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121章 杜昙昼:”我又聋又哑,还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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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焉弥王都。

  扶引从马车探出身,立刻有奴隶跪在地上当他的下马凳。

  扶引踩着奴隶的背从车上下来,府邸内的侍从打着灯笼来迎。

  扶引的右边袖管空空荡荡,那里原本应该是他的右手。

  作为曾经负责与辛良遥往来传递消息的官员,在辛良遥被处死后,因为提及乌石兰而侥幸留了一条命,只是永远失去了右手。

  被处邪朱闻下令砍掉右手后,曾有大夫向他建议,待伤口长好,可以叫木匠打一只假手,用绳子固定在手腕上,再带上手套,这样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扶引只是听听,伤势痊愈后也没有照做,每天就带着空空荡荡的袖管进王宫拜见摄政王。

  久而久之,连处邪朱闻都问他,不怕被人笑话么。

  扶引答得义正辞严:“这是摄政王大人给予臣下的奖赏,哪有人敢笑话。”

  处邪朱闻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他溜须拍马的恭维话当真。

  辛良遥一事后,扶引俯首帖耳的姿态终于消除了一些摄政王对他的怀疑。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处邪朱闻殿内的官吏,每日都有了进宫的机会。

  这天他从宫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很久了。

  焉弥与大承随时都可能开战,宫里的事务相当繁重,每日都要从白天忙到黑夜,手指头很快就被芦管笔磨出了茧。

  扶引揉着指关节上隐隐作痛的硬茧,思考着今日的公事,一边往前走。

  刚走到府门口,余光忽然注意到,在几步外的侧门边上,有一团阴影似乎动弹了一下。

  扶引很自然地偏头看去,侧门旁边,灯笼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好像有人蜷缩着坐在地上。

  为他掌灯的侍从也发现了,马上让府门口的几个侍卫过去,把那人赶走:“哪来的流浪汉?你们瞎了吗?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他轰走!”

  “等等。”扶引制止了侍卫,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要不到饭饿晕了,你们让人到厨房里去,拿几个馕饼出来给他。”

  侍卫领命离去,扶引不顾掌灯侍从的阻拦,朝倒在门外的流浪汉走了过去。

  侍从也只好大步跟上,到了那人身边,他举起灯笼一照,扶引才看见,那个“流浪汉”并没有瑟缩地抱成一团,而是以一个极为舒展的姿势晕了过去。

  他背靠着扶引家的院墙,腿长长地伸出去,纵然头发相当凌乱,衣着也十分破旧,可整个人即便昏倒在地,也隐约显露出一丝暗藏的劲拔。

  扶引看在眼里,没有出声。

  “哎!你哪里来的?敢躺在我家大人门口?不要命了!”

  侍从抬起腿,踢下重重的一脚。

  就在侍从的鞋底刚碰到大腿时,昏迷中的男人倏地睁开双眼,眼中的锐利之色惊得侍从一个趔趄。

  原本的一脚压根没踢下去,他身形猛地一晃,就朝旁边的地面笨拙地栽倒下去。

  男人蓦然站起,一把抓住侍从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

  侍从还没站定,就急着骂道:“哪里来的奴隶?!不准碰我的衣服!”

  男人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直到侍从着急地去拍他的手,他才好像刚明白对方的意思,猛地松开了。

  扶引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子,皱着眉盯了半天,才问:“你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男人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来一沓纸,将最上面的那张给扶引看。

  扶引念出纸上的内容:“我是哑巴……你是哑巴?”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平静地看着他。

  扶引:“你是哑巴,耳朵又没聋,总能给我个反应吧。”

  男人翻过第一页,给他看第二张纸。

  “我还是聋子?”扶引嫌弃地闭了闭眼:“你可真是……来人,给我拿纸笔来!”

  侍从还没来得及跑回府里取纸笔,男人又翻出第三页。

  扶引:“……”

  侍从:“……”

  在原地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扶引才按了按眉心,疲惫地问:“你说你还不认识字?那这些纸谁帮你写的?”

  男人和他对视半天,就是没反应。

  “……大人。”侍从忍不住提醒道:“他又聋又哑还不认识字,你问的话他是不懂的。”

  这时,男人做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将那叠纸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请别人帮我写的。

  扶引懒得在跟他纠缠,疲倦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赶紧走开”的手势。

  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总能看懂姿势吧?

