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晃眼一个月过后。

  “哎,乐天,听妈妈一句话,要么从了公主,要么今日起就夜里接点客吧。”浅褐色锦衣的肥胖女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小一方檀木桌子拍得震天响,“日日留在这儿只弹琵琶有什么好,瞧你这身板——肩宽腰细的,谁都会喜欢。”一边说着,她一边拽着白乐天宽大的白衣,拍拍肩膀又捏捏胳膊,像是在打量什么可造之材。

  “魏妈,客人打赏的钱早说好了都归您,其余就不必再有要求了吧。”教养良好的琵琶伎挂着温润的微笑,不动声色拉开了鸨母不安分的手,温和地拒绝着。

  “哎,你——不开窍!”魏妈不满地嘟囔着,终究合上了嘴。鸨母一双小眼睛在琵琶伎的卧房四壁转动,目光很快锁定了墙上挂着的紫桐琵琶边的一条玉带。

  “诶诶诶,乐天!你什么时候得的这条金镶玉发带,当真是成色极好——”魏妈夸张地拉着长音,一把拽下挂在琵琶边的发带,翻动欣赏着。

  白乐天刷的站起来,望着鸨母手中元微之的发带,半日好整以暇的敷衍一哄而散,直欲上前去抢。魏妈瞥他一眼,细细两弯柳叶眉微微一皱,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乐天!要不是妈妈我总明里暗里向着你,由着你任性,你如何完完整整挨到今日,还得了这许多赏赐!如今倒还要与妈妈分起彼此来了,有好东西也藏着掖着了!”

  “不行!”白乐天急得攥紧了袖子,脑子里一片混乱,平日里元微之的发带总是被他细细藏在衣服里贴在怀中,今日偶一疏忽就被鸨母盯上了将军府成色极好的金镶玉。

  魏妈见乐天被自己唬住只会干着急,轻哼一声便握紧发带就要走。白乐天两脚钉住一般迈不开步,双眼又目光如刺一般射过去。魏妈理都不理琵琶伎莫名的脾气,洋洋得意着把玉带就往怀里收。

  墙上紫桐琵琶着魔一般晃了两晃竟然掉落,重重砸在鸨母握着发带的手腕上,直带得琴弦也死死绷紧发出低沉的声响。魏妈哎哟哎哟叫唤两声,手腕失了力气任由金镶玉的发带与紫桐琵琶一起坠落在地。

  白乐天赶紧过去把发带捡起藏进怀里,连着紫桐琵琶好生挂在墙上。魏妈捂着手腕半晌说不出话来,方才无风刮过也无人碰到那琵琶,竟是白日闹鬼一般砸落阻拦她拿这发带!

  “妈妈,有客人点名要白乐天弹琵琶。”门口不知何时怯生生站了个年轻女孩,轻软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诡异寂静。白乐天如逢大赦一般抱起琵琶就走,紫桐琵琶静静躺在白衣的琵琶伎怀里,悄悄敛了四周肆意蔓延的灵气。

  

  

  

  第三章

  【毕竟他们在情事上,向来契合得令人嫉妒,反应真实而热烈,暧昧与缠绵一并颠倒沉沦。

  容纳,接受,沉溺。

  不必刻意引诱,他们早已是彼此视线里的唯一。】

  

  9.

  推开厢房的门,窗下坐着两个正对饮的男子。白乐天瞪大了眼,目光直直盯着窗下侧脸朝着自己的元微之,睫睑不自知地颤动个不停。他忽而颤了颤嘴唇,几乎不忍直视整月未见的心上人,只觉得一阵酸楚直直冲上喉头鼻尖,整个五脏六腑瞬间都被这股酸楚侵蚀。

  一声泫然欲泣的九郎在舌尖转了又转,终究被他咽下去。元微之正冷着一张脸给身旁的元宽大将军斟酒,白乐天抱着琵琶站在一旁,低了头只是沉默,心尖不知为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难道他的九郎终于向父亲提出要娶自己了么。

  “杵在那做什么,坐下弹琵琶。”老将军抬起头来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眼风凌厉刮过却好像从未在白乐天身上停留,“十几年了,还不晓得如何听客官使唤?”白乐天闻言愣了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怎样的吩咐,他的脸色青了又白,攥在琵琶上的手指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半晌,久候无回应的老将军浓眉皱成一团,看着眼前略微低垂了眼的琵琶伎,瘦削的脸颊看不出神情,似在温和地微笑,又似乎在哭。酒杯掼在桌上,他似是铁了心要羞辱面前的男子:“你到底弹不弹?头牌琵琶伎杵在原地等着我求你么?”

