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将尽。过了一刻,微弱的天光趋于收拢,随着一声凄厉的鸟鸣而彻底隐去。
萧聿光推开自家的柴门,抬眼望了望浓重的暮色。怀西替他沏了杯新茶,却见他径直走进了马厩,很快就牵出了一匹年轻力壮的骏马。
“你要去哪里啊?”怀西瞪大双眼,惊异地望着他,“天都黑了。”
萧聿光微微一笑,苍白的脸庞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游移而岑寂。
“我去办点事。这次时间会久一些,你别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
“会不会有危险啊......哎,你什么时候回来?”怀西拧着两道秀眉,朝他的背影扬声问道。
风中传来一声毫无起伏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天色已晚,萧聿光握着缰绳徐行在崎岖的山路上,所幸一路无碍。下山之后,他又骑马绕着山脚狂奔起来,直至显出劳顿之态才进入城镇。
素闻城西有个小贩专卖自制的人//皮面//具,至于来历,众说不一。萧聿光策马过去,买了一张平庸的面具,准备充分后才朝着东禹武士的居所进发。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在一条巷口前勒住缰绳,正欲下马,却突然想到若是自己主动造访,则无异于表明自己已在暗中观察许久,定然令人生疑。于是他双手一提,调转马头朝南进行,停在一百米外。
旁边的小贩见他逗留不走,便殷勤地笑道:“公子可是需要什么?”
萧聿光闻声稍稍一惊,接着便饶有兴致地望向他的摊位。只见一面雪白的丝绢上摆满了胭脂水粉以及珠宝首饰,举目尽是妇女之物。
他毫无掩饰地显露出心底的哂意:“大男人才不需要这些东西。”
而那小贩却仍是面带谄笑:“嘿嘿,敢问公子可有妻室啊?”
“没有。”
“那可有心仪的姑娘?”
萧聿光见他两眼放光,不由啼笑皆非,下马走到他面前。
“你一个生意人,怎么尽打听别人的私事。”
“不是打听您的私事,”小贩摆了摆手,笑着道,“我是想和您说,我这里的货可都是精品,物有所值,拿去向女子示爱是绝对不会遭拒的——怎样,您考虑考虑?”
萧聿光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省得这小贩胡搅蛮缠,还是速速离开为好。正欲转身,却见那小贩又一脸殷切地凑上,语气诚恳地难以回绝:“我说的是真的,公子,您就随便挑一样,我保证您肯定不会后悔......”
萧聿光叹了口气,心中不胜其烦,只得朝丝绢上扫了几眼。他本就对这些装饰之物没甚兴致,草草一望,只将眼光投射在角落里的一支步摇上面。那支步摇做工精细,光辉闪耀,花式却不甚繁杂,而以零星的玉制薄片代替垂珠,簪体为枝干形,又与鹿茸几分相似。
所谓金枝玉叶,大抵如是。
“小哥,这支步摇多少钱?”
“这个?”小贩谨慎地从白绢上拿起步摇,“哎,公子真是好眼光。算了,我也不向您开价,十二两成交。”
“好贵啊,”萧聿光皱了皱眉,“二两钱得了。”
“二两?这......”小贩揪着眉心,为难地望着他,“十两成么?”
“不成。二两。”萧聿光面无表情,语气坚定地道。
“那......八两?”
“二两。”
小贩长叹一声,额头上开始涔涔冒汗:“六两总可以了吧?”
萧聿光轻轻一笑,淡然地竖起两根手指。
“你......唉......”
小贩泄气地望着他,额头骤现数道沟壑般的皱纹。
“算了。看你年纪轻轻,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就不为难你了。”
萧聿光悠悠地笑了笑。一旁的小贩闻言大喜,却见他牵马欲走,顿时欲哭无泪地喊:“行,二两成交!我亏本卖给您,不求别的,只求您日后帮忙介绍一点生意......”
萧聿光微微一怔,停下脚步。
“二两就二两吧,”他嗟叹一声,温柔地抚摸着马的鬃毛,眨了眨眼,“反正我身上没钱。”
“什么?”
那小贩登时愕然,脸上显出悲愤欲绝的神情。萧聿光见状莞尔,正想调侃两句,却忽然发觉一股异味闯入鼻腔。他不禁浑身一紧,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人渐渐走远。
“兄台请留步。”
那男子闻声一顿,缓缓回头。萧聿光这才看清他的面貌。此人面相肃重,肤色沉淡,浓长的剑眉若收若缓,一对细长的眼闪着凛然的光,从五官到体形都俨然是武者出身。
“你是何人?”
萧聿光回以浅笑:“无名小卒,不值一提。我听潮王说,梁大人眼下正在禄州城?”
