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威士忌已经离开多时了,神津真司陷在沙发里,仍旧没有挪动位置。

  或许其实从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他心中就已经有所判断,波本威士忌的带来的情报只是轻轻飘落在砝码上的一根羽毛。

  但即使是一根羽毛的重量,也足以让持平的天平发生一丝细微的偏转。

  就这样将平静维持下去不好吗?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吗?一段已经失去的记忆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神津真司转头看向窗外,最终拿出手机,打了通电话。

  他可以不去在意那份失去的记忆的真正内容,也可以不去找回那段经历,但是关于那份记忆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总该有人为他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

  “你都想象不到我当时有多惊讶,你可从来没主动邀请过我。”

  神津真司主动帮面前的女士拉开椅子,微笑道:“抱歉,这次是我唐突了。”

  “谢谢。”贝尔摩德欣然落座,笑容一如既往地迷人,她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没有这个意思,谁会拒绝和你这样的绅士一起喝杯下午茶呢?”

  “谬赞了。”神津真司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事实证明,当然会有。”

  至少苏格兰威士忌就已经不止一次拒绝过他的下午茶邀请了。

  “哦?”贝尔摩德拄着下巴,神色中流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倒是有趣,是哪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竟然会拒绝你?”

  说着,她稍作停顿,莞尔一笑:“当然,如果是琴酒的话,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他的确就是那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神津真司只是保持着那副标准的微笑,他不准备就刚刚的那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而恰巧响起的敲门声也顺理成章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请进。”

  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位服务生带着一份菜单走了进来。

  “早上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现在反倒是喝上了你请的下午茶。”

  贝尔摩德只点了一杯咖啡,便将手中的菜单递还给服务生,她的目光落在一桌之隔外的金发青年身上:“这个人情我总归还是要还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和聪明人聊天就是不费力气,神津真司也不假意客气,况且这本就是他今天主动约对方见面的本质目的,于是他提前道了声谢。

  “是我要谢你才对,那种状态下的琴酒可不好对付,至少我应对不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直到他们点的咖啡被轻轻放在桌面上,才再次止住话音。

  神津真司向服务生道了声谢,又告知对方接下来就不必再来这个包厢了,得到肯定的回答、确定过已经无人会打扰后,他开门见山道:“莎朗,我忘了一些事情,对吗?”

  贝尔摩德的姿态依然放松,手中的茶匙匀速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她甚至不需要犹豫,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浑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个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神津真司又问:“我是怎么忘记的?”

  贝尔摩德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青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以为你会问你忘了的是什么。”

  神津真司只是笑笑,对于这个本该显得有些尖锐的局面,或许是性格使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表现得淡定且泰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贝尔摩德将手中的茶匙放下,意味深长道:“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神津真司沉静地望着那位曾经数次在新闻、报纸和大屏幕上见过的女星,上半身往后靠了靠,脊背贴在椅背上,语气依然平和:“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个‘答案’究竟指的是什么,我需要一个更加确切的回答。”

  “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正在想的答案是什么。”贝尔摩德端起杯子浅饮了一口:“神津,你很聪明,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你很聪明,每一个知情人都知道终将会迎来这一天——你察觉到不对劲的这一天。”

  神津真司没有接话,就这样保持着静默。

  贝尔摩德看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叹息道:“说来冒昧,虽然难免有些在看热闹的嫌疑,但是其实我一直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哦?”

  “因为我一直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神津真司的身子终于动了,他问道:“在你眼里,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与那双浓黑且毫无波澜的眸子对视了几秒后,贝尔摩德终于还是率先别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无论是曾经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可以带着主观想法稍作揣测,但是对于未来那个找回了曾经的记忆的现在的你,我猜不透,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似乎都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神津真司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

  这是他不久前问过琴酒的问题,今天,他将同样的问题放到了贝尔摩德面前:“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贝尔摩德不假思索,劝慰道:“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那究竟是我自己,还是在某些人眼中我该成为的那个‘神津真司’?”

  包厢内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一并开始凝结。

  “既然你的心中已有决断,我就不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了。”终于,贝尔摩德还是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我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最终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我还是姑且提醒你一句。”

  “你要想清楚,一段尘封的记忆对你来说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捡起那段往事,带来的后果或许不仅仅是会打破目前这份维持已久的平静,甚至可能会颠覆你现在的生活和认知,而现在的你已经无法逆转时间找回过去的生活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莎朗,你觉得我会去试图找回过去的生活?”

  贝尔摩德望着坐在餐桌另一边的青年,他们拥有着一头颜色相近的金色长发,明明同处一个空间内,她却觉得身前这张称不上大的餐桌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津真司的声音很平静:“我可以不在乎我忘了什么,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做决定。”

  贝尔摩德捏着杯柄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一刻,她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年前那个耀眼到无法收敛的年轻人。

  这个想法生出的瞬间,她忽然愣住。

  【“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贝尔摩德静坐了两秒,忽然哑然失笑,随手将滑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挽在耳后:“抱歉,关于你前面提到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需要做出一些修改。”

  “那或许还是你自己,但已经不是同一个‘自己’了。”

  至少,其实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分明从未把曾经的那个神津真司和现在的神津真司看作为同一人。

  “神津真司,我期待你的选择。”

  *

  神津真司走出店门,他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而后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了一个过分熟悉的身影。

  他抬步走了过去。

  穿着一袭黑色风衣的男人面色极冷,隐藏在黑色礼帽下的绿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森寒。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闯进来。”神津真司仿佛没感受到来自对方冷飕飕的视线,十分自然地开口。

  琴酒嗤笑:“我对听你和那个女人的谈话不感兴趣。”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我约了莎朗来这里?”不待对方回答,他勾起唇角,又问道:“那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琴酒要比他稍高一些,但是他此刻宁可后退两步,都不愿抬起下巴去仰视对方,他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道:“黑泽,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琴酒并未回答。

  神津真司也不在意对方的缄默,他的目光笔直且不带丝毫摇摆,坦坦荡荡道:“你说你受命前来保护我的安危,我问你我们曾经是否见过,你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从我在病床上醒来的那天起、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曾经一定有所交集——那绝对不是看陌生人时该有的眼神。”

  “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记忆存在某些问题,但是他从未真正在意过,一段记忆的模糊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也不是个会刻意为难自己的人。

  一段过去的记忆,既然已成过去,那就让它顺其自然地成为过去好了,是否还能想起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他永远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会做出之于自己的最好的决定。

  ——但是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替他做决定,又妄图操控他的人生。

  神津真司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雅,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丝毫不留余地:“那么,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随着这个问题的话音落下,琴酒忽然笑了,那无关嘲讽也绝非冷笑,他的神色中甚至隐隐带着几丝兴奋。

  他没有回答那个已经强行摆在他面前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随手扔给对面的金发男人。

  “那位先生让我来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神津真司抬手接住琴酒抛过来的东西,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相当默契,他将手中那个只有半只手掌大的盒子举到眼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再次把目光放回琴酒身上。

  “这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能让你想起一切的东西。”

  神津真司笑了一声,没有追问前面那两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随意将那个盒子收进口袋里。

  他们两人今天的装束格外相似,一月份的冷风有意无意地掀起风衣的下摆,今日阳光不佳,气温仿佛也跟着降了几分。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这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位先生期待你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突然开口道:“那你呢?”

  “我当然也同样期待。”琴酒迎着冷风,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致勃勃,一字一顿道:“飞鸟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