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身孕已有八个月了, 她近来胖了些,看着有些珠圆玉润的。因日日有中原一点红以内力滋养于她,故而面色倒很是红润, 身子看起来比没怀孕之前还好一些。

  银州虽然进入了秋季, 但日头却还很厉害, 白天里头干晒。屋子里闷热的很。

  公主只着一层薄薄的绸衣,她懒洋洋地窝在凉席之上, 身边有两个小婢女正在给她扇风。

  屋子里摆着一大盆的冰,两个婢女正好站在冰盆前头, 扇的风也带着冰块的凉气。

  一点红推门进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漂亮的玻璃小碗儿,碗中放着各色切小块的瓜果、杏仁、杏干之类的东西, 上头浇上一层乳酪。

  这便是乳酪碗了。

  公主怀着孩子, 身上体温比平时高了一点,愈发的怕热贪凉。而且这般炎热的时节, 她更不喜欢吃东西了,小厨房为了能叫公主多吃一点,也是变着法子在做饭。

  一点红走进来,径直坐在了床榻之上, 李鱼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伸出双手来, 一点红从善如流, 把她搂在了怀中。

  可是他身上的体温却也不低, 公主喜欢抱抱,可是却又觉得热,被喂了两口瓜果乳酪碗之后,就软绵绵地把他推开, 继续自己眯着眼睛半睡半醒。

  一点红被推开,也不生气,只是低声道:“还吃不吃?”

  李鱼气若游丝地道:“不想吃了……”

  一点红也不逼她,上来吻了吻她的唇角,又道:“睡一会儿?”

  李鱼就点了点头。

  一点红陪她躺下,却不抱她。

  有孕之人体温会比正常人高一点点,因此更加畏热,银州的晚上这样凉快,李鱼还是热的睡不着。她一会儿要一点红抱,一会儿又把他推开不理他,反复无常的要命。

  见她这样受苦,一点红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如果她不怀这个孩子,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一点红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她的背部,安抚她睡觉。

  公主睡了大概半个时辰,就满身薄汗的醒了,一点红从善如流,把她抱去了浴池沐浴,洗的神清气爽,才换了衣裳出来。

  睡醒午觉到晚上的这段时间,有事找公主的人就得抓紧时间求见了,因为公主精神不济,一天之中只有这个点儿精神头最好,能听人报告。

  今天过来的人居然是西门吹雪。

  他之前在银州呆了一阵子,学了些新式医术就走了。只是昨日忽然又回来了。

  西门吹雪一向是个不喜欢多事也不喜欢废话的人,他若特地来拜访,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的。

  李鱼听人禀告,便道:“叫他进来吧。”

  她穿了个外衫,西门吹雪已走了进来。

  他还是白衣、乌剑,如同最深远的积雪一般。这样的人,好似本就应该修无情道,短情绝爱。但西门吹雪前一阵子竟也成亲了,对象是峨眉女侠孙秀青。

  李鱼与西门吹雪,虽然没有过几次接触,但李鱼觉得他们也算是朋友,于是见了西门,她便笑道:“我还未当面恭喜你!”

  西门吹雪的眼中,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这真是很罕见的事情,看来感情也已改变了他。

  他淡淡地道:“多谢。”

  李鱼又道:“我托陆小凤带了贺礼给你,不知你是否满意。”

  李鱼送的,乃是新式的银镜。

  银镜,乃是自大块的平板玻璃之后,又一项重大的技术进步。

  而李鱼的合作对象——江南花家也很给力,短短几个月,平板玻璃与银镜的销量便已全部打开了。这昂贵却奢华之物,普通百姓虽然买不起,但王公贵族、豪商巨富却是争相购买。

  但再好的东西,若买太多、太泛滥,也就不会引人追捧了,李鱼作为一个看惯了现代商家营销策略的人,照猫画虎,也定了一些策略出来。

  第一就是定高价嘛……本来就是奢侈品定位,若是定价低了,反而会叫人看不起,就好像某大英著名风衣品牌一样,卖不出去的衣服宁愿扔了也不会打折,因为打折就意味着格调的降低。

  第二就是饥饿营销,在确定银镜与平板玻璃已经引起了京城贵族的采购热情之后,李鱼反而限制了出产量。

  毕竟很多时候,人都是需要攀比的,贵族也不例外的,咱们两不对付,我家有你家却没有,这不就显出了我的门路比你广、我的面子比你大嘛。

  李鱼决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这样的定价策略,而玻璃厂她早早的就定成了一级的保密点,李鱼给了他们很高的福利待遇,所以他们也应当要接受相应的不自由。

