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52章 击鼓

  三日后秦王仪仗离开金陵去往京郊祭祖,同日午时三刻,一场春雨刚过。

  风过留痕,鼻尖是雨水气,地砖上洇着湿滑,汪辅一刚从朝堂下来,宋平章告老还乡,恳请带着儿子尸骨回荆北故里安葬,承泽帝眉间不掩暴戾,秀目间却满是笑意。

  最后皇帝点了头,赐黄金百两让宋平章回乡,汪辅一站在文官之首,在心中长叹。

  他一人走出殿外,又一人走出巍峨皇城,停在城中大道上。

  此处一头是大内宫苑,皇权圣祖,一头是民间闹市,人世百态。宋远柏走出去了就不再是臣,而是万千百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民。

  也罢,老东西精明一世,知道这天下将有风云涌动,兵戈再现,不涉身其中实乃幸事。

  当年宋平章心中最上乘的皇帝乃是殒命的悯太子,其次是大智若愚,韬光养晦的秦王,赵氏逼宫兵变那日,他亲眼见到了得意门生残破的尸身,颤颤巍巍地跪求秦王登基。

  汪辅一想不通,谢铮那个直楞性子也就罢了,宋远柏从来都是恨不得把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在脸上的,怎会在天下未定之际公然将自己放到秦王那边。

  若真是秦王登基也便罢了,万一是九皇子,他再怎么软弱,一旦登基成为帝王必然心怀芥蒂。

  这才短短五年,谢铮没了,宋远柏也收拾细软滚了,朝堂突然就变得无趣起来。

  眼前阔道旁的小摊子已经架起,油布皮子刷的锃亮,袅袅烟气夹杂着香味飘出来。

  商贩吆喝,柴火升腾,春末晌午的时候馄饨生意不好做,他刚入仕第一年常在官袍夹缝里头塞上几个子儿,下朝后三两好友也不拘身上的五品下的官服,揽了袖子边吃边说笑。

  宋远柏状元出身,端的清高,只来过几回。

  那时候他问宋远柏朝局政事,年轻的状元郎吃个街边馄饨也是细嚼慢咽,仪态端方。从西平鞑靼说到陇中贪墨,又到赈灾不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

  话里话外都是一腔无畏的报国热血。

  等二人老了,汪辅一再问,他却圆滑迂回,半句不肯多言。

  他隐隐觉得宋远柏越老胆越小,越老越怕祥初帝。但气劲儿没变,蹉跎半生,都是为了一个国字。

  他怕祥初帝斩纪傅那样砍了自己,又谢祥初帝将芸芸众生中的一寒窗苦读人抬为金殿魁首。

  物是人非,都老了,吃馄饨的人也没了。

  街角有忙里偷闲出来打牙祭的司部小官,绿色的官袍青云似的乱飘,高谈阔论的人已经悄然换了一批。

  汪辅一格外惦念这口,他摸了摸衣袖,才惊觉那身绛红二品文官服里头半个铜板也无,悻悻然走去了自家车架处。

  蓝衣小厮正要扶他上轿,却被打了一下脑袋,汪辅一道,“给我三个铜板。”

  想了想也不知近些年有无涨价,补道,“算了,还是五个。”

  小厮不懂他家老爷要做什么,听话地低头找铜板,身后青砖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嘶鸣。

  闹市纵马乃是大罪,这还是在皇城根底下,汪辅一眯眼望去,毫不意外似的,身侧有人惊呼,“他要去司部敲鼓!”

  “让开!”马背上有人高呼。

  苍老地声音仿佛是被人往喉咙里灌了灼热的沙子,一匹油光水亮的黑马背着一个嶙峋如怪石的老者溅起雨后积水而来。

  他衣衫褴褛,灰眸乱发,脚上蹬着一双破旧草鞋,与胯下骏马格格不入。

  明明是个形容枯槁的耄耋老人,浑浊眼里却有藏不住的杀意。

  四周都是惊呼,汪辅一在混乱中让了让身子,旋即打眼看向朝南的道,那里立着一扇皮面大鼓,风雨飘摇中外层已经结了一层黄垢。

  老人翻身下马,在众人目光中抽出两根落满烟尘的鼓槌。

  汪辅一沉默地闭上了眼。

  “轰——”地一声,惊起檐角的鸦雀。

  登闻鼓响,非莫大冤屈不肯以死告谏,防刁民扰乱朝纲,击鼓之人一旦动手,必得挨上三十廷杖,汪辅一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响动,心中所想居然是这垂暮老人要受了廷杖估计也没命了。

  蓝衣小厮给他挡了挡,低声道,“老爷,这热闹可大了,咱回去吧?”

