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念想,甚至没有回转的余地,顾楼月心里一紧,跟这种人说道理,无非是对牛弹琴,对方已经钻牛角尖出不来,而当下……
他看向谢阳,对方点点头,也是同他一个想法,立即道:
“我同意合作,但仅限于攻破城门之前。”
“好!”
尽管这个结果不是令他特别满意,可乌氏领主还是大喝一声,随即叫来侍从点燃信号弹,又是一阵一飞冲天的火光,血腥的红色占据整个天空。
顾楼月记得,谢阳同他说过红色在西域的寓意,代表着厮杀与侵占,这是西域向大魏的宣战。
战场上瞬息万变,顾楼月也顾不得其他,只能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谈。
“杀,破了边塞城!”
“破城!破城!”
……
士兵的话语高昂,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异族的语言,那厮杀之意仿佛跟不要命了一般,边塞城外的城防军不过几个小队,几个片刻便被收拾了。
厮杀的不过是几个小兵,血染上了手上廉价的弯刀,衣着算不上厚实,长得也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此时竟跟个地狱小鬼一般,红着眼睛,对着不过几百米的边塞城嘶吼:
“李承,出来受死!”
……
顾楼月自然是听到了这一声宛如地狱恶鬼的嘶吼,“这么大的怨念吗?”
此时的乌氏领主已经离开,奔赴前线,谢阳微微鞭打马匹,让自己和顾楼月不落下这一疯狂的队伍,且边走边解释道:
“大魏和西域常年来战乱不休,西域里也有不少被信王残害了亲友的族人,一代的轮回不过十来年,如今,是他们的后代来报仇的时刻了。”
谢阳语气很是沉重,这没完没了的恩怨纠缠了数代人,先前他不同意乌氏领主屠城,自然也是有这样一层理由在。
可如今,他们大仇将报,岂是几个不相干的外人就能阻止得了的?
顾楼月抿唇,谢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握住他的手,“你放心,若是破了城门,我一定会护醉生楼的大家伙安全。”
“嗯,我信你。”
顾楼月点头,现下也不适宜躲躲藏藏,城门攻破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届时定然是一片混乱。
二人上前,此时边塞的城防军已经处理完毕,周围几乎都是乌氏领主带来的人,有人已然上前,想朝着城门口攻去,乌氏领主更是单枪匹马上阵。
林子里还有他们北寒的人马,若是顺利,攻破城门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大人,上吗?”下属将领策马而来,场面混乱不堪,他也是不敢冒然让弟兄们上场。
“先让乌氏他们攻门,破门少说要一定时间,我们等下看准时机再上。”
不得不说,乌氏至少为他们做了一番好事,攻城是个持久战,尤其是在破门这一遭,时间长,伤亡又大,如今有乌氏的人打头阵,也算是减少了些损失。
顾楼月望了望周围,其他领主的队伍也有的不敢上前,估计是跟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只是他有些疑惑,如今他们行事已经如此高调,边塞城内发现了他们,甚至连狼烟都已点了良久,为何还无人出城应战?
城楼上也无人,细想一番,自来时至此,似乎遇到的只有周遭巡城的队伍。
信王的主力军在哪?即使再如何缺人手,也不该无人才对。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前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重响——
‘吱呀’——那边塞城的大门,竟然开了!??
……
所有人愣在原地,就连顾谢二人也同样僵着动作,若不是马匹受了惊,嘶叫了几声,他们估计都还回不了神儿来。
“空城计吗?”
“我们还没过去,他们怎么就开门了?”
“不会是陷阱吧……”
……
突如其来的变故似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当头棒,那些个杀红了眼的小兵一时间也不敢上前。
紧接着,边塞城门内缓缓走来一白衣人影。
“信王,是信王李承!”
“他这时候出来做什么?注意是否有埋伏!”
