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比帝王的心意更加难测。无形无踪的风尚随着春秋交替有迹可循,高高在上的恩宠却是无从揣度。视若珍宝可以转眼弃若敝屣,抛诸脑后的也可以突然挂上心头。清和端着谕旨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捧起手边茶碗放在唇下,才恍然意识到早就凉了。

  放下茶碗他叹口气,唤了一声“夷则”。

  正在院子里练剑的徒弟刷刷几下走完最后的招式,耳朵里最不会漏掉清和的声音,收剑进屋,笑道,“师尊,什么事?”

  恍然只是一眨眼,时光落笔生花,饱蘸着师徒情深的彩墨,将太华山四季轮回间传道授业的日子,作成了一阕闲婉清丽的词。

  而读到眼前这句,正是山花灼欲燃,却又风烟吹满袖。

  清和看着这一天天往高里长的徒弟——刚刚告别了年幼时圆润可爱的两颊又初现出明朗清俊的线条,像四月里生机勃勃的小树,一天天伸展着柔嫩的枝条在暖风里开出一片青翠活泼的绿荫。

  已经不是当年可以被师尊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了。太华上下都已经意识到清和长老是一心一意真的把自家徒弟喂成了个长势喜人的高挑少年,虽然只是初具轮廓,已经可以想见日后是怎样卓越风姿——只有清和好像还没有发觉。

  人们总是很容易忽略近在眼前的东西,在细小而持久的变化中变得迟钝而麻痹。于是清和依然当夏夷则是那个需要自己处处佑护的徒弟,仔细吩咐起来。

  “你父皇来诏,又要你回去过一阵子。”

  “回去后处处小心。讨你父皇欢喜自是当然,但也别风头过露。为师不指望你小小年纪就晓得藏拙的道理,但是夷则,有些时候,点到为止就好。”

  “你母妃身边的那些人,想来你早就见过了——不要惊讶,这些事你母妃并不瞒我。为师也有些故友,夷则若是有空,去拜托一番,也未尝不可。”

  清和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小小一卷帛书,“正好也考考你最近把封印术学到如何了。”

  夏夷则接到眼前,略看了几眼便胸有成竹,自信地笑起来,轻快问道。“师尊拿这样简单的封印考我,莫不是觉得徒弟资质不够,学不来更精妙的东西?”

  清和实在喜欢他这意气风发的劲头,笑道,“你且解来。”

  夏夷则抬手拈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眉头皱了一下,看看清和,露出既惊讶又困惑的表情。

  清和笑着看他,“为师自不会小觑夷则。”

  这帛书上原来不止一个封印,环环相扣,层层叠叠,正是把近年所教所授都融会在内。夏夷则稍微一沉吟,显然谨慎了许多,闭目凝神,终究是用上了十成的功底。只见那卷帛周遭光芒渐盛,又骤然收到了夏夷则的手心里。待他睁眼再看时,已经缓缓打开了。

  清和微笑颔首。“不错,为师到底是小觑你了。”

  夏夷则擦了擦汗,由衷叹道,“师尊术法实在精妙,弟子竟以为自己已经学有小成,果真见识短浅。还请师尊,日后不吝赐教。”

  清和摇摇头,略带埋怨地看着这说错话的谨慎徒弟。“你我师徒何必多言。夷则,自授业于你,为师可谓全无保留。你要学,为师岂会不愿意教你。”

  夏夷则于是笑起来,依然略带幼时稚气的样子,眼中是不复多言的感激和敬爱。清和便也摇头一笑,将锦帛递到他手心。

  夏夷则粗粗看了几眼,很快露出惊诧的神情,待仔细看完,却又缓缓平静下来,觉得并非不能理解。虽然,此前他确实想象不到,自家师尊尚有这样的一面。

  他拿惊讶而探究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清和,清和被他看得无奈,直接问道,“夷则是有什么话想问为师吗?”

  夏夷则点头感慨,“这名单上的人物,师尊口中的故友,弟子本以为同师尊一样应是脱俗之人,即使并非道门前辈,也该是闲云野鹤的世外居士。然而与弟子所料不同,师尊介绍于徒弟的,大多竟是享食朝廷俸禄,入世为官的权贵。”

  “此中所列文士,有几位颇有才名,弟子也早有所耳闻。以师尊之才情,与之相识亦不奇怪,然而这几位身居武官,师尊竟也认识。”

  “还有几位,弟子并未曾听闻,然而看其名号,似是江湖人士……师尊,你何时结识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清和嘴角微微勾起来,叹了口气,露出说不出是无奈还是自嘲的神情。“夷则说错了,这些人,哪里是不相干的呢。”