  所以李鱼送西门吹雪一面大的穿衣镜,这诚意已十分足够了。

  不过就是比较为难陆小凤就是了。

  银镜精美但易碎,他看到那个巨型包裹的时候,整个人都无语了。

  当然,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总是能够很完美的解决各种麻烦的嘛。

  这礼物与其说是给西门吹雪的结婚礼物,还不如说是专门送给孙秀青的,女孩子嘛,多多少少总喜欢换各色的亮丽衣服,李鱼自己也有好多好多衣服和首饰,这个时候,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就很关键。

  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李鱼相当不习惯没有银镜的世界,前几个月韩商把银镜献上的时候,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当然,也叫公主府中的人又一次惊叹了。

  如此清晰,简直是神仙才能拥有的神镜!

  也难怪能卖的这么好了。

  西门吹雪回想了一下自己妻子看到这银镜之时,那种又惊吓、又赞叹、又高兴的样子,眼中也浮现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道:“礼物很贵重,多谢。”

  李鱼笑道:“你送我的礼物也很好,我也要当面对你道谢。”

  李鱼成亲的时候,他也送了礼过来——是一柄吹发立断的宝剑。

  西门吹雪的心意当然是好的,只不过中原一点红惯用薄剑,且他性情孤傲,也不爱用别人赠的东西。而李鱼……李鱼又怎么会对宝剑感兴趣呢?

  所以这宝剑,当然也是好好的收在库房之中了。

  不过虽然如此,该谢还是得谢的。

  西门吹雪也并不是一个很讲究虚礼的人,很随意的点了一下头,直接开始说正事。

  他道:“江南又有天花开始流行了。”

  李鱼一愣。

  她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起,重复道:“天花?”

  天花,一种烈性传染病,致死率高。这是一种古老而可怕的疾病。

  在古代,听到天花二字,简直比听到阎王二字还要更吓人,若有人得了天花,一只脚也就已踏进了鬼门关。即使能从天花之中活下来,痊愈之人的脸上和身上也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痘疤,十分可怖。

  在现代,天花病已然绝迹。

  一九八零年,世卫组织宣布人类彻底消灭天花病毒——当然,这也是人类唯一消灭的一种传染病。

  李鱼当然也从来没有见过被天花感染的病人。

  这件事是很严重的,严重到西门吹雪一个一年只出四趟家门的人径直奔着银州而来。

  西门吹雪继续道:“不知你有没有解决之法。”

  他的声音很平淡,可是他的心绪却并不平静。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大夫试图寻找天花的解决之道……但没有人真正之道如何能治好天花、避免天花。

  不知道为什么,西门吹雪就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那就是——李鱼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这预感并没有丝毫的佐证,但是西门吹雪却还是来了,只为当面问一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李鱼道:“天花没有特效药。”

  天花病毒有特效药特考韦瑞,然而这药问世时,天花病毒已被大规模消灭,故而没有经过人体实验,只靠动物实验来确定其有效。

  但在这里,特考韦瑞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没有也不可能有。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要走。

  李鱼又道:“但是可以预防。”

  西门吹雪的脚步就停下来了,他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李鱼继续说下去。

  李鱼道:“不知你知不知道,若得过天花之人侥幸活了下来,他痊愈之后,一辈子也不会再患上天花。”

  西门吹雪不是专职的医生,他并没有追踪过痊愈者之后的生活,但他在医书里却听说过此事,于是道:“在书上看到过。”

  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医书上除了写了这个现象之外,还写了一种“痘衣法”预防天花,具体来说,就是把患者的衣裳给正常人穿上,叫正常人也染上天花,从而在病中痊愈之后获得免疫。

  然而……

  然而这种方法,不就是叫人主动被感染,然后听天由命看能不能活么?