  扶引是这样想的。

  可男人岿然不动,眼睛直直看着他。

  侍从没耐心了,高高举起灯笼,照着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大声吼道:“我家大人让你滚!听见没有?滚——!”

  说“滚”字的时候,他故意把嘴型做得极为夸张,口水都快喷到那人脸上了。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突然刮过,吹开了垂在男人面前散落的头发,露出了他完整的面容。

  忽略蓬头粗服,这人的样貌称得上俊美英挺,挺拔的眉宇间又比寻常俊秀男子多了几分隐约的冶丽风姿。

  侍从完全没看他的脸,仍然在他耳畔大声喊着“滚”。

  扶引的表情却微微变了,闪烁的眼神一晃而过,他抓住侍从的胳膊,将他往后一拉。

  侍从被他拽得摇晃着退了几步,去府里拿馕饼的侍卫跑了出来,手里举着几个已经凉透的干饼。

  扶引拿过馕饼,亲手送到男人面前,那人也不接,只定定地望着他。

  扶引做了个啃饼的动作,又指了指府门,然后把饼直接拍到对方怀里。

  那人低头看了看,旋即对他点了点头。

  扶引喜笑颜开,抓着他的手就往里走。

  侍从不明所以,捡起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灯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大人!您要带他回府?为什么?他不就是个要饭的吗?”

  “你懂什么?”扶引没好气地说:“我不把他带回家,怎么完成摄政王的任务?”

  夜色中,大承的临台侍郎杜昙昼,仅仅为了几块馕饼,就跟着扶引进了家门。

  杜昙昼会出现在这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三日前,他便以乌今商贩的身份,进入了王都。

  三天里,他从早到晚都坐在王都生意最好的酒肆内,以他刚学了没几个字的三脚猫焉弥语水平,全神贯注地听着身边人的对话。

  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完全听不懂这些焉弥人在说什么,但他能从那些人的表情和神态猜出他们大概的情绪。

  到了晚上,他终于听见了他能弄明白意思的第一个词——辛良遥。

  这个词的读法和中原官话十分类似,杜昙昼甫一听见,就猜出了那桌人是在讨论辛良遥。

  此时距离辛良遥被杀,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可酒肆内还有人在讨论他,可见他在焉弥相当有名。

  杜昙昼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一桌人的谈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音。

  就这样连蒙带猜地听了半天,他忽然发现有两个连续的字音频繁出现,他猜测,那也许是一个名字。

  扶引?他暗自记下此名。

  没多久,他又听出了第二个他非常确定意思的词。

  这个词被那几个焉弥人非常小心地压低声音说了出来,但杜昙昼一下就听懂了。

  他们这么胆战心惊也要说出口的,是乌石兰的名字。

  乌石兰,杜昙昼在心里用刚学到的焉弥语默念了一遍。

  这三个字他曾经从处邪朱闻口中听过,也曾经听见追杀莫迟的焉弥人痛恨地喊出这个名字。

  直到今天,当身处焉弥王都酒肆的杜昙昼再次听见此名,不禁升起了一丝怀念。

  名为乌石兰的莫迟,此刻与他同在这个陌生又危机四伏的国度,如果被莫迟见到自己,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

  不过……杜昙昼暗暗咬牙,在那之前,他得先揍他一顿,谁叫他当初要不告而别地丢下他。

  不,揍他一下吧,打多了他也舍不得。

  打多了……

  算了,杜昙昼暗自叹了口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还是按住他的脖子,然后狠狠亲一下好了。

  那几人既然提到了乌石兰,想来是在讨论辛良遥被杀的原因,可是这些事与那个叫做“扶引”的,又有什么关系?