  “夷则还记得么,你初入太华当年,遇一路截杀,那身手为师看得清楚,不似出自大内,怕是早就有人请动了江湖中人。这些年幸而你在为师身边,否则……” 清和突然截下话头,深深看了徒弟一眼,转而道,“为师掌管太华外事,自然会同许多人往来打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太华既不能白日飞升,尚在天子治下,便也不得不尽些臣子的本分。这些年闲来应付一二,为师认识几位朝官,又有何奇怪。至于江湖侠士,夷则,道门除妖祛邪,同那扶危济困的侠客,本心其实如出一辙。如此,有幸结识些奇人高士,岂不是再平常不过。”

  夏夷则觉得他师尊到底是师尊,无论什么事到了清和那里都无比顺畅地理所当然起来。他想了一下,觉得也确实如此。然而他又是何等聪明敏锐,立即从中嗅到了某种不一般的用意。

  “师尊,你让我认识这些人,莫不是……弟子竟不知,师尊已经打点得如此周全。师尊也觉得,弟子比两位皇兄更有一争天下的资格,是吗?”

  这话说得大胆而赤裸,三皇子果然对他的师尊无论何事都不隐瞒。

  清和敛容,郑重地看着这突然兴奋起来的小皇子,一字一顿道,“夷则想错了。为师最不愿见的,就是你对那位子,生一丝一毫争夺之心。”

  “师尊?”这话说得突然,又没有缘由,夏夷则不禁愣住。“弟子……不明白。”

  一直刻意远离的话题,终究随着成长的足迹一步一步来到眼前,正面相交,避无可避。清和当然知道眼前这徒弟这是谁,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从上一个王朝手中生生夺得此间天下,他的母亲冠宠后宫,几经沉浮而地位愈发稳固,而他继承了父亲的决绝和胆魄,也继承了母亲的温柔和忍耐——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继任这天下不可忽略的人选,然而清和似乎把这些都忘了。

  无论他是什么人,在清和看来,也只有一个身份而已。那些浮世虚名也许下一秒就会改变,而唯一不变的,他是自己的徒弟。

  而这徒弟只要有一天还流着半妖的血,他就必须扼杀他作为一个皇子的天赋和本能,抹灭那来自骨血深处最理所应当的渴望。他几乎要忘了,自己带着这孩子上山,本不是为了把他教养得如此出色,而是为了囚困住他的一生。

  他一错再错到现在,便找不到理由回答徒弟的问题。于是夏夷则看着他师尊难得愣了会神,终究也只是缓缓摇头。

  “夷则说对了一半,为师确实存了心思,帮你铺了些路,张了些网,却并非为了那高高在上的东西……同你当年求我教你剑法一样,夷则说只为自保,为师亦只是为保你平安。”

  “你既为皇子,我既收你为徒,便早已身不由己,再多避世的姿态亦是无用。你在太华这些年如何,即使我不述奉,想来你父皇也有法子知道。你那二位皇兄,朝上朝下,亦是费劲心思,遍植亲信——为师若是全无应对,岂不落人一乘,又如何自信可护你周全。你母妃还在宫内,你也终有回去的一日,总不能再让你母子如当年那般,等着做那案上的鱼肉。”

  夏夷则瞪大眼睛看着清和,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在清和身边的日子从来宁静从容,他便渐渐从那些沉重艰涩的阴影中走出,虽然一刻也不曾忘记谨言慎行,却不再常常记起那些,年幼时并不曾明白、只是凭着本能去恐惧的,所有未知的勾心斗角。然而,原来清和一直都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夏夷则觉得心头有些难言的酸涩,又被巨大的感动淹没。他想他师尊是多么出尘傲物的人,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然为他踏回这庸庸俗世里。

  他心头千万感慨,却又觉得说一个字也多,看着清和,最后也只是喊了句“师尊。”

  清和摇摇头,似乎是有些累了。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月光尚淡,并未完全亮起来。夏夷则便将他师尊的脸庞看得不甚分明。离得这样近,他突然觉得,很多时候,依然不能将师尊看得明白。

  于是夏夷则起身,将桌上灯盏点着。他回头再看清和的眼睛,映在暖黄色的灯晕里就好像在眼眸深处也亮起一盏灯,再多的黑夜也可以照亮。

  清和看看他,说,“夷则要走了,那便陪为师喝一杯吧。”

  夏夷则点点头,收拾起这一番惊诧好奇酸涩感激种种心情,去客房院子搬酒坛。

  清和说喝一杯,那至少会喝半坛,若是哪天他说要尽兴畅饮,那两坛怕也不够。夏夷则稳稳地抱回来一小坛,见月已初升,不远不近挂在树梢,落下满院清辉,便将酒坛往院中石桌一搁。“师尊,我们坐在外面喝吧。”

