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紧扣, 两人在滚滚的浓烟中奔跑。

  跑过林荫道,跑过马路,跑过一幢幢高楼大厦, 不辨东西。

  到最后, 秦晷跑不动了,猛然一下跳到荀觉背上,说:“背!”

  荀觉背不动, 嗷嗷叫。硬撑着坚持几秒后,两人一块滚倒在草坪上。

  秋天的流云从头顶掠过, 风微微地吹,带来细密的青草甘香。

  彼此对望, 秦晷勾了下唇:“荀狗叫, 你不行了, 连我都背不动了。”

  “我受伤了你还记得吗?差点扎到内脏, 后半辈子要和老王头一样在轮椅上度过。”

  秦晷说:“没事,哥养你。”

  “就你?这不才丢工作么。”荀觉笑。

  秦晷也跟着笑, 凑过来, 定定地看他。

  荀觉问:“看什么。”

  “看你。”

  “好看么?好看你给哥笑笑, 哥还能更好看。”

  秦晷哧了声, 伸出手, 细细地描绘这人的眉眼, 描到嘴唇时,被狗咬了一口。

  他下意识缩手,荀觉凑过来,又在他唇角咬了一口, 他咬回去, 荀觉便不放开他了, 用力亲吻起来。

  直到此时秦晷还有些不真实感,在他最想逃离那刻,荀觉从天而降,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

  他在这人舌尖不轻不重地轻咬一口。

  荀觉说:“咝!还不信我是真的,要不要老攻脱-光了给你检查?”

  “好呀。”秦晷想也没想就说。

  大白天的,大庭广众之下,荀觉好久没见他这么奔放过了,一时竟怔住了。

  秦晷笑笑,动手撩他衣角。

  荀觉下意识按住:“别,伤口还没好。”

  “我就看看。”秦晷坚持。

  那道伤疤狰狞入骨,足有一寸长,手术线还没拆,上了药,更显得骇人。

  秦晷感觉心尖都抽搐起来。手指下意识要往疤痕上摸,想了想,还是没能摸得下去。

  荀觉说:“男人的伤疤,老子乐意。”

  秦晷抿了下唇,没说话,好半晌,才又凑过去,更深地亲吻荀觉。

  荀觉招架不住,很快兵败卒走,轻哼了声说:“轻点,还疼着。”

  “那你完了。”秦晷挑挑眉,伸手拍他的脸,“只是亲亲而已,就疼成这样,要不以后你躺着别动吧,喊爸爸就行。”

  “敢!”荀觉登时眉毛倒竖,又狐疑,“这几天你到底遭遇了啥,我那羞答答、宁死不从我的漂亮媳妇呢?”

  “羞答答?”秦晷挑眉,敢用这词儿形容他,荀狗叫怕是皮又痒了。

  荀觉小声:“那就娇滴滴?软绵绵?可爱爱?”

  “去你爸爸!”秦晷作势揍他,没忍住,先笑了出来。

  荀觉顺势握住他,往他怀里拱了拱,“那我跟你说我这几天遭遇了啥?”

  “嗯,遭遇了什么?”秦晷认真坐起来,也想听听现实里都发生了什么。

  荀觉凑近,在他耳边吹气:“想你。”

  秦晷:“?”

  荀觉:“每天啥都不知道,就是想你。除了想你,还是想你。你呢,想不想我?”

  “我……”秦晷刚要说话,一片鸡毛飘飘扬扬,粘在了他鼻尖。

  秦晷:“……”

  荀觉:“噗!”

  紧接就是“喔喔喔”一声熟悉的鸡叫,夏叽叽的小鸡脑袋拱了过来,两只小脚脚不动声色拉扒荀觉,要把他推开,随后自己往秦晷怀里一钻,以清奇的角度幸福地趴了下去。

  荀觉:“……”

  身后传来夏箕奇哭天抢地的叫喊:“哥,快——跑——!!”

  秦延肆怒气冲冲,带着两队保镖赶来。

  “……”荀觉跳起来抓起秦晷就跑,谁知一转身,还有一小队包抄,两人一鸡瞬间被团团围住。

  秦延肆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看着笔直对他瞪视的儿子,以及儿子身边那个讨厌的……儿婿,他重重哼了声,吩咐保卫处处长:“带走。”

  荀觉立刻挡在秦晷面前:“怎么着,拼死拼活干了这么久,还不让人辞职了?”