  “铜板呢?”汪辅一挑起早已花白的眉毛,一时间恍若有几分年轻时的风流韵态。

  蓝衣小厮听着震天鼓响,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还想再劝,“老爷......”

  汪辅一没理他,就着声响摇摇晃晃往馄饨摊边上走去,嘀嘀咕咕道,“时候未到啊。”

  秦淮河上,雷固喝了两盅凉酒,摇了摇骰盅。

  这几日鞑靼使官鄂斯图一直称病不肯见人,所有事宜一并交付允桒来办,此人看上去比鄂斯图好说话,实则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今日要博戏明日要河房花魁,一天一个花样。

  雷固是九卿六部出了名的好脾气,也被折腾地够呛,偏偏晏闻借口公文留在司部压根没有救他一命的意思。

  今日好不容易将人从司部拉到画舫上给使臣作陪,难搞的允桒还未到。

  他师父先泡了茶,悠哉悠哉地吹着湖风吹曲子。

  雷固看着一桌子博戏骰子,牙根发酸,请教如何治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允桒,结果他师父却顶着乌青的眼,笑眯眯地说,你纵着他。

  雷固抓着一把骰子,霎时觉得晏闻失心疯了。

  前几天还阴沉着脸色要死不活的人转个眼就春风得意,顶着昨夜做了贼似的乌青眼笑得不像个要辞官的,倒像皇帝第二天就抬他做宰似的。

  晏闻从来没这么笑过,笑得他汗毛乱竖,脊背发凉。

  他小心翼翼问他师父是不是与长公主和好了,结果换来一记暴栗。

  晏闻喝着败火的茶骂他,“你这脑瓜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还有什么?!”

  雷固恍然道,“那就是许含英那织造坊给你挣了一担子大的!”

  晏闻打了个哈欠啧道,“庸俗。”

  雷固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这一辈子既贪财又好色,为了二钱银子短命奔波,也盼得秦淮娘子一夜垂青。

  他俗地坦诚,俗得理直气壮,并且一直觉得晏闻看着文雅端方,实则内里与他臭气相投,所以他认了晏闻这个师父,为的就是这一脉相承的庸俗。

  “师父,你不也是个俗人吗?”雷固不服气,“那你这几天高兴地跟偷了米的耗子似的,不为钱不为色,还能为啥?”

  “怎么说你师父呢?”晏闻朝他扔了个骰子,挑眉道,“有那么明显?”

  “都快咧耳朵根了。”雷固比了个手势,“诶哟,我的晏大人,您真不知道自己那副尊容啊?”

  晏闻还真没料到是雷固先看出来,他这个学生看着大大咧咧,实则眼观六路,心细如毫。

  他确实心情好得很,近三日都是下值先回自己家宅,然后换一身常服跑到祝府后院找板车,偷偷摸摸地翻墙进去。他对祝府熟门熟路,从前查祝约的本事这时候派了用场。

  比如漏夜如果没睡,小侯爷一定在书房,黄昏时可能在花厅喝了药,然后用晚膳。没胃口的时候可能躺在卧房的廊下闻着药味儿闭眼小憩。

  南墙边有一队暗卫,对此小人行径,他们已经从开始的震惊到最后麻木了,甚至他还散点赏钱赚个眼熟。

  唯独祝约对他淡得很,这几日他总惦记着占人便宜,比如趁着没人亲一口或者抱着人腰不放,结果小侯爷不挣扎也不斥责,该做什么做什么,只当他是个挂在身上的环佩又或是府里头的摆设。

  他挺委屈的,初尝这般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昨夜偷了香又被冷落一番,辗转到二更天,心一横抱着枕头直接摸去了祝府卧房。

  银灰色的月光透过格窗纹落进纱帐,冷冷的,窗台上忍冬开了一半。

  祝约睡得早但十分不安稳,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床沿借月色细看,目光从清逸眉峰落到高挺鼻梁,最后是有些苍白的唇。

  平日里冷淡的眼眸闭了起来,成了两道柔软的弧度。

  的确是张冠绝京淮的脸,尤其此时少了凌厉和气势,唯剩清润的江南风韵,和十七岁的时候相比,其实一点都没变。

  这样的人,怎么就喜欢上自己这个混不吝了?