  清和赞许地点点头,“为师也正有此意。”

  他二人相对而坐,衣襟浸在裹着梅花清气的晚风里,新丰酒醇厚的味道渐渐弥散开,就连发梢也似乎被熏染上一层浮香。

  夏夷则常年跟着清和,从小就追着酒杯被清和蘸着筷子喂酒,如今虽依然比不得他师尊,却深得真传,抬手倾杯,已略见清和当年风采。

  清和含笑看着,随意喝了几杯,终于还是有话要交代。

  他说夷则,为师能为你做的,也仅限于此。然而你记得,为师万万不许你投身这权位之争。即使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若是一意孤行,为师也只能拦着。

  这话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又坚决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似乎只有伴在这清风明月里说出来,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尖锐。

  夏夷则当然不解,清和话音刚落便问,“为什么?师尊一再交代徒弟不可同皇兄一争高下,究竟为何?”

  清和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并不看他,夏夷则似乎听到一声转瞬即逝的叹息。

  “并不为何。夷则就当是……为师的私心吧。这些年我带着你深居简出,寄情山水,原就指望能教你养出淡泊名利的性情,甘心做个普通弟子,好陪着为师在这太华山上过下去。夷则,为师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也想着来日老了,若有个徒弟在身前,终究强过和这一树梅雪,几只仙鹤作伴。”

  夏夷则讶异地看着他的师尊。这些年不长不短地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已经停止,云暗青丝玉莹冠,仿佛一直都不会变。他不可思议地反问。

  “师尊……怎么会老呢?”

  清和便笑了。“为师又不是你紫胤师伯,尚未成仙,终究会老。”

  夏夷则眨眨眼,觉得清和在讲笑话。隐隐约约中他觉得清和有什么瞒着自己,他师父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实在喜欢清和的这个理由,十二分地愿意去相信清和所谓的私心。

  他想了想,又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取舍的。他如今不过舞勺之年,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还有很多的际遇尚未经历,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红尘之深,江湖之远,他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世界亦准备了足够丰富的情节在等待他的成熟。这一年,离他终究坚定自己的心意的那一天,中间还隔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

  于是他又给自己和清和斟满酒,轻轻碰了一下清和的酒杯,轻快地答应,“师尊既然这样说,那弟子就不做他想,甘为人臣。但求日后,能时常陪伴母妃和师尊。”

  清和见他如此干脆,倒也并不意外,亦没有什么动容。他知道这徒弟到底年纪太小,对许多事情没有深刻的认识,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执着的。待日后他长大些,却又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了。

  于是清和突然有些伤感。他想这徒弟为何一定要长大,若是永远留在小时候,永远是那张被自己养得胖嘟嘟的脸,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师尊师尊清脆地叫……该有多好。

  他便怀着这样惆怅的心情,同徒弟碰了一下杯盏,然后,一不小心,就醉了。

  他拿醉眼去看这心爱的徒弟,就恍然觉得夏夷则又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那样小,那样可爱,会抱着师尊不撒手,也会早起帮师尊泡茶,会把喜欢的点心留一份给师尊,也会踮着脚和师尊抢酒。

  带着浓浓的醉意清和伸手捏了捏徒弟的脸,可是已经不是那个软软胖胖的脸颊。于是他失落地感慨,“夷则瘦了啊。”

  夏夷则无奈地看着他的师尊,“师尊,脸上没肉了,捏着疼。”

  清和便慢慢放下手,夜凉了,露水落下来,他说夷则,回屋睡吧。

  夏夷则便赶紧过去,想要扶一下他的师尊。他已经长到清和的肩头了,可还是觉得自己不够高。他想要扶着师尊,最后却是被温柔地攥住了手,一起相依着往回走。

  当师父的一心想要徒弟慢点长,再慢点长,却不知道那当徒弟的却一心要快点长,早日变成他师尊的模样。这样年纪的小少年都喜欢拿一个最敬重的长辈当做范本去模仿,清和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夏夷则心里那个最完善的位置,成为他想要长大的理由。

  他们想得似乎都很多,很复杂,很惆怅,然而说起来又都那么简单。不过是有人希望能一直把徒弟护在身后,有人希望能早日佑护起他的师父。

  那天的最后,清和走到门口,转过身,却又停住。夏夷则看着他落在月色里的背影伫立了一会,好像轻轻落下一句话。

  他说夷则,若有一日,你真的要走那么一条路,为师其实也舍不得拦你。

  他说得那样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夏夷则还没有听清楚,就见他的师尊推门进屋了。

  夏夷则便也愣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师尊刚刚好像是说了一句重若千钧的话,重到连这四合天地,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