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十一章 11

  对于圣元帝,夏夷则的感情与其说是复杂,不如说是淡漠。

  在遥远的年幼他也曾渴求过这位父亲的爱。无论是出于血脉相连的本能还是因为意识到这是危急四伏的宫门内最大的仰仗,在那个小小的年纪,他也曾真心实意地期待过,信任过,爱过那个叫父皇的人。

  而人世无常很快他就明白对父爱的渴望是多么奢侈而可笑,而命运补偿给他的,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美好和完善。这父爱的幻想被现实戳成泡沫,又被现实转移到更值得寄托的人身上,于是留给圣元帝的,只有经年不见的陌生和疏离。

  但夏夷则到底是个聪明人。感情虽已淡去而血脉的吸引、利害的冲撞还依然将他们父子牵绊在一起。只要这牵绊一直都在, 他都会一直恭恭敬敬地在那人身前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儿子。

  于是鼓乐齐鸣,丝竹喧哗,酒宴正到酣处,这样的要求被提出来。

  “听闻三皇子拜高人为师,剑术了得,又精通礼乐,何不配合此间鼓点,为你父皇舞上一曲,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人群的脸色便都有些微妙。夏夷则看了看这华贵逼人的女子,知道自己的母妃在她位分之下。他又看着周围人的神色,大约猜到这似乎是一种折辱,于酒宴中献艺并不符合一个皇子的身份,无论他舞得好不好,都足以被刻意扭曲成一种卑微。

  夏夷则仰头去看那个人的意思,然而圣元帝的目光中只有隐隐的好奇和期许,他发现久别的儿子是如此陌生,叫人不可抑止地想要试探和揣摩。

  三皇子冲着他的父皇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

  这王朝尚牡丹,热烈,雍容,丰茂,是皇族追崇的至美。此刻这举国最好的牡丹开在他身旁,正是国色动京城的季节。然而刷刷声破空而起,一时间只有绚烂的剑意缭绕在众人眼前。

  丝竹舞乐渐渐停下,只有鼓点还跟随着三皇子的步伐。夏夷则舞得看似随意又暗含章法,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细致婉转,忽如夜战六合,又似惊天一线。只见剑气越来越盛,铺天盖地带着不可阻挡的气魄将这锦绣春色都化在了身影之间,轻巧时能飞花采蝶,豪迈时如风过千山。

  一时四座静无言。谁也不能抗拒真正的美,况且这本不是舞剑,与其说是献艺不如说是自我的流露,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凌厉,根本是滚动在血液里才能自然地流荡在剑光中,不是哪一招哪一式所能练就。

  舞罢剑收,夏夷则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一声献丑了。

  圣元帝捋了捋胡子,脸色颇为复杂。他想谁也都会想到那句话,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高高在上的天子终于难道感慨了一回。“朕竟不知他会将你教得这样好。过些年,若是再长高些,就真与你师父当年无二……只是还欠了他的圆融内敛。”

  夏夷则微微一怔。他回位坐下,犹能感受到四周火热的目光和愈盛的敌意,便想起清和的话。

  “为师不指望你小小年纪就晓得藏拙的道理,但是夷则,有些时候,点到为止就好。”

  风吹走指尖的汗,他觉得掌心忽然一凉,因为忘记了师尊的教诲而有种说不明白的茫然。扭过头他看着红珊,那慈爱的母妃也正露出欣慰而隐忧的神情。

  而千里之外的太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日日里他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依然是练剑修行念书,八卦三餐不误。

  不得不说太华山实力非常,连远在长安的消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夏夷则,本派的好弟子,师门的好招牌,虽然他人已经不在太华,但依然活在太华群众的口中。

  同那长安城街头巷陌所津津乐道的没什么区别,一瞬间,不仅是清和恍然发现自己徒弟就要长大了,这王朝的百姓也诧异地发现皇族里突然出了一位优秀的皇子。百姓从来都是质朴而单纯的,他们可以因为好奇而期待,因为怜惜而宽容,也可以仅仅因为他长得和气又漂亮而简单地喜欢。然而夏夷则又确实如一座宝藏源源不断地给人惊喜。这小皇子虽然养在深山,却好似比两位兄长更见过世面,宠辱不惊进退得当,诗文骑射样样精通,又难得这样谦逊聪慧。他顶着一张稚嫩又良善的脸微笑着站在风里,于是长安城的风都好似轻柔了几分。

  清和偶然路过弟子们的房间,一瞬间喧闹的谈笑声卷着他徒弟的大名往耳朵里扑过来。他愣住听了那么一两段,默默笑了,又继续打着哈欠回去打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南熏一进院门,只觉静得出奇,往日里走来走去的那肥鹤也恹恹的卧在院墙角,无精打采地看了看自己,咕咕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南熏于是等了一会,等着清和带着一脸睡意来开了门。南熏看着他这无精打采的样就笑了,说清和,你如今越来越有出息了。

  清和刚睡醒还有些迟钝,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揶揄,下意识还点点头。

  南熏啧了一声,由衷感慨,“清和,哪天你还是还俗去吧。这也不舍得也不舍得,还修哪门子道?”