  杜昙昼猛然回神,再次留心细听。

  这次那几人说得太快,他实在跟不上,只能用眼睛去看他们说话时的神情,再加上语气去猜他们说的内容。

  片刻后,有人再度提到扶引,而后左手做刀,往放在桌上的右手腕用力一砍。

  杜昙昼明白了,他大抵是在说,因为乌石兰和辛良遥一事,这个叫扶引的被砍掉了右手。

  这就奇怪了。

  当时在馥州,无论是在州城,还是在矿洞,辛良遥身边都没有其他人,他出行连小厮都不带。

  即使是以打着救出乔沅、前往临淳湖匪寨的过程中,他带来的镖师就在匪寨外的小船上等着,他也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联络他们的信号。

  以辛良遥的一贯谨慎行事来看,这不是偶然,而是他有意为之。

  他为了不让他的秘密举动暴露,绝不亲近任何人,也从不表现自身的好恶。

  以至于即便敏锐如杜昙昼,也无法用简单的一两句话说清他的性格。

  也许就连乔沅认识的他,也只是一小部分的辛良遥而已。

  那扶引是谁?听上去他不是辛良族人,那他为何会受到辛良遥的牵连?

  还有更奇怪的一点,纵使扶引因为某种原因被辛良遥拖累,以处邪朱闻的性情,肯定会将他二人一同处死,怎会只砍掉他一只手,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

  最重要的是,这个被砍手的扶引,会不会对处邪朱闻怀恨在心?他有没有一瞬间动过反抗的念头?

  杜昙昼决定,从扶引开始调查。

  第二天,杜昙昼利用乌今商人的身份作为掩饰,在都城内进行隐秘的查访。

  整整一日的奔波后,他总算用他那蹩脚的焉弥语,弄清了扶引的来历。

  扶引今年三十八岁,十五年前从家乡来到王都,成为了王庭一名普通的低级官员。

  据说他为人诚恳稳重,不管在何处任职,长官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凭借着极好的名声,他以一个平民出身的背景,通过十年的努力,一步步成为了摄政王宫里的事务官。

  再后来,因为受到了处邪朱闻的信任,被派去当了辛良遥在王都的联络官。

  后因辛良遥事败,受了砍手之刑。

  至于他没有被杀的原因,世人众说纷纭,大多都认为是扶引功大于过,才会被阴晴不定的摄政王饶了一命。

  但也有人像那时酒肆里的客人那样,说他能活下来,完全是乌石兰的功劳。

  乌石兰?功劳?

  在莫迟宫宴上的惊天一刺后,竟然还有焉弥人会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

  无论真相究竟为何,扶引在被砍掉右手后,不仅没有被免官,反而获得了升擢,拿到了一个官职不低的官位,每日都能出入摄政王的宫殿。

  如果时间充裕,杜昙昼也许不会把他当做潜伏的对象,毕竟免于死罪和加官进禄两件事一起,可能就足以消除扶引心中对处邪朱闻的恨意。

  但杜昙昼没有时间了。

  一旦焉弥与大承开战,处邪朱闻离开王都,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再有意义。

  第三日的晚上,在扶引府外埋伏了一整天的杜昙昼,终于等到了目标人物的出现。

  他拨乱头发,披上早就准备好的破旧衣裳,在扶引的马车驶过街口时,借着夜色的掩盖,倒在了他家的侧门外。

  这个位置不会太过明显,但又足以让扶引注意到他的存在。

  之后,一切如他所料,扶引发现了他,并将他带入了府中。

  跟在扶引身后,杜昙昼迈过门槛,被他一路带到了一间房外。

  扶引站在门口,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下人匆忙离去。

  不久后,房中似乎飘出了蒸腾的热气,热气十分潮湿,像是从蒸锅里散出来的。

  杜昙昼暗想,从未听说焉弥有吃人的习俗,扶引这是要做什么。

  “你——”扶引转过头,刚想对他说几句话,想起来他听不见,又开始比划:“你、进去、脱衣服,懂吗?”

  杜昙昼一脸茫然,他的困惑无需假扮,因为他真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啧!麻烦!”扶引打了半天手势,见他还是不懂,干脆直接上手脱他衣服。

  杜昙昼一惊,猛地后退一大步,紧紧裹住衣裳。

  倒不是他害羞,虽然他也不想让莫迟以外的人看见自己的身体,但更主要的理由,还是因为他在袖管里藏了一把袖箭。

  这把只有八寸长的袖箭,是他离开柘山关时,赵青池送给他的。

  黄铜所制的箭管里,一共装了六枚短箭,射出后,可以击中三十步以内的敌人。

  扶引见他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直接当着他的面一脚把房门踢开。

  房内摆放着一个木桶,下人正在往里倒热水,蒸汽就是从桶里散发出来的。

  扶引皱着眉头一脸嫌弃:“我是让你去把自己洗干净!你这个样子,别说夫人了,连我都看不下去。”

  “您打算把他送给——?”侍从这才明白自家大人的用意:“怪不得您要把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傻子带回府!”

