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44章 “今请狸奴归家,名曰染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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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被其他人说这话,杜昙昼肯定一笑置之,但既是国师所言,他还是听了一耳朵:“国师何出此言?”

  卜黎贵为国师,却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

  据说少年时就得了天师道真传,褚琮登上帝位后,很快将他奉为国师。

  卜黎素来只为国事占卜吉凶,最近居然有空关心杜昙昼的姻缘了。

  卜黎温和道:“都说是闲来无事,不过那卦象上确实是这样说的。”

  韩永年看杜昙昼像是有兴趣的样子,接着酒劲,直截了当地当场就问:“杜昙昼,你想不想娶媳妇?你要是想,我这里可是有数不清的媒婆,等着给你说媒呢!”

  杜昙昼但笑不语,周围人热闹地起哄。

  二楼的雅间里,众人聊得欢畅。

  一楼的曲水流觞桌旁,莫迟吃得头都不抬。

  刚把一大口鱼脍塞进嘴里,就听旁边有人落座,那人一坐下便道:“莫大人,下官又来了!”

  莫迟暗道糟糕,咽下口中鱼肉,抬头一看,果然是时方砚。

  时方砚一与他对视,就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一口大白牙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都白得刺眼了。

  莫迟忍不住想,笑得这么憨厚的小子,真的是童子科出身的神童吗?杜昙昼不会在骗他吧?

  时方砚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又或者有太多人有过同样的困惑,他丝毫不在意被人误解,反而向莫迟坦诚道:“下官出身于渔民家中,家里祖祖辈辈都靠打渔为生。下官入仕前,天天都帮着父亲出船捕鱼,天长日久风吹日晒下来,皮肤都黑得发亮了!”

  渔户家的孩子,只要肯下功夫读书,也能靠科举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见到时方砚灿烂的笑容,莫迟突然有点理解,杜昙昼力荐冷容出任宰辅的原因了。

  时方砚是个很难让人刚接触就讨厌的人,莫迟也不例外。

  ——虽然他着实有些太过热情了。

  明明是他的欢送宴,他却不到楼上与众官员相聚,反而围着莫迟问东问西。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时方砚自言自语,莫迟只是偶尔应和两句。

  他感兴趣的大抵都是与焉弥有关的事物。

  真的聊起天来,莫迟才发现,时方砚不愧是七岁进士,他谈吐有度,博闻强识,虽未去过焉弥,但已从书上了解过许多。

  问出的问题一点也不荒唐可笑,反而看得出都是经过了思考。

  比如,他知道夜不收是有内部专属的文字的,他问莫迟:“我听说你们有专用的传信符号,那牙旗呢?柘山关守军的牙旗上画的是山,夜不收也有自己的牙旗吗?”

  莫迟说:“是雕鸮。”

  “雕鸮……”时方砚思索片刻,连连点头:“就应该是雕鸮!此物善于夜间飞行,耳力眼力绝佳,又极其擅长隐蔽,用来当夜不收的牙旗最适合不过!”

  莫迟没什么反应,只安静地吃着他的鱼脍。

  过了一会儿,时方砚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侧身面对莫迟,正色道:“大人,下官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大人为下官释疑解惑。”

  他顿了顿,问:“大人孤身行走塞外,可有恐惧担忧之时?独自面对焉弥那群残忍暴虐之敌时,大人是从何处生出的勇气,才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时方砚看向莫迟的眼睛:“大人,您在焉弥宫宴之上,只身行刺舒白珩时,难道不害怕吗?”

  莫迟慢慢放下筷子。

  很久以前,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次,提问人就是莫迟自己。

  柘山关荒凉冷寂,唯有夏天,草木丰茂,平原与丘陵间野草遍布。

  冬季干涸的大湖此时盈满湖水,岸边时有萤虫飞舞。

  到了晚上,月亮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亮得让人不能直视。

  有人在湖边升起火堆,年纪还小的莫迟,跟着一群被他大上许多的夜不收坐在一起。

  这些尖兵哨探们,有的年纪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他们也的确是把他当小孩养,即便是在那样凶险的环境中,也尽力将他保护得很好。

  生火那人是除了莫迟外,年纪最轻的,尽管如此,他也比莫迟大了好几岁。

  他与别的夜不收不一样,似乎是读过书的,待人接物温和有度,知书达理,还善解人意。

  他对莫迟也很好,莫迟在心里偷偷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长。

  他教会了莫迟很多东西,在那个夜晚,莫迟悄悄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莫迟说:“可我见到焉弥人还是很害怕,我怕我杀不了他们,又怕……自己会被他们杀死。”

  年幼的莫迟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那时,那人没有嘲笑他,反而低声细语,对他说了几句话。

  后来的后来,那人跪在猩红色的番莲花地毯上,莫迟穿着焉弥人的军服站在他面前。

  他们是焉弥王庭内最后还活着的两个夜不收,但很快,就会只剩下莫迟一个。

  那间房屋的陈设,莫迟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血红色的地毯,高挑的穹顶,刻着鸟首纹的金色桌椅,还有那永远不会熄灭的金丝伽南香。

