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李鱼所熟知的历史之中, 明清时期,种痘法已经相当普及了,康熙皇帝也曾在八旗子弟之中大力推广种痘。

  然而, 在这个时代, 种痘法显然是没有得到过普及的。西门吹雪仅在晦涩古医术之中看到过所谓的“痘衣法”, 现实生活之中,却是从未见过有人故意染上天花。

  因此, 李鱼所要做的事情,阻力真的很大。

  即使在现代, 仍有许多人非常排斥女人掌权, 更不要说在这封建的古代社会了。

  总有人记吃不记打,之前闹出翠浓那事的酸腐秀才们才被赶出银州不久, 就又有人出来蹦跶了。

  而且这一次声势还不小。

  天花可怖, 而公主给出的解决之法竟然是去自己感染……这些人就到处胡说八道,直说公主府就是有阴谋。

  他们还把以前曾流传过的谣言又说了一通, 说安乐公主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天天和江湖人搞在一起,谁知是不是秘密加入了什么魔教,说不准啊……她杀的人越多, 她越高兴呢!

  人本就会被阴谋论所吸引, 如今大多百姓又不识字, 愚夫愚妇, 说什么都信, 一时之间,这谣言居然还愈演愈烈,牛痘所无人问津,竟还有好事者跑去砸回春馆, 砸完就跑。

  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因为很多人都不敢去做。

  可是若有一群人,一大群人,这些本来不敢去做的事情,也就可以很顺理成章的做了。因为躲在人群之中的人会觉得,法不责众,反正也追究不到我头上去。

  这些散播谣言的人、恐吓百姓的人,还有去砸回春馆的人,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回春馆被砸后,事情很快就报到了李鱼的案头。

  公主乃是整个银州的主宰,银州的事情,绝不可能不经过她。所以公主府之内,也并没有敢打着为公主好的名号隐瞒不报的。

  但此事一报上去,却着实气着了李鱼。

  若换了从前,她大概并不会如此真情实感的动气,可是如今怀了孩子,身子沉重,体内的激素或许也有所波动,她竟一时之间,真的有点气到了。

  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回春馆的负责人吓的大气都不敢出,几乎立刻就要跪下求饶。

  但公主却没有让他跪,公主不喜欢自己的下属跪她。

  李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压制住了自己那种想要发脾气的欲|望,道:“莫要跪,此事并非回春馆的错,馆内人员有没有伤到?”

  回春馆负责人当然已看出公主并不高兴了,只是公主虽然不高兴,却还压制着自己的脾气,不仅不问责,还关心他们有没有受伤……

  他立刻道:“回公主,曲大人很快就带着人来了,馆内一切无恙。”

  李鱼便道:“这样便好,你莫要担心,此事错不在你,先回去吧。”

  公主苍白的脸上就显出一种有些疲倦的神色,回春馆负责人不敢多呆,立刻应声退下。

  公主又叫来了曲无容,问她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

  曲无容聪明绝顶,工作能力也是一顶一的强,那些胆敢围着回春馆打砸的人,自然是被她全抓了起来。

  公主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这几日重点防着牛痘所,谨防有人来破坏。”

  曲无容自然懂这个,她点了点头。

  今日其实已经不早,公主有些乏累了,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我会再想办法的。”

  曲无容却没有动。

  李鱼道:“怎么了?你还有话要同我说么?”

  曲无容忽然犹豫了一下,道:“公主,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鱼笑了一笑,道:“既然有话,那就直接说吧,藏在心里反倒不好。”

  曲无容便道:“殿下,那……牛痘,真的可以防天花疫么?”