顾楼月眯着眼,确认眼前就是信王的身影,只是与以往大相径庭。
全身上下一袭白衣,衣角随风轻摆,看着单薄,墨色的丝发缠着缕缕白,散落在脑后,手持一柄自带的佩剑,泛着寒光,神情泰然,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诀别。
乌氏上前,却也与李承隔着一丝距离。
他也在害怕。
“……李承,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信王不看他,目光没入其身后的山林之中,高呼道:
“边塞六洲统领,大魏皇亲,信王李承,特来自戕,望诸位领主及北寒统帅能尊重西域规矩,不将过往恩怨仇火施加于边塞百姓,李承在此谢过。”
顾楼月呼吸一窒,他想过百来种信王的底牌,却不曾想信王最终会选择自戕这一条路……
西域有规定和俗说,若是两个部落之间发生冲突,只需要部落的主人当众自戕,另一部落就不得对其族人动手,否则会收到神的天谴。
这是规矩,是刻入西域人骨子里的规矩。
“李承,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好意思用西域的规矩压我!”
乌氏气得发癫,当场便想着冲出去,可被手下人拦住了,“大人不可啊,这是规矩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神娘娘在看着呢!”
“大人,别去啊!”
“天神娘娘在上,我们大人只是一时间蒙蔽了眼目,他并不是刻意冒犯的!”
……
信王是他们所有人的仇人,如今大仇将报,对方还是以自戕的形式,即使利用了他们的传统,倒也不会有人多在意什么。
可传统终归是传统,西域是个不缺乏信仰的地方,天神在他们民众心中的地位比一族领袖还要高,当中背弃天神,天谴什么的或许是胡话,但一定会引发群愤。
“放开我,我要亲自杀了他,只要他死在我的手上,就不算是自戕,天神就不算降下惩罚!”乌氏领主挥舞着刀剑,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可此时——
“信王,我答应你,只要你自戕,我便护着你的民众,不让他们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谢阳策马而出,很快便来到二人之间,乌氏领主此时依旧是被人拦着,如今面前还有个谢阳,他再想阻止信王,也无能为力了。
“谢阳!你敢,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你知不知道背叛的下场!”
“合作?”谢阳挑眉,手指着身后已经大开的城门,“城门已开,你我还有何种合作关系?”
刚刚,谢阳说的就是‘攻破城门之前’,如今城门已开,他们就是对手了。
谢阳转头,目中带着一丝敬意,对着信王,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李承了然,面带一丝欣慰,似乎缠绕自己多时的忧虑在眼下得到了一个结果。
缓缓转身,迎面而来一阵疾风,吹乱了他的衣摆与发梢。
‘噗通’——
双气跪地,紧接着,对着边塞的城门,对着里面成百上千的百姓,重重地在冰雪未融的地面上,磕上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第三声落下,人却迟迟未起,转瞬之际,且听他用一种极尽不舍的声音道:
“我李承,一生灭敌上万之多,于边塞不敢称呕心沥血,但二十余年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唯有如今边塞城不攻自破乃权衡利弊所举,自戕一为保民,二为谢罪,愿西域之人信守承诺,如若不然,此身愿永世不入轮回,化作厉鬼,制裁无信之人!”
说罢,起身。
身后边塞城传来道道哭腔与挽留之言,多半是边塞的百姓和收下兵卒,可李承视若罔闻,转回身,脸上多了分释然与从容。
“阿月今日在吗?”
谢阳一愣,立即就明白李承这话是在问他的,答道:“在的。”
“在就好,在就好……”李承喃喃道,“如今山河疮痍,朝廷麻木,百姓苦,你们造反,我起初就不该多有阻拦。”
谢阳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动容。
“只是,新朝难有旧人颜,我生是大魏的人,死是大魏的魂,大势将去,我应与旧朝共存亡!”
拿起手边长剑,架于颈侧,恰如当年镇守边塞之姿态。
刀锋入喉三指,血如三月春风细雨般撒溅当场,身后白雪已然染得火红,曾经为万民遮风避雨的高大将军,如一片雨后落叶般淡然离场。
谢阳垂头,北寒将士通通效仿,至眼前人彻底没了气息,道了一声:
“信王大人,走好。”
或许谁也没想到信王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信王心里知道,这是他能为边塞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李承死在了边塞飞霜的三月,死在边塞城外不到三十米的土地上,或许他是幸运的,因为是在自己最爱的土地上离去的。
旧都山水故人去,风月自此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