  秦延肆冷冷瞪他,看他比那只鸡炸毛还凶,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顿半晌,秦延肆冷冷道:“你也来。”

  他率先坐进路边的车里,一身躁郁,没人敢惹。

  秦晷和荀觉被保镖推搡着,只得也上车,车门马上关闭,光线暗下来。

  谁都没说话,只感到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半小时后,左拐右拐,停在图书馆门口。

  这次没有去活动中心,秦延肆径自将他们带进一间四面漆黑的房间,门对面的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

  双面镜。

  这场景荀觉可太熟悉了,下意识把秦晷护在身后,脸上仍是带着笑,玩世不恭地对秦延肆道:“秦局长真是大公无私啊,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的儿子,你既不把他当儿子,又为什么要生他?”

  秦延肆懒得理他,朝秦晷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过来。”

  秦晷没动。

  他只得放缓了语气:“两个都过来,坐。”

  “哦,我也有份。”荀觉不动声色打量这间屋子,只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显然是提早准备好的。除此以外,没别的东西,秦延肆大概率不会对秦晷用刑,他这才拉开椅子,请媳妇儿入座。

  秦晷仍是站着笔直,分毫未动。

  秦延肆压着怒火,只得又对荀觉道:“你先坐。”

  荀觉不置可否,坐下了。

  秦晷这才带着怒气,拉开另一张椅子。

  “还敢瞪我,看看你今天闹的什么事!”一等他坐下,秦延肆迫不及待地拍桌子,实在是憋不住,想他年少成名,威名远播,怎么会生下这样叛逆的儿子。

  秦晷仍旧瞪着他:“你心虚了,你们都心虚了,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你就做对了吗?你的清白重要、名誉重要、你爱的一切都重要,秦日初,那我问你,你所爱的这一切,到底包不包括我这个爸爸!”

  秦晷抿了下唇:“……你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你丢的是我的脸吗?你丢的是整个老秦家的脸,包括你-妈!”

  秦晷霍然站起,拳头猛地攒了起来,半晌,他什么也没说,拉着荀觉要走。

  秦延肆猛拍桌子:“给我坐下!”

  秦晷不坐了,身体绷得笔直。

  秦延肆只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用手揉了揉,放缓了声音:“你-妈跟荀觉一样,在任务里被普通纸片人刺杀了。”

  “!!”秦晷猛地瞪圆眼睛,全身血液骤然逆流。

  荀觉轻轻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指尖,什么也没说,却将自己的温暖无声地传递给他。

  好半晌,秦晷凉透了的身体才再度活过来。

  声音仍旧沙哑:“你从没跟我说过。”

  “我什么事都要跟你汇报吗?我是你爸爸!”秦延肆没好气地又指了指椅子,“你先给我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秦晷迟疑着,征求荀觉的意见,荀觉冲他点了点头,他才又不情愿地坐回去。

  这次脑袋低垂着,连个余光都不再给秦延肆。

  秦延肆憋着一肚子怒火:“我问你,博大精神病院那个任务,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有。”秦晷这次回答得很快,“刘茵茵。我想不通,她区区一个纸片人,怎么在听见巩都说出组织、系统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后,不把巩都当成精神病,反而愿意帮他。要知道,刘元化自己就是精神病院的院长,刘茵茵耳濡目染,应该判定巩都有病才对。”

  “还有那家医院。”荀觉补充,“已知医院是穿书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凭自己的意志挑选继承人,院长候选人无论是刘元化的前任还是刘元化本人,都是医生出身,而且在精神病院工作,凭什么刘元化之后的继承人会是刘茵茵呢?”

  “凭什么呢?”秦延肆问。

  两人同时开口:“因为刘茵茵是医院的傀儡,她对穿书者、组织、系统这些概念的了解,是通过医院获得的。时间比遇到巩都更早,所以当巩都再次向她说出同样的内容时,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帮助巩都。”

  说完,两人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窥见些许笑意。

  这份默契让秦延肆很不舒服,冷冷哼了声。

  秦晷这才转向他:“刘茵茵刺杀荀觉那把刀是凭空出现的,我推测是穿书者临时死前给她的。”

  “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呢?”

