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51章 家训

  这句话不是假话,也并非违心。

  即便心中难受,这些年他似乎只后悔过一次在湖东与晏闻的初遇。

  此刻他被扣在晏闻怀里,恍惚想起那件旧事。

  他生在金陵,长在高门阔府,自小结识的都是乌衣巷中的公子小姐,六岁时他应邀去公府赴宴,席间小孩子坐不住,于是成国公长子陶英拉上他和另外几个孩子结伴去花园捉蚂蚱,在哪儿他遇上了公府另外几个偷闲的孩子。

  成国公家风豁达,不分嫡庶,陶英亲热地拉过弟弟妹妹,几人嬉闹作一团,他不免羡慕旁人有这么多兄弟姐妹。

  陶英年岁也不大,他母亲是国公夫人,也只生了他一个。于是他理所当然觉得姨娘越多,兄弟姐妹就越多,对着祝约十分自信地挠挠头道,陶莹妹妹是赵姨娘生的,陶芃弟弟是徐姨娘生的,定侯府只有一个夫人,你当然没有兄弟姐妹。

  祝约似懂非懂,他知道谢家风野也有两个姐姐,就自己没有。茫然间信了陶英的鬼话,小孩子脾气即刻就上来了。

  宴后他蛮不讲理地跑去找自己爹娘,张口就是要姨娘。

  周皎差点喷了茶水,祝襄在一旁恨不得给他跪下,怒喝道,“那儿学来的鬼话?!”

  祝约当场就被提溜着衣领去院子里跪着了。

  倒是周皎没生气,祝襄动没动过纳妾的念头这些年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她嫁入侯府后每年城中赏花宴或是戏宴,总有旁人想往祝襄身边塞人。

  她不推拒也不应下,反正这些牢骚事没两天就能被祝襄一句家训摆平。

  渐渐的,金陵城中传出侯府家训不纳妾,专出痴情种这样的流言。

  她只当这是又有人起了心思,旁敲侧击从祝约下手,于是让祝襄去问个清楚。

  祝襄领命去院子里揪他耳朵,等问清来龙去脉,哭笑不得。他牵着祝约在院子里坐下,十分严肃的告诉他,侯府家训,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爹只能娶娘一个。

  另外娘亲生他的时候很疼,疼得差点没了命。如果要兄弟姐妹娘亲就得再疼一次,要看循如舍不舍得。

  祝约听得发懵,他当然不舍得周皎疼,于是懂事地摇了摇头。

  祝襄很满意,又嘱咐道,如果日后娶妻,循如也只能娶自己心尖上最中意的。

  当年他太小,不懂何为儿女情长,仔细思索了一下,心尖最中意的是秣陵张做的糖藕。

  他记得自己抬起头问祝襄,“我能娶糖藕吗?”

  祝襄沉默了一下,连哄带骗道,“起码得是会喘气的吧,你娶糖藕,放两天不就坏了吗?”

  他觉得是这个理,又问,“那我能娶陶英吗?”

  六岁的人想得简单,他没有兄弟姐妹,陶英有,既如此他娶了陶英,陶莹陶芃也是他的弟弟妹妹,也能陪他一起玩。

  祝襄愣了片刻,十分看得开道,“那你得问国公公子愿不愿意,他若愿意嫁到咱家,爹绝不拦着。”

  说罢又道,“循如还小,说不定你长大就不喜欢糖藕,也不喜欢陶英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好不好?”

  等真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从战场下来,一身落拓清骨,无悲无喜面目,沉默地不像个少年人。

  梅里山清水秀,养出的女儿如玲珑碧玉,娇俏可人。祝襄想着到了年岁,曾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不拘门楣长相,若有先定亲也行。

  祝约总是摇头,后来二十及冠,功名在身,中秋当夜,祝襄与他在府中赏月对饮时又问了一次。

  他问祝约商赢如何?祝约摇头,又问陶莹妹妹如何?他也摇头。直到祝将军挨个将金陵适婚女子问了个遍才小心翼翼道,“你不会还想娶陶英罢?”

  祝约差点一口酒呛在喉咙,无奈至极,“您还记得这句玩笑呢?”

  陶英长他三岁,早已娶妻,妾都跟他爹一样纳了好几个。

  祝襄这才放心下来,“那就好,不是不让你喜欢爷们儿,咱也不能挑有家室的。”

  祝约就着月亮给他拆蟹,半带玩笑道,“爹倒是看得开,不怕祝家绝后。”

  祝襄乐得看他献殷勤,“早就说了,能喘气儿的,能陪着你的就行。不能生也好,你娘生你跟耗命似的,怀的时候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总想着生完说不定就好了,谁知道后来竟越来越差,哎,这些年呐,我对她有愧......罢了不说这个。”

  祝约静静的听着,他知道祝襄放不下母亲,周皎去世时祝襄尚且年轻,多少京淮名门想将女儿送进侯府都被婉拒,他藏着周皎一缕发,赴了沙场。

  惯见生死场面的人,总比旁人看开许多,以至于觉得人活着就行,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他不奇怪祝襄会这般想,他何尝不想践行家训,带着心中所爱来见祝襄,偏偏也是个有家室的,造化弄人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许久,祝襄顿住了,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欣喜道,“不会真是哪家公子吧?”