  扶引扔给他一个“要你多嘴”的眼神。

  侍从缩了缩脖子,少顷后,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道:“大人,如果您要把他送到那边,那是不是就应该这么脏兮兮的把他送过去啊?否则那边要是起了疑心……?”

  扶引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算了!不洗了!你跟我走!”

  他朝毫无头绪的杜昙昼招了招手,让对方跟他到另一个地方去。

  杜昙昼顺从地跟上他的步伐,很快又走到了府门外。

  马车还停在门口,扶引对车夫说了句话,然后就拉着杜昙昼上了马车。

  车里,扶引坐到离杜昙昼距离最远的地方,生怕一身昂贵的衣服被他弄脏了。

  杜昙昼看似茫然无知,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攥住了那把袖箭。

  扶引要带他去的地方并不远,最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侍从在外面喊了一声,车轮就停止了转动。

  从车窗看出去,他们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府邸外。

  这间宅子明显比扶引家大上许多,杜昙昼的视线掠过暗红色的大门,直接看向了院墙后尖顶的楼宇。

  高耸的尖顶四面都镶嵌着硕大的窗户,图案繁复的琉璃窗在月光下渗出诡异的亮光。

  能建造如此规格的尖塔,此人必定地位极高,几乎到了能与处邪朱闻平起平坐的位置。

  临行前,在柘山关做最后准备的那段时间,杜昙昼看了过去的夜不收传来的焉弥贵族画像,在赵青池的帮助下,记住了王都几乎所有贵族的姓名、身份、爵位以及背景出身。

  能与处邪朱闻达到同等地位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这些人全是在焉弥已经绵延十几代的旧世家,只怕没有一个人会有扳倒处邪朱闻的野心和勇气。

  万一进了这些人府中,恐怕再也没有可能完成他的任务了。

  尽管还想不到扶引带他来这里的缘由,杜昙昼却早已在心里构思好了逃跑的路线。

  这三日,他把王都各区域分布摸了个一清二楚。

  从这里一直往东,不到几百步的距离,就是王都的贫民聚集地,那里鱼龙混杂,只要他跑进那里,就能顺利从扶引眼皮子底下脱身。

  他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汉,扶引不会下力气寻他,最多派人追上一小会儿,就会放弃抓他。

  扶引冲他指了指车下,随后自己先下了车。

  杜昙昼握紧袖箭,也跟着跳下了马车。

  他低着头,佯装恭顺,实则是在用余光确认往东跑的小路上是否有障碍。

  没有人,也没有堆在地上挡路的杂物,很好。

  扶引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下,理了理衣领,深深吸了口气。

  他没有让侍从去通报,而是拾级而上,亲自敲响了府门。

  不多时,门内传来问话声:“外面是什么人?”

  “是臣下扶引,求见夫人!”扶引朗声答道,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里面很快传来开锁的声音,须臾后,沉重的大门从里被人缓缓拉开,两排身穿盔甲的侍卫分列两侧,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从里走出,朝扶引深深一拜。

  “扶引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扶引比他更深的拜了下去:“管家大人,臣下夜半叫门,恐怕惊扰了夫人安眠,还请您替臣下向夫人请罪。”

  年轻的管家微微一笑,说:“大人有什么吩咐,可以直言。”

  “不敢不敢!臣下不敢吩咐夫人!”扶引连声否认,又道:“只是臣下最近得到一个宝贝,想要献给夫人,这个宝贝太难得了,臣下生怕他跑了,连夜给夫人送来。”

  管家笑道:“扶引大人的宝贝难道长出了双腿?”