  李鱼哽了一下。

  她看向曲无容,见她一双美目之中,满是困惑。

  原来她也不懂。

  西门吹雪本来就是学医的,又读了许多晦涩的医书,明白天花的一些特性,也看到过所谓的“痘衣法”,因此才接受的很快。

  但李鱼却忽略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西门吹雪的知识。

  曲无容的头脑与见识,已可以说是人上之人了,可是她听了这种痘之法之后,却也是半信半疑 ,若非出于对李鱼的信任与尊敬,她或许……根本会对这法子不屑一顾吧。

  李鱼还是忽略了这推广的难度。

  她本来也知道,要推广一定会遇到阻力,如今听了曲无容的疑问才知,她还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想让银州人接受牛痘法,想让天下人都接受牛痘法,仅仅只使用这种骗愚夫愚妇的办法去宣传、去威逼利诱,是远远不够的。

  李鱼久久无言,曲无容都有些慌张了,忙道:“殿下赎罪……我……我……”

  李鱼勉强笑了一笑,道:“提出一个违背常识的法子,本就需要好好解释的,我没有好好向你解释,你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曲无容小声道:“是我愚钝……”

  这怎么能是她愚钝呢?若李鱼是个土著古代人,也绝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就接受完全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事情吧。

  她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恰恰只能说明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李鱼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此事我有绝对的把握,势在必得。此法十分保险,不必担心。”

  曲无容本就很信任李鱼,听她如此笃定,自然也放下心来,她笑了一笑,道:“是。”

  李鱼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曲无容这才退下。

  人都走完了之后,李鱼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

  一点红推门,大步跨了进来,见李鱼坐在坐塌上发呆,便道:“你心情不好。”

  这不是疑问句,这是一个肯定句。

  中原一点红其实并不是一个对情绪变化十分敏锐的人,但在面对李鱼的时候,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小情绪。

  要问他是怎么发现的,其实他也说不太上来。这种感觉,或许就是心心相依吧。

  一点红刚刚练剑回来,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更衬得他身材笔挺、肌肉紧实。他进了屋之后,随手把自己的剑放在了一边,朝李鱼走过来,只是碍于身上出了一点汗,怕她嫌弃,就没有上来抱住她。

  李鱼却呜咽一声,伸出双手要抱抱。

  或许是绝对被偏爱的感觉实在太好,李鱼也渐渐开始离不开一点红了,被这种浓烈到仿佛要爆炸一样的感情所包裹住,任谁都会觉得安全吧。

  一点红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手上却不动,只道:“身上出了汗,怕弄脏你。”

  李鱼却不管,非要他过来。

  一点红无法,只得直接抱她去沐浴。

  公主近来丰腴不少,肚子里又揣了仔,抱起来自然重些,不过对于一点红来说,却仍是轻轻松松。

  他倒是巴不得叫公主重一点,以前她实在是太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得,在他怀中,他都感觉不到实感。

  他们二人进了浴池之后,李鱼就一如往常的落入了他的怀中,一点红伸手抚上她隆起的小腹,道:“今日有没有不舒服?”

  公主的双手都攀着一点红的脊背,道:“……这狗孩子,踢我!”

  这本是一件很温情的事情,可一点红听了,眉头却皱了起来,沉声道:“难受么?”

  比起即将出世的孩子,他还是更在乎李鱼的感受,恶犬最在乎的东西,永永远远只能有一个。

  李鱼心中一暖,已依偎在了他的怀抱之中,她伸手捏着他分明的大臂肌肉,道:“我不难受,你不要担心。”

  一点红却并不说话。

  这几个月来,他已见过李鱼无数次的难受了,最开始是吐的厉害,后来又什么都吃不下,彻夜难眠、惊厥……她实在是难受的够久了。

  一点红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简直恨不得替她受苦。

  一点红沉声道:“我必不会叫你再受这苦。”

  李鱼抱着他一只手臂,不肯松手。

  孕中的公主不宜沐浴太久,因此才泡了小一会儿,一点红就抱着她出来了,换上衣服之后,他就抱着她回屋准备休息了。

  李鱼身上,也被浴汤蒸的很热。她昏昏沉沉地被一点红放在床榻之上,隐约依稀感觉到他躺在了她的身旁,轻轻地把她揽入了怀中。

  爱人之间,总爱搂搂抱抱的,人类拥有柔软的皮肤,或许也是为了去传递这种柔软的情感吧。①

  一点红本不是个很需要睡眠的人,因为李鱼,所以才每日如此之早的躺下,然而他却是睡不着的,只是搂着李鱼,叫她能睡得更安心一些。

  可今日李鱼却也没睡着。

  过了沐浴所带来的那个昏沉劲儿之后,她忽然又清醒了过来,牛痘之事一直盘旋在她的脑中,叫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怎么也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叫一点红担心,于是只能窝在一点红怀里,佯装睡眠。

  半晌,头顶忽然传来一点红的声音:“怎么睡不着?”