  西门吹雪认为这实在是不靠谱。

  他直接说:“痘衣法不可取。”

  李鱼道:“我知道不可取,但这思路却是可取的,若能有一种与天花相近的病,患上之后不会死人,但又能叫人对天花病从此免疫,这就能起到预防的作用。”

  中国其实有流传下来种人痘法,除了西门吹雪刚刚说的痘衣法,还有什么痘浆法、旱痘法、水苗法等等。

  主动感染以获得免疫,这本是一种十分超前且正确的思想。

  但是初期的人痘有个问题,那就是古人是没有办法去筛选减毒毒株的。

  像痘衣法,就相当于是叫健康的人去感染天花,能不能活,全靠命。不过痘衣法乃是最开始的人痘接种尝试的方法,后来中国人也对此有诸多优化。

  而那痘浆法,就是指把天花患者痘中的脓浆用棉花蘸取,然后塞入正常人的鼻腔之中,以达到感染正常人的目的。

  清朝还发展出了“熟苗法”,有一点像现代免疫学里的“减毒疫苗”。

  种人痘以预防天花的方法自中国发源,又流传向了别国,后来在英国,人痘法经过了几次改良,又有乡村医生爱德华·詹纳通过观察发现挤牛奶的女工难以不会患上天花,从而发明了相较于人痘更为安全的牛痘法。

  而且种人痘的方法她并没有看过全程的接种记录,但牛痘法却因为太过有名,有许多记录可查,故而她对这种方法更为熟悉。

  她果断的道:“种牛痘。”

  西门吹雪并没有听说过什么牛痘,便皱眉道:“牛痘?”

  李鱼道:“牛痘乃是牛身上会发的一种痘,与人痘类似,毒性却低了不少,身上只会生几个疱疹,于性命无碍,许多放牛郎会得,得过此病之后,便可对天花免疫。”

  她说的这话,西门吹雪闻所未闻,他收藏的医书里头,也从未提及过这种方法。

  然而公主此话,说的却是十分肯定。

  银州作为一个边疆城市,自然是有牛羊场的,养牛场的人当然也有得过牛痘这种病的人。只是银州从未有过天花肆虐,公主又是如何观察到这现象的呢?

  然而西门吹雪却并没有多问,这位公主身上的谜团未免太多了一些,他不关注别的地方,仅说医术,这种神乎其神的医术思想,本就如同方外人一般,有一种不破不立之感。

  他淡淡道:“可以一试。”

  因本来就看到过类似之法,又知道这牛痘并不致命,无论如何,试一试总出不了大问题。

  公主也道:“是我疏忽了,此事早就该提上日程了。”

  古代本来就是藏着许多病的。

  银州人如今已有了初步的卫生观念,污水净水分开,生水会煮熟进化之后再喝,回春堂之中还有酒精售卖,若身上有伤口,就得以酒精清洗伤口中的泥沙,以防止感染。

  若已感染了,便要赶紧送回春堂,回春堂之中有特效药青霉素可用,只是青霉素的产量不高,时常没有存货,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另还有饭前便后要洗手这一说,街上有形形色色的清洁产品售卖——什么澡豆、皂荚、胰子皂之类的,就算是穷人家,也知道用草木灰或者淘米水来清洁自己。

  每条街上也有好几个环卫工人值班,街上不允许牲畜便溺,若有牲畜,主人得负责起它的清洁工作,若主人不管,那官府自然会管——管管这不识相的主人!

  在李鱼长达三四年的工作之下,银州已是一个干净、卫生的城市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可以抵御一些疾病的侵袭。

  但……不是全部。

  天花若来传染,公主府自然会非常迅速的将病人隔离,但这毕竟是被动抵抗之法,若能预防,当然是更好的。

  但是……

  一种观念的建立,毕竟很不容易。

  李鱼叹道:“只是叫百姓自发的去感染一种病,以去预防另一种病,似乎不太容易取信于人。”

  清朝时,种痘已是许多人都知晓的事情,故而推广起来,也不甚困难,但在这个时代,这项技术似乎才刚刚开始发展,所以……

  所以种痘什么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鱼道:“既然如此,那就还是先宣传宣传吧,事要一步一步做。”

  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如今已在江南流行,虽然距离银州很远,但此事的确不得不防。

  而且她私心里,还是不想只叫银州的百姓受益的。其他的事情,因为她精力有限、职权也有限,故而管不到别地。可是若能把种痘之益处宣传出去,那就能叫大邺朝上上下下都能免受天花之苦了。