  秦晷沉默片刻,再次抬头,目光灼热:“假设你说的是实话,那么妈妈、荀觉还有赵拓都是被这样的纸片人杀死的。我们的世界一片混乱,高层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秦延肆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手伸向桌底,按下了双面镜的开关。

  隔壁房间出现在眼前。

  让人意外的是,那也是个审讯室,审讯的不是别人,是刘茵茵。

  “你们……”秦晷有些难以置信,站起来,慢慢走向镜子前。

  刘茵茵双手戴着手铐,双脚被捆在椅子腿,脑袋低垂着,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

  坐在她对面的两位审讯官神色严肃,主审讯官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刘茵茵,你既然知道组织,就不该心存侥幸,你的穿书者已经死了,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没人救得了你。”

  刘茵茵双目涣散,喃喃地重复:“我说了,是巩都,他是个疯子……”

  “刘茵茵……”

  对话陷入循环,僵持起来。

  秦延肆道:“整整半个月,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一开始还闹着要请律师,把我们这里当成什么地方。”

  “你们就这么温和地问?”荀觉有点诧异。

  这种重复询问,连他都不稀得用,他还以为反穿书组织能游走于现实法律之外呢,没想到竟这般人性化。

  秦延肆难得瞥他一眼:“说到底她只是没有觉醒的纸片人,按规定是我们的保护对象,要用刑,必须向高层申请。高层……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秦晷转过身来。

  秦延肆:“作为底层员工,你们眼中的高层是一个整体,可事实上,高层内部也有分歧,立场不同,派系也不同。所以我才说你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闹这一出实属找死!”

  说起这个秦延肆又一次怒火滔天,狠狠拍着桌子。

  秦晷敏锐地道:“但我没死。”

  秦延肆:“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爹我,你还有命活到现在?!”

  秦晷:“……”

  他细想了想,当时保镖只是来抓他,并没采取远程攻击。如果开枪的话……唔,保卫处是有几个能力超群的狙击手的……

  他瞥了秦延肆一眼,有些心虚了。

  当时没考虑太多,只想要个真相。他被组织压迫得太久,又不知道荀觉如何,心中着急,本来只想问问秦延肆,谁知道那地方自带环绕音响,结果雪球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他耳朵尖有些红,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看他这样,秦延肆又高兴起来,臭小子还是明事理的,这优点随了他。

  谁知荀觉懒洋洋挡在媳妇儿面前,冲秦延肆道:“这不是当爹该做的么,儿子闯祸,爹不收拾,那要这爹干什么?”

  秦延肆立刻又瞪圆了眼:“……什么?”

  “爸,谢谢啊。”荀觉笑嘻嘻地说。

  秦延肆:“……”滚你-妈,谁是你爸!

  秦延肆脑门上的青筋又暴了起来。

  这时,门被敲开,一名下属前来汇报,之前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

  秦延肆挥挥手:“去吧。”

  下属转身出去,没一会,出现在双面镜里。

  秦晷问:“什么申请?”

  秦延肆回答:“吐真剂。”

  说是吐真剂,其实是一枚淡蓝色的小药丸。

  主审讯官喂刘茵茵吞下后,刘茵茵的状态更差了。

  主审讯官开始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刘茵茵。”刘茵茵双目无神地回答。

  “性别?”

  “女。”

  “年龄?”

  “21。”

  一切都对得上,开始进入正题。

  “你知道穿书者是什么吗?”

  “是医院。”刘茵茵回答。

  “为什么是医院?”

  刘茵茵:“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起初,只是因为我不小心移动了棋盘,一盆花就掉下了窗户,后来,我明白了,医院有自主意识,它告诉我世界的本质,我不过是个纸片人,活在一本书里。命运、遭遇、家庭关系……所有的一切都是编织好的,都是骗局。”

  “知道这些你什么感受?”

  刘茵茵:“我很愤怒,我觉得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应该被摆布。”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想成为医院的继承人,但前提是,我必须先帮医院清除坏人。”

  “谁是坏人?”

  “黄春蓉、巩都、还有……你们。”

  “你知不知道黄春蓉也是穿书者?”

  刘茵茵顿了两秒:“知道,她还想帮我解脱呢。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所谓的解脱不过是让我放弃家产,以满足她自己的需求。她根本不是为我着想,而我,只相信我的医院。”

  “刘茵茵,”主审讯官加重了语气,“你的生活中突然出现这么多穿书者,你对他们的运作模式有什么了解?”