  “不用长出双腿,这宝贝天生就有腿。”

  说完,扶引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杜昙昼。

  管家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正好与杜昙昼对视。

  杜昙昼为了不让自己“傻子”的伪装暴露,也不转移视线,就直勾勾地望着他。

  管家双眼在他脸上轻轻一扫,立刻就明白了扶引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对扶引说:“大人真是对夫人的喜好了如指掌,只是,这个宝贝漂亮归漂亮,却似乎……不太灵光。”

  “管家大人有所不知,此人既聋又哑,还不认识字,可谓是睁眼瞎。”

  “这……”管家略显为难:“您知道,夫人她喜欢——”

  扶引罕见地做出了失礼之举,他打断了管家的话:“您想,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人,难道不是更合夫人心意么?”

  杜昙昼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扶引那副鄙俗中透着刁猾的表情,全被他看在眼里。

  如果要跑,此刻会不会是他最佳的机会?

  管家听完扶引的话,似有所悟,犹豫片刻后,对他道:“我还是要去请示夫人,请大人在此处稍待。”

  管家转身的瞬间,杜昙昼身形一动,朝东面的小路迈出了一步。

  就在他准备狂奔而出时,府内传来了清丽的女声:“扶引大人准备送我什么东西?”

  杜昙昼霎时停住脚步,朝说话声传来的地方远远看去。

  门后的阴影中,有女子一步步走出,每动一步,就能听见她头上钗环相碰的叮当声。

  随着她的走近,风中传来淡淡的金丝迦南香味。

  能在府中燃起与摄政王宫内同样的香料,杜昙昼几乎已经能猜到这人是谁了。

  待到女子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杜昙昼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女子是典型的焉弥人长相,皮肤白皙,样貌妍丽,眼尾略有上翘,眼神仿佛时时含情,看向谁都是盈盈笑眼。

  但杜昙昼很清楚,或者说所有焉弥人都清楚,在她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硬无情的心。

  女子看似温和实则锋利的目光从殿外众人脸上一一审视而过,最后停在了杜昙昼身上。

  扶引好像说了些什么,女子露出了隐约的笑意,朝杜昙昼抬了抬下巴。

  杜昙昼平心静气,顶着所有人的注视,走上了台阶,走向了这位焉弥地位最尊贵的女子——则南依夫人。

  则南依今年二十三岁,尚未成亲,却被世人尊称一声“夫人”。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她的身份:她是掌管焉弥北方的大领主,所有的北方贵族都视她为族长。

  则南氏几代以前,曾经统领过焉弥广阔的北方土地,那时所有的小贵族都要向则南氏进贡,而则南族长又向处邪氏俯首称臣。

  则南依出生前,家族已日益衰落,等她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北方贵族的联合早已分崩离弃。

  最大的一片土地被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抢走,她母家的封地又被表弟强行占有。

  她那个无能的父亲仗着先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财富,成日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日子。

  原本日子会这样波澜不惊的过下去,直到则南依十五岁那年,她的父亲,也就是则南氏名义上的族长,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他去世后不久,她的兄长就擅自做主,要把她嫁给一个老贵族。

  当则南依听说这个老男人已经五十岁的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装作柔顺听话的她,第一次露出了骨子里凶悍的本性。

  她让母亲以商量婚事为由,把兄长骗至她们母女居住的封地。

  兄长对她们两个弱女子根本毫无警戒之心,带了一支只有十几人的侍卫队,就来赴约。

  则南依彼时所住之地在一座小城内,等到兄长带人进了府,她立刻拿着父亲生前的令牌,让守城人封锁了城门。

  紧接着,她找到了早就笼络起来的一群老兵,让他们在自家府外埋伏起来。

  这群老军士曾经都是她父亲的属下,被则南依以利相诱后,甘愿为她做事。

  入夜后,她回到府中,和母亲一起为兄长举办晚宴。

  宴会上,兄长和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被灌得烂醉。

  等到最后一个侍卫醉倒在地,则南依立刻放出信号,等候在府外的老兵一拥而上,将除了她兄长以外的人全部杀死。

  兄长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地牢之内,整个人都被铁链五花大绑,束缚在一把椅子上。

  身旁,十五岁的则南依手持匕首,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带来的人全被我杀了,你的大腿也被我割开了一条口子,要是不按我说的做,你马上就要死啦。”

  兄长没想到被她摆了一道,气得破口大骂,说出来的难听话都不带重复的。

  则南依也不生气,把放在地上的一个沙漏翻了过来。

  沙子细细密密地往下落,则南依对自己的囚犯说:“等到沙漏漏完,你就会死掉了。”

  见骂人无效的他,终于愿意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腿。

  他的左腿根部,被刀割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血液正顺着刀口往下流。

  则南依的力度把握得很好,既让血流个不停,又不会让兄长太快丧命。

  望着面前笑盈盈的妹妹,兄长终于反应过来,她是真的要杀他。

  “你要我做什么?”他假装放软了态度:“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不想嫁人是吧?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管你的婚事了,只要你能放我走!”