  这种话南熏说得最多,葛山君说过一两回,就算是老实人紫胤也表示过赞同。清和便不理她,摇摇头一个人去沏茶,一时间茶味弥漫起来,依稀还是江南小院里茉莉的沁人清香。

  南熏也不客气,自己坐下端了一杯,闻着味道叹了口气。“找遍太华上下,也就你这里能有这样地道的香片。”

  清和抿了一口,嘴角翘起来,“又不是什么好茶。……不过夷则喜欢这味道,他泡的倒是比这还要香。”

  南熏看他这不过三句话又要扯回徒弟的架势,觉得欠揍得很,终于忍不住戳破他。“既然不放心,怎么这次不跟过去?”

  清和一脸诚恳抬起头,“我几时不放心。”

  “你就装吧。”南熏瞥了他一眼,“当年是谁一路送到宫门口就差抱着哭,听说圣元的脸都快端不住了……太华山的脸也快叫你丢没了。”

  清和便又诚恳地笑了一下,“夷则那时还小,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南熏觉得他简直在讲笑话。在心里她默默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教徒弟的是什么路子,一招一式都实用得很,凌厉泼辣出手就刹不住都是当年你满山头刷怪刷出的积习。别说是他那俩没用的皇兄,就算是宫里一等的高手,和你徒弟真对上了也没有便宜好占。何必说得这么可怜,你明明是看他怎么欺负别人去的。

  清和看看南熏的表情,觉得被看透了,捧起茶碗眯着眼睛喝了一口,把脸都隐在袅袅白雾后。

  前几年夏夷则也被叫回去过。那时候夏夷则还顶着一张胖嘟嘟的脸,看上去人畜无害谁都能来捏捏,清和当然十分放心不下,一路送到了宫门口,嘱咐东西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脸不能随便给人捏又检查了各色小药暗器都满满地揣他徒弟兜里。

  夏夷则也十分配合地扯着他袖子不松手,仰着脸难过地看着他,来来回回就一句,“师尊别走。”

  场面之悲伤连宫门守卫都看不下去,圣元脸上一抽一抽说不出话,心想这明明是我儿子怎么你俩演得这么带劲。

  清和蹲下身来,拍了拍徒弟的头发,把头顶一两根翘起来的呆毛捋捋弄好,最后又塞了鼓鼓囊囊一个钱袋在夏夷则怀里。

  夏夷则说,“师尊,徒弟这是回家,好像不用花钱。”

  清和教育他,“一点小钱,拿着没事赏着玩。”

  圣元不近不远站着虽然听不到清和说什么但觉得这在自己家门口当着自己的面给孩子塞零花钱的举动与挑衅何异气得胡子几乎要吹起来,不过他拿清和当然没有办法。他还要给清和交银子以表示皇家不占人便宜儿子不能白给人添麻烦。

  清和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走得很慢,终究还是在长安转了一圈,去了曾经相熟的酒馆,看物是人非,那年当垆暖酒的酒娘早已老去,早已换成新的年轻的脸庞——好在酒的味道还没变。

  醉意渐渐攀上来,已是夜凉如水。清和走到街上,身影摇晃了一下,本是要回太华,却不知为何往宫门的方向走回去。

  他捏了个诀,隐了身形,在三皇子所在的偏殿后靠着亭子坐下。风里传来刷刷的声音,夏夷则还同在太华时一样,每晚练到很久的剑,此刻也没有半分松懈,一招一式要练到最完善才露出满足的神色。

  清和就悠闲看着,也很清楚此刻看着的不止自己一个。房顶上蹲着俩,院墙边的树上还藏着一个。

  很久之后,夏夷则会凄凉地跟人说起,十几年来未尝有一日不面临着威胁,是何等惶惶不安——这么看来,似乎是真的。

  然而事实又似乎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一趟剑法走完,那年还十分稚嫩的夏夷则怅然看了看天。“师父。” 带点委屈又带点依恋,他发现自己想清和了。

  清和坐在他背后听着,这一声好像一颗糖块,化在空气里他呼吸间都觉得甜。

  想到了师父,夏夷则便记得了清和的教诲,左右四望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子。

  “听师父的……累了半天,赏你们。”

  嗖嗖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却精准地向着三个方向飞去。痛叫声在静夜里响得非常明显。

  夏夷则拍拍袖子,眼皮也没抬,进屋去睡了。

  清和这下终于从心底笑起来,反正没人看见,他不知道自己眉眼都弯了。

  检点当年旧事,清和又得意地想笑。南熏看他忍着笑,十分坚定地说,“我对夷则,没什么不放心的。”

  南熏了然地点点头,说你只是舍不得。她想这到底是太华门下的孩子,是清和亲传的徒弟,牵挂不舍是一回事,但担心,实在有些不必了。

  清和并不否认,眯着眼睛继续喝茶,终于缓缓道,“ 你来,是有什么要说?”

  南熏说,“我不说你也想得到。你不担心他被欺负,而我只担心他太好。”

  清和放下茶,觉得这话着实好笑,别家师父只担心弟子不够出色,而他的弟子,学得太好都是错。

  而最无奈的是,他没什么可以反驳的。

  南熏看看清和脸上神色,已是十分不忍,却还是要说。“早点给夷则易骨吧。”

  清和几乎是本能地摇头,没有一刻迟疑。

  南熏十分恨铁不成钢,一字一顿往最坏的地方吓他,“你当做以为这样是为他好?夷则早晚也会恨你。”

  清和放下茶盅,舌尖生涩终究轻蔑一笑。“哪天他要恨,便去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