  刘茵茵的双眸更涣散了,像蒙了一层灰,声音也沙哑起来:“味美蔬菜供销来自于你们……”

  “我们?我们什么?”主审讯官激动起来。

  然而刘茵茵张着嘴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刘茵茵!回答!味美蔬菜供销是怎么回事?刘茵茵!刘茵茵……”

  刘茵茵骤然向后仰去,像是无法呼吸,不断用手抠挠脖颈。

  主审讯官忙按住她,吩咐另一名审讯官:“叫医生,快去!”

  另一名审讯官忙站起来,向门口奔去,谁知还没摸到门把,刘茵茵不动了。

  随后,砰的一声,刘茵茵的胃部炸开了一个血洞。

  血色飙溅到双面镜上,秦晷下意识退了退。

  一墙之隔的这边,所有人神色凝重。

  秦延肆半晌缓缓道:“我们的内部 ,果然有问题。”

  他再次看向儿子:“这就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回答你的原因。这就是我们目前找到的答案。日初,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过严密的监视和审查,你和荀觉的嫌疑都排除了,我们的组织出了叛徒,有人和穿书者勾结,正将我们推向深渊。现在——”

  他从口袋里拿出秦晷那条烫金色手链,“我需要你自我检讨,写一份一万字检查,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秦晷不服:“我没错,错的是你们。”

  “不会写叫夏箕奇帮你写!”秦延肆头痛。自己的儿子他还能不知道吗,什么错不错的,就是不想写检查。

  他又拿出一个旧手机,推到秦晷面前:“我已经征得了最高主席同意,从现在起,由你继承赵拓的全部遗产。这也是赵拓生前的心愿。”

  赵家除了最高主席这个赵拓的爷爷,已经没有人了,最高主席当然不稀罕这些东西,交给秦晷再好不过。

  秦晷怔住了。

  他认得这个手机,锁屏界面还是他和赵拓的合影。

  “他拿你当亲弟弟。”秦延肆道,“密码你知道的,你生日。”

  秦晷没动。

  说实话,他现在是有些怨恨赵拓的。赵拓是个天真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迈上高层,就能改变这个世界,哪怕死了,他也步步设计,将秦晷推出去。

  可走到这里,秦晷看得清楚,赵拓所向往的高层,不过是个谎言,而那些他想联合起来的底层员工,又根本不买他的账。

  人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说着敬重他的话。

  他像个笑话,自己死了,还让秦晷继续供众人取乐。

  秦晷很想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告诉他:你错了。

  但他知道,哪怕事实摆在眼前,赵拓也不会听。所以他选择逃避。

  可是逃避有用吗?没有。

  赵拓已死,换来的是两人相处的点滴温暖。

  秦晷知道,他被赵拓吃得死死的,赵拓了解他,掌控他,让他从一个小孩,一步步成长,走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竟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

  荀觉随手拿起手机,输入密码,低呼了一声:“亲爱的,我们发财了。这余额,可以买成千上万只夏叽叽了!”

  秦晷:“……”

  刚刚涌起的酸涩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死狗叫就是有这种能力,在他迷惘找不到方向时,轻飘飘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

  只专注眼前,这才是他成长至今的根本动力。

  他一把将手机夺回来,点进小绿标。

  “有一个未完成的任务?”

  秦延肆:“你或许听他说过,他生前,有两个待接取任务,一个是荀家那案子,还有一个,就是这。”

  “坐标N25°44′,E75°08′,这是什么?”

  秦延肆道:“不知道,只能查到是位于太平洋的某一片海域,那一带经常有些闹鬼的传说,据说深海渔船路过那里,很少有回来的。”

  “闹鬼?我们的世界没有鬼。”

  秦延肆不耐烦道:“这不是让你去查?这个任务也不知他从哪儿接的,我问过老王头儿,组织根本没给他派!我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儿,一天天究竟在想什么,净给我添乱!”

  为着这个凭空出现的案子,内部调查那段时间,秦延肆没少被盘问,早憋得一肚子火。

  秦晷撇了下嘴,懒得理他,继续往下翻,结果却什么具体信息也没有。

  他抬头看秦延肆。

  秦延肆道:“现在你是高级员工了,可以接取难度更大的任务,做为书中主角或者重要配角出场。相对的,任务描述会越来越少,穿书者自己会来找你。”

  秦晷点了点头,将手机收起来。

  秦延肆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

  秦延肆板着老脸瞥了荀觉一眼:“等他伤好了吧,你俩一块去,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