  则南依摇了摇头。

  兄长张口就想骂她,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还是忍了下去:“……行,那你要什么?金银财宝是吗?我给你,都给你!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把十分之一,不、八分之一的土地分给你!”

  则南依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兄长控制不住地怒吼。

  则南依起身走到牢房门边,叫外面的人送来了一张羊皮卷。

  “你沾着血,把我说的话写在这张羊皮上。”

  则南依说的话只有七个字:我今有难,望急救。

  因为手被铁链捆着,兄长的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更加显示出求救的急切。

  “多谢了。”则南依检查完毕,将羊皮卷成一个细细的卷,认认真真地放进了腰间的绣袋里。

  兄长双眼喷火:“现在你该放开我了吧?!”

  则南依眨了眨眼,无辜地问:“我什么时候答应放你走了?”

  “你——”

  不等兄长开口,则南依手起刀落,在他的右边大腿根上也划出了一道伤口。

  兄长发出一声痛呼,则南依满意地拍了拍手,从腰带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钥匙:“这是你身上链条锁的钥匙,我留给你,你自己解开。”

  说着,则南依后退几步,把钥匙放在了地上。

  “再见了,哥哥。”

  牢房门打开的瞬间,兄长咆哮着朝她冲了过去,连固定在地面的椅子都被他的力量携带着,从地里拔了起来。

  则南依却不避不惧,站在原地,用一双远比同龄人冷静的眼睛注视着他。

  当兄长以为自己能把她撞到墙上挟制住她,逼她替他解开锁链时,无法再向前的椅子却止住了他往前冲的动作。

  他惊愕地发现,本以为已经从地上脱离的椅子,竟是被一条铁链固定在身后的墙上。

  那根手臂粗的链条不长不短,刚好让他既撞不到则南依,也摸不到地上的钥匙。

  最后留下了一声轻笑,则南依在对方愤怒又绝望的哀嚎中,关上了牢房的门。

  来到走廊里,则南依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走到了隔壁的牢房。

  那里关着一位身穿戎装的中年将士,此人是守城军的军士长。

  由于她父亲的无能,愿意留下来守卫则男族长的将士不过数百人,而这个中年人,就是这数百人的最高统帅。

  人数不多,但用来杀则南依却足够了。

  早些时候,则南依利用父亲的令牌,命令守城军将城门关闭,有人起了疑心,将此事上报给这位军士长。

  军士长得到消息,赶到城门,发现一切属实,迅速察觉到则南依要对刚进城的兄长不利,立刻想要带兵包围她的府邸。

  谁知守城军中早有小部分人被则南依收买,他们趁军士长不备,将他打晕,随后送进了地牢。

  军士长刚才把则南依对兄长做的事看了个一清二楚,当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走进来时,姑且算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由得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想好了吗?”则南依微笑着问他:“还想带人反抗我吗?”

  军士长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喉结不安地上下滑动:“……你想做什么?”

  则南依俯下身,与坐在角落的他对视:“跟着我干吧,我保证,我能给你的东西,绝对比我父亲能提供的,还要多上十倍。”

  无论是迫于形势,还是臣服于面前这个小姑娘的手段,总之军士长在漫长的思考后,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一个时辰后,兄长流干了血的尸体从地牢里抬了出来。

  经过则南依母亲身边时,她不忍地捂住了眼睛。

  等到尸体渐渐被抬远,她忧心忡忡地问:“你让他答应不把你嫁给那人,难道还不够吗?你对他下了这么狠的手,如今又把人杀了,到底想要做什么?”