  李鱼身子一僵,道:“……原来你发现了。”

  一点红无意义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习武之人,想要判断出一个人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哪有判断不出来的?李鱼呼吸并不匀长,他自然早就听出来了。

  李鱼也没有说话。

  一点红又道:“你不高兴。”

  语气还是肯定的。

  李鱼唔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李鱼闷闷道:“一点红,你知道最近我打算……打算防天花疫病的吧。”

  一点红言简意赅:“嗯。”

  李鱼又道:“我打算叫人主动染上牛痘,这样痊愈之后就不会再染天花了。”

  一点红继续:“嗯。”

  李鱼道:“我若叫你去……染那牛痘,你愿不愿意?”

  一点红挑了挑眉,道:“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说的太过自然,一时之间,竟让李鱼有一点点的恍惚。

  她涩然道:“你怎么答应的这么快,你就不怕我害你么?”

  一点红轻笑了一下。

  他有些讥诮地道:“刚与丈夫成亲,就打算谋害他?”

  李鱼伸手,轻轻地用拳头捶了一点红的胸膛一下。

  一点红闷闷地笑着,被她打了,也哼都不哼一声。

  笑完之后,他才慢慢地道:“你不会害我。”

  所以,她无论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一点红本就是一个十分偏激的人,他的爱并不平和,他的信任也是如此极端。

  李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闷闷地道:“可是,你信么?”

  一点红道:“信什么?”

  公主道:“信这种法子真的可以防天花疫病。”

  一点红道:“我信。”

  公主道:“为什么?”

  一点红淡淡地道:“因为我信你。”

  在她身上,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区区一个牛痘,有什么不能信的。

  这可能就叫……无脑的相信吧。

  李鱼抱着他,偷偷地笑了,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腰。这点儿疼痛对一点红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他仰躺着,并不动弹,只是伸手抓住了李鱼的手。

  一点红道:“你是因为近日回春馆的事情不高兴。”

  他又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府中的事情他自然都是知道的。

  公主沉默了一下,才道:“是啊……”

  她嘟囔道:“若是他们都和你一样信我就好了……”

  一点红的手臂紧了紧。

  公主长叹了一口气。

  一点红沉声道:“他们不了解你。”

  没有人像他一样的了解李鱼了,即使是她之前有过的爱人,那陆小凤、楚留香,也不会像他一样的了解她。

  因为除了李鱼之外,一点红根本就不想去了解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李鱼听了这话,却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一样。

  她愣了半晌,忽然笑了,道:“是啊……他们不了解我,所以才不信我的。”

  她一直活在银州人的想象之中,事实上,她从来也都没有直面过百姓。

  一直以来,李鱼一直都在有意识的让百姓去更爱戴她、更拥护她,她也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好事,因此银州人对她本就有很多份的信任。

  但在种痘这件事上,这些信任却是不够用的。

  原因在于……其他的事情,都是直接能看到好处的事情,可是种痘这件事,好处有点虚,坏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可以直接观察到的。

  感染疾病,这就是坏处。

  牛痘虽然比人痘要更安全,可是谣言却不管这么多,一传二、二传三,一个说的比一个离谱,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越危言耸听的谣言传播的越厉害,因为这本就是利用了“恐慌”和“猎奇”这两种人性之弱点。

  李鱼就算是个神仙,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死亡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仅凭她如今在银州人心中的地位,还不足以抵消这种阴影。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若是把战线拉长,或许人们就能够慢慢的接受了。

  但十年二十年,会因为天花死多少人呢?

  她所不认识的人会死,她所认识的人、珍爱的人,会不会也被卷入到某一场疫病之中呢?

  她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简直一秒都等不了,当时当下,她一定要把这种痘之法给推广出去!十年二十年,这谁才有耐心!

  至于方法,在刚刚的一瞬间,她已经想好了。

  对于从来没听说过“疫苗”的人,会不信任种痘,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李鱼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信任,让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无话可说。

  李鱼对一点红道:“我要在百姓面前第一个种痘。”

  一点红一惊,眉头已紧紧地皱了起来,道:“不行!”

