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特似乎在极力躲避着她, 周妍想。这不是一种无稽的猜测，而是她在整整寻找了布雷特两天仍然未果之后所得出的理性结论。天知道其实选手们在这偌大的游轮上的活动范围其实很有限，没有人会愿意在攸关荣誉的重要比赛前夕在温泉、展厅、剧院里消磨时间, 最多在训练和会议的间隙, 跑去观景台上透透气。大概有那么几次，她在美国队的非训练时间看到了布雷特的身影，她每一次刚想叫住他或者凑上前找他, 布雷特就无比精准地马上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周妍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上船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出了什么问题？而他们之前的相处明明十分愉快。周妍无法放心地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随波逐流, 只好在海上巡游的最后一天继续努力。她大概摸清了美国队在游轮上的活动规律，每天早上七点吃过早饭之后，在1号厅进行一个小时的会议整顿，然后全队前往甲板上的模拟赛车跑道练习，练习到中午，一起吃完午饭之后, 再各自回到房间调试车子和完成课业。布雷特每天都会去甲板上的观景台待一会儿。
吃完午饭，周妍就跑到了观景台上守株待兔。快到暑日的海上, 阳光其实很耀眼，周妍把防晒霜抹了又抹，尽力躲在能够遮阳的地方, 与远处肆意躺在阳光底下晒太阳的米海尔形成了鲜明对比。
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周妍都丧失了期待觉得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她才从入口处看到了布雷特。布雷特在看到了周妍的那一刻脚步停顿, 他有种想转身夺路而逃的冲动。
“布雷特。”是周妍的声音叫住了他。
布雷特看着周妍走近，她的眼睛里充满着不解。
布雷特避开她的眼神, 看向无垠的大海，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闪回, 往昔之夜的累积，形成无数疑惑的枝桠，让他无法一如往常地和她交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是他自己的声音打破了静默。
“什么？”周妍转头专注地看向布雷特，发丝从耳边垂落。
“当时的那些绯闻，有哪些是真的？”布雷特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周妍费解地看向他，浪花在甲板上泛起白沫，远处一片缓动的浮云在狂风的指尖中划过，心跳声在头脑里轰隆作响，隔了那么久，现在的布雷特在她的眼中是这样陌生，他不再笑了，只执拗地索取一个答案；可他的神态却又带着别样的熟悉，像是，去年的夏天刚刚开始时，那个冷漠又闪躲的男孩，又回来了。正如泰戈尔所说，你询问的眼睛是悲伤的，它想要探索我心里的意思，正如月亮要探测大海的深浅；我已经把我的生活自始至终，全部暴露在你的面前，毫无隐藏，毫无保留。
像是预料到了她的沉默，布雷特毫不意外地继续用冷静的声音说道：“我看到了你桌上的报纸、墙上的风筝、昨日送出的蔷薇花瓣，这些东西，我不了解他们产生的缘由，也最终不清楚它们之后的走向。”
他想要的解释始终没有到来。布雷特看到周妍的指尖紧紧抓着栏杆直到泛了白，眼神投掷于海上虚无的某个点好像失了焦。他知道他这样的质问对于一向骄傲自由的她来说，无异于最严苛的指控，而内心里却只有一种声音在咄咄逼人，他已经这样难过，为什么不能拉着她一起难过？
过了许久，布雷特离开了，周妍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是否在爱人和自己之间，必将竖起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高墙？她曾以为的熨帖温暖，却能够抽离和疏远得这样轻易。
落日随着时间垂落，她只有在海上看过日出，还尚未看过落日。在天穹的褶皱下，是滚过的时间和所有看不见的消逝了的记忆，只剩下不知疲倦的风还在对她致意。
……
近年来，业界对磁场的讨论甚嚣尘上，而相比很多严肃论证的引力专著曲高和寡，结合了似是而非的科学元素、再辅以市场热点予以包装的类科普读物在大众中大受欢迎。布雷特的导师告诉他，科学家也应了解大众取向，他也跑去书店买过两本，那些书中关于科学概念的阐释大多漏洞百出，但得出的结论却与实际经验所得没有太大出入——人是一块磁铁，生活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与自己磁场相近的；而且，只要你对一个人、一件事抱有执念，他们就会自动靠近你。