  “我,我……微之——”白乐天听着面前人的羞辱,心中如麻木一般,但到底感觉到一丝针尖般的愤懑与苦楚,细细地、悄无声息地随着这刺耳的语句,轻轻锥入心口。 他下意识唤出那人的名字来,几番开口,声线颤抖,竟似随时要坍塌一般。

  “父亲。”元微之脊背颤了颤,终是开口喊了老将军一声。白乐天从侧面望向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淡漠、漆黑而又仿佛蕴藏着无限未言的话语,不知是在烦恼憎恨,还是在黯然神伤。或许是春日确实忙碌,分外憔悴,那双眼睛布满血丝,却始终盯着朦胧的窗棂,似是对站在不远处的白乐天,没有丝毫的在意。

  “怎么,一个曾是私生子的琵琶伎罢了,不听使唤在先,还胆敢直呼少将军的名字,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么——”老将军冷笑一声,淡漠的声线在空气里曳开,竟是诡异的熟悉没有一丝温度。白乐天浑身轻轻一颤,脑海里不知怎的晃过那年上议院四大家族关于他这个私生子的争辩,一锤定音的似乎也是这个声音。

  当年也是这个声音淡淡的在空气中晃开,如一种会不断蔓延的毒药把寒意和恐惧从心底鼓胀上来。那是元氏家主拍响桌上的木刻,唇齿开阖间漫不经心就毁了他的一切:“同意。”

  “当年……”白乐天张了张嘴,又惶然合上。一阵略寒的风适时吹来,带走额上不知何时渗出的一颗颗如珠如露的汗滴,只余下惊悸和沉默。那一丝丝关于门第之见的不详预感此刻仿若针尖一般戳入心胸,越来越重,渐渐犹如一砣又硬又冷的铁秤砣,压得白乐天一颗心几乎碎裂。

  数月以来,心底的酸楚忐忑甚至懊恼自卑,往日里只如一点一点的腐水滴落心田、腐蚀着他的心他的骨他的血肉,如今却汹涌澎湃如滔天巨浪般打来,几乎将他整个打垮——白乐天终于从甜腻的情爱中窥见残酷现实的一角,他只是个卑微的私生子,琵琶伎,而他的九郎是将军府炙手可热的嫡子,看似近在咫尺的人实则远在天涯海角,那是他穷尽一切也无法握在手心的脆弱感情。

  半晌,低垂着头的琵琶伎捂住心口倒退两步,一直停驻在元微之身上的目光终于轻轻收回。白乐天的心尖持续在隐隐作痛,那疼痛如泣如诉、钝而不锐,只是沉默地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伤痛里,慢慢地侵吞整个心房和思绪,低沉、寂静、孤独,胸口涩而沉闷,就如同他的九郎,曾经带给他的感觉一般。

  白乐天又退了两步,逼近厢房门口的琵琶伎最后抬眼看了一眼沉默的元微之。直至白乐天的脚步声停顿消失,那人也未曾侧过头来望上一眼。一颗心顿时如被人揪起来抓挠过千遍、扯碎了又攥成一团、把淋漓的鲜血全都从指缝里挤尽一般,白乐天抱紧怀里的琵琶夺门而出。

  仿佛最后一根针,落在安静的心田之上。

  由始至终,那人都未转头望过一眼。

  琵琶伎的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逃离那个厢房。一个闭眼间他头晕目眩,空旷中自己恍惚的脚步声犹如巨兽奔过脑海。他于背阳之下跌跌撞撞,肩背一片温暖,心胸却如晚冬,徒留下一地踏破的碎梦。

  白乐天不知道的是,转身时,桌上的元微之猛然摔下酒壶回过头来,目光霎时从窗外收回追随上白乐天踉跄身影。他无声开合着咬到渗血的淡白唇瓣,一只手徒劳地伸张着,仿佛颓然间想要挽留却又无能为力。那双满溢复杂感情的眼睛,深深地目送着白乐天的背影,无语至凝咽。

  “微之啊……”老将军的声音忽然又苍老颓废起来,在背后响起时,似乎方才面对琵琶伎的咄咄逼人全都消散了,“你看见了吧,他还是放不下十几年前我们元氏对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