  晏闻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生的好看,嘴巴甜讨人喜欢,但也一直觉得其实自己什么都比不上祝约。

  相貌不如,谈吐不如,性子也不如。

  从前祝约骗他自己心仪朱端,他尚能理解几分,毕竟朱端是个皇子又有竹马之谊。后来知道这傻子悄悄爱慕自己七年,他是懵的,那真是当头一棒把他砸得懵掉了。

  此时他看着祝约,突然觉得如果这七年他喜欢的不是朱端也不是自己,换成任何一个无家室的儒雅公子成了眷属,小侯爷会不会开心很多?

  思及此处他在心里摇了摇头。

  不能,换个人万一对祝约不好怎么办?这世上大抵没人比他更想对祝约好了。

  晏闻胡思乱想着,他伸手覆上了那双眼挡去月光,在心里又把这人爱憋事儿的毛病数落了一通,睫羽轻颤,扫得他掌心发痒。

  也不知是因为睡前的药里有安神草,还是因为知道来人是谁。祝约一直没醒,晏闻腹诽一通直接卷铺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祝约身上一如既往冷的像冰,他查过医案,也问过太医。

  史昭谦只当是同僚间的关心,告诉他小侯爷身上的伤是被这次全激了出来。

  西北征战三年给他带来了不少伤疤,梅里调养了两年,金陵登科后养尊处优,加之人年轻,所以明面上已经瞧不出什么。实则这伤如割绢,再怎么缝补也补不到当初的样子,内里损伤尤为甚,所以这样的人常年体寒。

  一旦再伤必然是常人难忍的煎熬,何况一箭贯穿了肩胛。

  他在黑暗中伸手将冰块揽进怀里,祝约睡梦中轻微挣扎了一下,在察觉到暖意和熟悉的气息后,反而主动贴了过去。

  晏闻原本是个君子,对病中的人起意这么下作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但祝约睡着时几乎是下意识往热源靠。

  暖热的气息喷在脖颈间,一只手也搭在了他腰上。

  几乎是瞬间他骨头就酥了半边,一股邪火也顺势燃了起来,烧得头昏脑胀,口干舌燥。

  罪魁祸首诸事不知,他太冷了,每夜就算抱了汤婆子也无甚大用,这是头一遭被子里像是塞进了团火,热源源不断地散进四肢百骸。

  就像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寻到了火把,他顾不得许多,只能一味靠近,直到和暖热相贴,双唇也触到一片滑腻。

  黑暗中,晏闻抱着他,十分绝望地闭上眼。

  忍了一夜的晏闻在黎明前才堪堪睡着,谁知睡足的小侯爷今晨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将他踹下了床。

  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睁开眼后,床上半坐着的人终于不是那副看破红尘的冷淡模样。

  祝约散着头发,衣衫敞到胸前露出一片柔白泛红的肤,只不过如此美景配的一张脸面色铁青,漂亮的眼睛瞪着,尽写着不可置信。

  晏闻第一反应是完了,这人恼了。

  但转瞬他又高兴起来了,恼了总比淡得像个神仙好。

  然后正傻乐的他就被赶来伺候的净澜给架了出去。

  实则他有些食髓知味,思来想去昨夜抱着人的感觉又低低地笑了。

  雷固抓着骰盅盯着他的眼眶,疑惑道,“师父,你想到啥了笑得这么下流?”

  连风流都算不上,是真下流,雷固愈发觉得他不对劲,而且是十分的不对劲。

  晏闻咳了一声居然没有反驳。

  他缩了下脖子,雷少卿风月场纵横半生这回也是真怕了,谁知晏闻探过头去对他耳语了几句。

  雷固差点摔下船,等平复后才一脸欲言又止道,“这事儿不难到是不难,实在不成去趟兰芷坊,花点银子,那些小唱儿也会教你,你要话本也成,回头给你找。”

  晏闻一脸不置可否,他还想再问问雷固其他的,船外已有小厮来报,说人到了。

  他看一眼雷固,雷少卿的形容已经沉静下来,端上了一副客气笑态,二人不再闲话,画舫雕花门慢慢打开,走进一个姿态狂傲,朱衣浓眉的蒙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