于是，已引发布雷特无限纠结的宿敌，又噙上那抹在此时的布雷特看来十分碍眼的微笑，朝着他走过来了。
随意攀谈着战术，布雷特留意到休米竟然也一样心不在焉。休米努力掩饰着轻咳，却仍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无意在休米这里索取任何答案，布雷特草草结束了对话。他并非不相信她，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罢了。
傍晚的蜡烛已经燃亮，周妍还在默想着苍白的思索。她静止地看着一处，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有选手到观景台来散步，也都远远地绕过她。只有少数勇士才敢走上前和她搭话。
“怎么了，是不是很后悔没有选择和我一起冒险？”米海尔愉悦的语调好像他完全没有看出周妍不同以往的低落。
只有空虚的静默回应他，米海尔不以为忤，继续说：“没关系，我给你留下了永久席位。”
周妍看向米海尔，他的眼中充满着笑意。恍若什么都不知，又似乎一切了然。
周妍笑笑，怎能让旅途成为自己的避难所呢？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是对于这样的质问，觉得太过陌生，陌生到头脑也被冷却罢了。但总有一天，她会想到如何给布雷特答案。
夜晚开始凉了起来。
周妍转身返回房间，隐约的背影一闪即过，是布雷特躲在了拐角处。无意去拆穿，也尚未到解释的时机，她看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衣角，她几乎都能想象出布雷特的眼神，他的眼睛其实是极有神采的，在他专注凝望一个人的时候，蓝色的眸光总会被轻易解读为脉脉含情，而当他戴上墨镜，冷静地分析局势，人们只会注意到他的运筹帷幄。布雷特曾经将他执着地喜欢戴上墨镜的行为，向她解释为，“不想被人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叹服于他的缜密，却也遗憾着他的戒备。后来，他们再相处的时候，布雷特很少再戴起墨镜，他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少年，每个人都在流动着的时间里不停改变。不知道今天，他是戴上了墨镜隐藏着自己的情绪，还是摘下了墨镜无心遮掩？
布雷特的站姿向来挺拔，他的衣角被风吹起，拙劣的藏躲一戳即破。周妍知道这绝对不意味着布雷特发出了与她和解的讯号，他是那样骄傲的个性，很少低头，他缜密的大脑也绝不会接受盲点。布雷特，一定在执着地等待自己的解释。而周妍自己，却觉得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她早已经将所有的生活之门都向他敞开，而怀疑的藤蔓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悄然滋长。
思考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无解的原点。可是你看，就连这样的时刻，他们都保有了如此妥帖的默契，两个人的面前就像是隔了一堵透明的墙，明明相隔不到十米，却像是处在不同的时空中。他们都正在满心思考着对方，却也完全忽略着对方。
布雷特看到周妍的脚步停顿。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声响和动作，而后径自离开。他说不清到底该失望还是庆幸，她原本就是一个极少有负面情绪、也绝不会施加于人的人。所以即使他们之间的分歧已经恍若鸿沟，他们依旧保有克制的冷静和礼貌的姿态。
布雷特走向周妍刚刚站过的位置，观景台的这个区域视野没有多好，至少看不到足以让人不知疲倦地站在原地反复等待的景观。大海中没有塞壬只有荒凉，欣赏它最好的角度，永远是在远处。
他回想起那个还没落幕的周末，周妍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收拾着行李，向旅行经验丰富的他询问游轮的构造。他向她一一讲述，她计划好了要趁着海上巡游将每个项目都体验一遍。他失笑地回答：“我们的训练安排紧凑，不一定有时间陪你。”而事实上，他们这三天的巡游就真的在本该最没有意思的观景台上浪费掉了，却不只是因为训练。他又想起他在心底暗自许下的承诺，他会给她带去有更多有色彩的东西，填补她看上去稍显无趣的生活，他还未付诸实施，而他自己却抢先被不该出现的色彩夺去了承诺。
可是，没有关系，还有的是时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周妍，还有的是时间犹疑一百遍，有的是时间在茶盘上拿起或者放下一个问题，或看到一百种幻境再完全改过，在他们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