  这是处邪朱闻邸庭内的一间内室,而莫迟是奉他的命令,前来捉拿隐藏在这里的大承夜不收。

  莫迟手上拿着刀,可他的神思仿佛被抽离得很远,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耳边只能听见屋外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处邪朱闻正在带着侍卫队赶来,一旦被他活捉,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这件事,莫迟和跪在他面前的战友都心知肚明。

  那人抬起头,他已经在别处受过刑了,原本清逸俊雅的面容早已遍布血污。

  他头发散乱,浑身是伤,唯有那双黑色的瞳孔里,还有熊熊烈火燃烧不休。

  临死前,他含着不断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赶在处邪朱闻来到前,又对莫迟说了那几句话。

  一年多以后,身处繁华热闹的缙京,在仙杏阁雕梁画栋的楼宇内,在舞姬的欢笑与乐伎的歌声中。

  仿佛故事重演般,时方砚这个年少有为的神童进士,问出了和他当年如出一辙的问题。

  莫迟慢慢从回忆中抽身,在时方砚灼灼的目光中,他缓缓道:“不要想着活下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要告诉自己,不会活着离开了,我会死在那里,我……要死在那里。”

  时方砚神色愈发凝重,听完后,久久不语。

  半晌后,才低声道:“下官明白了……所谓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大抵便是如此吧——”

  “什么生啊死的?大过年在这儿说什么呢!”有人突然从身后一把揽住时方砚的肩膀。

  二人抬头看去,原来是韩永年从二楼下来了。

  时方砚忙起身行礼道:“老师。”

  “不要这么生分!”韩永年喝了不少酒,从脖子到脸都是红的,脚步都有些踉跄,因此也没注意到莫迟,只对时方砚道:“你明日就要离京,一个人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呢!赶紧跟我上楼,他们正吵着给杜昙昼说媳妇呢!”

  时方砚被顶头上司韩永年连拉带拽拖走了,他好像还有话想跟莫迟说,频频回身张望,却发现莫迟已经转过头去,一门心思继续他的吃鱼脍大业了。

  回府路上,莫迟总觉得时方砚那番肃穆严正的问话,必是事出有因。

  想了想,他问杜昙昼:“馥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么?”

  杜昙昼被韩永年和卜黎带头起哄,灌了不少酒。

  他酒量极佳,喝得再多脸上也不见颜色,只是身上沾染了不少酒气。

  回去路上,他特意没有坐车,而是带着莫迟慢悠悠往回走。

  凛冬的风一吹,浑身的酒气迅速散掉了。

  “怎么突然问这话?”他有点好奇。

  莫迟说:“刚才遇到时方砚搭话,看他好像心事重重。”

  杜昙昼微微一笑,道:“馥州说危险不算危险,毕竟地处大承江南,离焉弥十万八千里远。但要说安全,也许也算不上安全。”

  二人已经走出长乐坊,来到街边。

  经过一家铺面时,杜昙昼指了指上方的牌匾:“馥州局势复杂,都是因为此物。”

  莫迟抬头一看,牌匾上书两个大字:盐铺。

  杜昙昼说:“馥州产盐,又有铁矿,盐铁如此重要,馥州的地位不言而喻。所以在平定了褚思安的谋反后,陛下将自己的舅舅、太后的一母胞兄乔和昶封在了馥州。从此,馥州的盐铁就都归他管理。”

  “不过这就苦了馥州府的大小官员了,在国舅爷手下做官,自然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时方砚临行前心怀忐忑,实属正常。”

  说完,杜昙昼走进盐铺,买了一小袋盐出来。

  莫迟问他什么时候干起厨子的活了。

  杜昙昼摇头道:“不是拿来吃的,是拿来给你聘猫用的。”

  “什么?”

  “你把那小狸奴捡来,总要给母猫一点聘礼吧。”

  莫迟大宅。

  站在院中,莫迟指着一堆枯草道:“就在这里捡到猫的,没见过它娘,你就把这堆枯草当做母猫吧。”

  杜昙昼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莫迟凑上去一看,见最顶端写着“纳猫契式”,下面写“今请狸奴归家,名曰染香奴,又名虎子,望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就此立契。永章二十四年正月初七。”

  莫迟怎么看都觉得,那句“又名虎子”,写着这里尤为突兀。

  杜昙昼用契纸将刚买来的一小包盐包好,用手在枯树枝下掏出一个坑,把盐和契纸一起埋了。

  “好了。”他拍拍手上的土:“等回去以后,抱着染香奴围着灶台转一圈,仪式就算完成了。”

  当晚,杜昙昼把染香奴从窝里掏出来时,遭到了养母猫的一通拳打脚踢。

  抱着小猫围着灶台转圈,又不慎一脚踢翻了下人垒好的柴火堆,被厨子好言相劝请出了厨房。

  杜昙昼走后,厨子对众人道,若是自家大人再想进厨房,就算来硬的,也要将他拦下。

  第二日,时方砚踏上前往馥州的路。

  莫迟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刚过完正月,他就和杜昙昼走上了同样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