  种痘无论如何,都是要把自己暴露给疾病,李鱼如今月份大了,怎么可以这样折腾?!

  李鱼轻轻地抱住了他,道:“你既然信我不会害你,为什么不信我不会害我自己呢?”

  一点红沉默了一下,并不回答这问题,只是沉声道:“你让我去,你自己不要去。”

  如今他已有了身份,乃是安乐公主的驸马都尉,这件事由他这个丈夫去做,也很合情合理。

  李鱼却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一点红,这是我的事,唯有这件事,是没有人可以替我去做的。”

  一点红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

  他忽然冷声道:“你决定的事情,本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了!”

  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这天下把女人当做软面团,谁都可以捏一把,然而李鱼并不是。她虽然看上去娇弱妩媚,可是心里却是一个极为刚硬、极为坚强的女人,她若决定了什么事,任谁都是无法改变的。

  一点红也无法改变他,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李鱼真正决定的事情,他也没办法说服她。

  他已很久都没有这样冷声冷气的说过话了,李鱼在他怀中缩涩了一下,垂着头,好似做错了事情一样的依偎着他,想要得到他的原谅似得。

  但她的决定还是无法改变。

  一点红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已然收紧。

  他道:“我怕你出事。”

  李鱼道:“我自己大力推行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用,如何叫别人相信此物无害?”

  一点红无话可说。

  他只能说:“既然你非要如此,我只能跟你一起。”

  这风险不能叫她一个人去面对。

  但这话,其实也聊胜于无罢了,因为一点红身强体壮,区区牛痘,并不放在心上。但公主却身子很弱,又怀着身孕,一点红实在揪心的很。

  李鱼呜咽了一声,软软地道:“好,我们一起。”

  她又宽慰一点红道:“你不要担心我,若因为怀孕真的发起了疹下不去,那就把灵药当零食吃啊,总归是不会有事的。”

  一点红长叹一口气,俯身吻了吻她,道:“既已决定好了,就莫要在想,快睡吧。”

  李鱼点了点头。

  公主的决定简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公主府之中,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对。

  从侧面也可以看出,种痘之事,即使是府中之人,对这牛痘,也没有百分百的信任。李鱼十分无奈,保证了又保证她绝对没有事。

  另外,市面上又开始流行一种小册子了。

  这些小册子里,乃是把天花疫病的方方面面都介绍到了,比如天花的发病症状、天花的传染方式、以及天花的后遗症等等。

  这其中,当然也写了得过天花有幸活下来的人,再遇到天花疫病,安然无恙的事情。

  小册子以医师的口吻,详细追踪了几个曾痊愈的天花病人,他们虽然满脸麻子,但从此之后,都对天花免疫了。

  然后小册子画风一转,又讲这养牛场的放牛郎经常会生的一种叫牛痘的小病,这小病本是牛身上的,传感给人之后,也就起几个小泡,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可是医师经过观察之后,竟发现,养牛场的放牛郎,竟真的很少得天花疫病,以前好几次天花疫大流行的时候,这些放牛郎也都安然无恙。

  然后又讲了一个乡村医生已人力为一个小儿接种牛痘,待他痊愈之后,观察到他在天花疫病之中,仍安然无恙。

  这个乡村医生,自然就是爱德华.詹纳医生,他试接种牛痘的故事本就传的全世界都知道,李鱼拿来化用一下,也不算不说实话。

  识字的人,自然看的懂小册子,不识字的人也不打紧,戏社新上演的一出戏,就叫《詹大夫种痘记》,在詹纳医生的故事里头,把天花的一些知识说的清清楚楚,让百姓们在看戏的过程之中就了解到了这些东西。

  人总是更害怕未知的东西的,而且也只有模糊的东西,才会创造更多的灰色地带供有心人生事,捕风捉影的事情听的多了,恐慌也就来了。

  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讲,反而能叫人更安心。

  银州对种痘的强烈排斥情绪,好似也淡了一些。

  然后,一个大新闻很快引爆了银州——公主殿下要和驸马一起率先种痘,以为百姓做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