  “没有。”祝约叹气,口是心非道,“没遇到喜欢的。”

  祝襄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他留在金陵的时日有限,战火平定时尚能回来过个节,真打起来连年都回不来,中秋后仅仅几日,他就又穿着那件旧甲衣回了凉州。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喜欢上晏闻这件事感到后悔且痛苦,因为他不能带着心上人来见他期盼满满的父亲。

  其他时候他却从未有过后悔二字,佛讲七苦八难,道说五苦三毒。闲亭道人曾告诉他,人间修行千变万化,每一步都是你的道行,无关乎对错悔无,乐亦是道,苦亦是道。

  他早已认命,就算走的头破血流,这也是他的道。

  “再不休息要破晓了。”

  书房门后,他推了推缠住他的晏闻,这一夜来回奔波,天际已有鱼肚白泛出。

  “我今日休沐,耗得起。”晏闻不肯松手,他一贯说到做到,要补回来就得补个够。

  实则他到现在脑子也是晕晕乎乎的,从冲出王伏宅邸时就全然在凭本心而为,他亦喜欢祝约这件事好像想通就在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无关乎什么纲纪伦常。

  从前他只是没有看破,自打入仕,身周围绕的那些人就算好南风也是娶着正妻放在家里充当世俗脸面,顺道用来绵延香火。

  他见过太多,不齿于此,更同情那些被蒙了双眼的深宅妇人。

  遇到长公主时他还太小,也未曾窥破情爱为何物。就如许多少年贪看美人一般,他欣赏长公主,同情她的遭遇,飘飘然地受用着她的哄骗。

  从相识到众人都将他们视作佳偶天成,一切好像按照世俗规则,自然而然。

  若说他从未爱过朱翊婧倒也不是,多年的保护与疼惜已成习惯,有好几个瞬间他是真心想着能得阿婧这样一位女子为妻是好事。

  但半年间断断续续的争吵猜忌逐渐击溃了他,终于明白了是一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戏码,他深觉自己所求的衷情不过是痴心妄想。

  然而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在失望透顶之际将这样深重的爱意送到了他手里。

  而小心珍藏着这份爱意的人是祝约。

  前几年他从未和朱翊婧有过半点逾矩,他恪守君子之道和臣子本分,也一直以为自己是真君子,殊不知今夜在祝约面前能失控成这般狼狈模样。

  根本忍不住,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所有情思一朝决堤,他觉得怎样都不够。

  胸腔中的心跳几乎是第一次这样剧烈。仿佛在急切地告诉他,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梅里光阴中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在意,下意识的心疼与坦诚。

  都是心之所属的证据。

  只是他从前太过迟钝,情之一事循规蹈矩太久,从未往这上面想过,更不敢想是祝约。

  何德何能,他晏闻何德何能。

  “你把匣子丢了我能找回来,把我丢了我也能自己跑回来。”晏闻双臂发麻也不愿放开他,“你休想赶我走。”

  已经不知道是重复的第几遍了,祝约只好道,“我要去换药。”

  晏闻这才放开他,红着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祝约看他跟看鬼似的,“用不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不走就去客房休息,我不赶你。”

  反正你会自己走,他在心里补上一句。

  承泽帝若愿给一条生路,他何尝不想好好感受这大梦成真的滋味。有句话晏闻还是说错了,就算他二人早就互通心意,被逼到这一步,也是要让晏闻走的。

  世间不仅有情爱,还有父亲。

  他拍了拍晏闻,“去吧,左数第三间。”

  晏闻点头,他开门走出去两步,又像是不放心般回了头,“你不会骗我去睡,自己跑了吧。”

  祝约简直无话可说,他不懂这人脑子一向好使怎么这时候跟傻了一样,只好道,“这是我家。”

  晏闻这才放心,他在檐下又走了两步,忽然又折了回来。

  祝约一直在看他,不禁皱眉,“又怎么了?”

  “少拿个东西。”

  晏闻飞速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跟刚才那阵失控的狂风暴雨不同,蜻蜓点水一样,软的,暖的,温柔得惊人。

  祝约一直睁着眼,看见晏闻的脸突然近在咫尺,好看的眼睛阖上,鸦羽一样的眼睫轻颤不止。

  这个人在紧张啊,意识到这点后,祝约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晏闻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顿时有些羞恼,“不许笑,我是没亲过,多练就好了......”

  祝约笑着笑着牵动伤口变成了低声咳嗽。

  晏闻又急了,“让你别笑话我...大夫在哪?我和你去换药......”

  祝约却边笑边咳,摆了摆手,说不出什么话,只好示意晏闻去睡,自己没事。

  晏闻也知道他的脾气,再缠下去要急眼,点到为止就行,见人是真没什么事才听话地去睡了。

  祝约收敛了笑容,他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听风声渐盛,突然生出一点茫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