  则南依:“不用嫁人算什么回报?我想要的,是更加了不起的东西。”

  “我想要的,绝对不容侵犯的地位,和把握命运的自由。”

  之后,则南依利用兄长写的那封血书,挑起了多位贵族的争斗。

  借着混乱的局势,她率领城中的守卫军一点点蚕食原本属于她兄长的土地。

  通过不断的扩充地盘和吸收人马,一年后,她成功夺回了被表弟占有的母家封地。

  后来,经过三年的斡旋与征战,则南依于十九岁那年成为了整片北方空地的大领主,所有的北方贵族,都要称呼她一声族长。

  她的名字后面,也永远跟上了“夫人”二字。

  为了巩固权力,在稳定了局面后,她之身前往王都,意图获得处邪朱闻的支持。

  一年后,她终于获得了摄政王的信任。

  处邪朱闻表示支持她的方式很简单,他直接与她定下了婚约,让则南依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此事其实是则南依提出的,按照原来的计划,她和处邪朱闻会在公布婚讯后三个月内完婚。

  但之后不久,就出了那件让焉弥举国震惊的大事——处邪朱闻的侍卫长乌石兰,当众刺杀焉弥国王。

  此事之后,一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处邪朱闻都没有与她举办婚礼。

  她顶着“则南依夫人”和“摄政王未婚妻”的身份,在王都住了下来。

  则南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杜昙昼早在柘山关就对她的喜好有所耳闻。

  她不喜欢金钗玉环,也不爱锦绣罗裳,她最喜欢的就是英俊的年轻男子。

  在她府里,就连负责洒扫的最低级的仆从,也生得一副好皮相。

  这就是扶引要把杜昙昼送给她的理由,但这却不是杜昙昼选择留下的原因。

  扶引是处邪朱闻的人,他根本没有必要向则南依谄媚,但他的言行举止中,却表现出十足的奉承。

  这件事如果让处邪朱闻知道,定会以暗通权贵为由,向扶引问罪。

  勾结北方贵族族长这个罪名,足够扶引死无数次了。

  可扶引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大张旗鼓地将杜昙昼这么个大活人送进则南依府里,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举动是处邪朱闻默许的。

  为什么呢?处邪朱闻为什么会允许扶引巴结则南依呢?

  无论缘由为何,杜昙昼都从其中敏锐地察觉到一点:处邪朱闻并没有完全相信则南依,他让扶引接近她,定然有所图谋。

  在则南依从府内走出来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杜昙昼飞快地完成了以上的思考。

  为了查清真相,他停下了逃离的脚步,主动走向了则南依。

  则南依一眼不眨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扶引,你长得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却一点不差。”

  话是对扶引说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都盯着杜昙昼。

  扶引乐得搓手:“夫人喜欢就好,这人又聋又哑,还不识字,最是安全。”

  “这人是你从哪里弄来的?该不会是被你毒哑的吧?”

  扶引连连摇头:“臣下可不敢做那强人所难之事,夫人若是对他有所怀疑,带进去杀了便是。”

  则南依没有再问,动了动手指,叫杜昙昼跟上,接着朝扶引摆了摆手,转身走进府内。

  杜昙昼跟着她往院中走去,厚重的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少了门口几盏灯笼的映照,四周逐渐陷入黑暗。

  则南依在他前方几步远的位置,不慢不急地往前走着,她对府内的道路十分熟悉,夜间行走也不需要仆人为她掌灯。

  方才开门迎接的管家落后几步,跟在杜昙昼身后,审视的目光不断打量着他。

  则南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去烧水,这人的衣服太脏了,让他好好洗洗,顺便换身干净衣裳。”

  杜昙昼别的没听懂,但是方才在扶引府中的经历提醒了他,他大概猜到了则南依那几句话的意思。

  管家听到命令后,迅速离去,杜昙昼的身后暂时空无一人。

  则南依已经走入了前方的连廊,杜昙昼有意拖慢脚步,与她拉开距离。

  当则南依走得走够远时,他从袖管里取出袖箭,扔进了连廊石阶下的花丛中。

  那里相当隐蔽,除非有人钻进去查探,否则谁也不会发现。

  在则南依察觉到之前,杜昙昼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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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投简历和准备面试中,艰难挤出了一下午+一晚上的时间,激情怒码一万字,可能有错别字,过几天再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