
“放心吧,师尊。……我、我不会喜欢别的什么姑娘家。”
清和隐隐觉得这是哪里会错了意,却懒得再去解释,似乎这样也挺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