  那么,银州就得作为一个“试点城市”,只要看到了效果,那就不怕别的地方不效仿。

  事实上,李鱼觉得只要这种方法被证明是有效的,那皇帝一定会大力推广的。

  毕竟,在烈性传染病之中,人人平等,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都得听天由命。清朝时期,紫禁城之中的皇族们,也无法逃脱天花的阴影。

  所以,在这件事上,王公贵族的利益都是一致的,大家谁也不想死而已。想必她那焦头烂额的皇兄,也绝不会在推广牛痘之上有太多的阻力了。

  既然决定了要干这件事,那就事不宜迟,赶紧开始。

  李鱼如今怀孕八月有余,已有可能瓜熟蒂落,只是种痘之事,实在是事关重大,她也不想全权交给他人去办,很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

  首先还得是宣传,得造势。

  如今江南一带又开始流行天花,而这天花二字,乃是刻在古人骨头上的阴影。

  于是近来银州的街头巷尾之中,就有许多人,都在谈论江南的这一次天花疫。

  这乃是李鱼有意为之的,若不故意散播消息,银州一个西北边疆的城市,与江南十万八千里,谁管这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但一谈论起来,就不一样了。

  近日的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以听到关于天花可怖的言论。

  什么发了高热,烧的开始说胡话……面上身上全是血脓疱,在被子里躺着,连被子都是血迹斑斑,浑身发痒,一抓全是血……最后进气少出气多,简直是死不瞑目。

  又说家里的老子得了天花,小儿哭着要见爹,却因为怕被感染而被家人拉走,爹在床上挣扎了十几日,都没见上自己的孩子最后一面。

  可是这孩子竟也感染了天花,婆婆妻子,不畏传染,日夜照顾这小儿,最后却也双双倒下,一个本幸福的家庭,竟在一月之内,死了个干净。

  这可怖的话,当然叫听者大惊失色。即使是一辈子没见过天花的人,听到这二字,也不禁骇的面色发白。

  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呐!

  哦!我们去问问公主吧!公主建的回春堂,有那神药青霉素,连将死之人都救得回来呢!回春堂这样厉害,公主这样厉害,必是有解决之法的!

  公主本就是个仁慈心软的好人,即使有时杀伐果断、手段酷烈,那也从来都是对那些坏人的,对银州的百姓,公主可谓是温柔至极,故而银州人对公主,爱戴多于畏惧。

  他们纠集了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就往回春馆去了,跪在回春馆前头,请公主赐下抗疫之法。

  当然,这领头之人,自然是李鱼派去的,她就是要造这种势出来的嘛……

  回春馆的医师就出来,先是慷慨激昂的陈述了一番天花之恶,又说公主听闻江南百姓深受其害,已不知哭了多少场,她老人家本就是有神仙庇佑的,神仙见不得公主伤心,便降下了抗疫之法,大家放心!回春馆已开始学习新的抗疫之法了,想必不日,大家就都能享受到啦!

  百姓当然很激动。

  他们在回春馆门口感恩戴德,又一齐掉头去了公主府,在公主府门口磕头。一大堆百姓,如此浩浩荡荡,这场面,估计在别的地方也很难见。

  而西门吹雪则是负责去养牛场找患了牛痘的病牛与病人。

  这是何等脏污之事,西门吹雪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但却是个好人,他虽然杀人,杀的却都是该杀之人。而他救人之时,也会不遗余力。

  更重要的是,他很感兴趣。

  对新奇的医术,他一向是感兴趣的。之前他也曾对青霉素感兴趣过,公主听说之后,直接答应了让他去青霉素制造所亲自看一看。

  她笑着道:“神药之所以为神药,乃是因为可以救命,可以救命的东西,方子为什么要保密?难道我要靠神药去敛财么?”

  西门吹雪就知道她真的乃是一个菩萨一般的人物。

  他只是看起来像捂不热的石头,但他又不是真石头,医者仁心,这份仁在他身上虽然不是很容易看出来,但的确也是有的。

  而且也被公主所触动了。

  故而这一次种痘大计,在诸多想法加持之下,西门吹雪很是干脆的就去干这些腌臜脏污之事了。

  而公主,也抱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在安排各种事。

  在经过一番造势之后,回春馆很快就建立起了牛痘所,为百姓接种牛痘。

  但却有些漏网之鱼的酸腐秀才,此刻却又出来作妖,他们一如现代的反疫苗人士,在听说了公主要主动令人感染牛痘之后,便开始大肆捣乱,到处造谣这种痘之法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