那人听后眼神微变,语气低沉而诡谲:“是潮王让你来的?”
“没错。在下方才闻到阁下身上的气味,这才冒昧上前。”
萧聿光从容地挂着笑脸。他见那人目光闪烁不止,脸色也有一瞬的缓和,便知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那种味似甘松的香料,在东禹人中也用作于暗示身份的信号。
“不过,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是,在下凡夫俗子,岂能出入宫廷。但我确实是受潮王差遣,”萧聿光平淡而恳切地说道,同时抬手摸了摸系在马鞍上的葫芦,“他还让我带了证据。”
那人将目光稍稍转移。萧聿光的马尽管是匹高大的好马,但已因长久奔驰而显出几分羸弱,马鞍边上的那只褐色葫芦里则依稀传出明显的水声。
“你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五天之前。”萧聿光略一思忖道。
那人深沉地笑了笑:“速度还挺快。”
萧聿光心里微微一凛,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从永安京的官道过来,这个速度正好——莫非梁大人一行是渡船而来?”
“不,我们也是策马过来的。”
萧聿光闻言先是怔然,接着瞅见那人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以及深如潭水的眸光,才知他方才是在试探自己。
“潮王为何要派你过来?”
“呵,等见了梁大人,再解释不迟——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萧聿光淡然不迫地打断他。所幸那男子也并没纠缠,只淡淡地报上姓名:“商予。”
言讫转身回走。萧聿光连忙迈步跟上,转眼突然瞟见刚才的小贩正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笑。他牵着马走过去,然后把缰绳松开。
“我用这匹马换你的步摇总行了吧?”
此时天光尚存。街道深处,旧而不朽的屋檐静守巷尾,遮挡余光,投落阴影。
萧聿光尾随商予踏进内堂,等了一阵,才见几人陆续而来。加上商予,共计十人。为首的汉子名叫梁佶,年岁大约三十左右,气质挺拔出众,一副刚健明朗的眉眼近看显得特别俊逸。
“见过梁大人。”
萧聿光记得东禹人很少有抱拳拱手的习惯,便轻轻颔首低眉以示敬意。梁佶则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甚至还礼貌地朝他点头一笑。
这使萧聿光有些受宠若惊。
就在此刻,商予扫了萧聿光一眼,目光中掺着几许戒备:“梁大哥,此人自称是潮王派来的副手,而且还带了证据。”
萧聿光面色坦然,从容不迫地解下腰间的葫芦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
梁佶挑眉眯眼,语气闲散而浮慢,仿佛对此并不予以极大的重视。萧聿光暗暗诧异,表面上却只是闪过一丝惊疑以掩盖窘迫:“只要加以微热,等一阵子就可以了。”
梁佶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淡淡地瞥向商予。后者微一蹙眉,拿起葫芦走开了。
萧聿光笑而不语,无所顾忌地对上梁佶端详自己的目光,继而环望一圈,丝毫不显局促:“阁下此行仅有十人?”
梁佶微微思忖:“......不,还有一个。”
“哦?那为何不出来相见?”
这时,有一人的声音随风而至,清透可闻:“大哥,有客人么?”
萧聿光觉得自己的心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这个声音......
循声望去,正见一人正系着腰带款步而出。
萧聿光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震惊过。
那人身着暗紫色的绸衣,头顶纤长的碧玉发簪,从木质屏风后走出的瞬间恍然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感。萧聿光呆滞地凝视他许久,见他容色甚佳,不似饱受虐待,顿时安心不少。
“天澄,你来得正好,这位是......啊,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梁佶倏地将目光转向萧聿光,后者猛然一惊,恍若如梦方醒一般,强装镇定地道:“敝姓萧......字景醇。”
梁佶忽略了他表现出的轻微异常,只朝褚衡笑了笑:“过来和萧大哥打个招呼。”
褚衡也微微变了脸色,但只是一闪即逝。他很是自然地望向萧聿光,客气地点头:“萧大哥。”
萧聿光又怔住了,不过很快就回了神,朝褚衡笑了笑算作回礼。
现在自己带着假面,难怪他认不出来。
“梁大人,这位可是令弟?”
梁佶笑了笑:“舍弟不才,平日躬耕山野,不过一介粗鄙匹夫。若有冒犯,还请阁下海涵。”
言讫不由咳嗽了一声。褚衡一身都是难以遮挡的贵气,举手投足也不似市井俗人,说他是粗鄙农夫恐怕过于牵强。
萧聿光也默默腹诽了几句,淡淡地夸赞道:“久闻梁大人美名,想必令弟也是人中豪杰。”
褚衡闻言微微莞尔,不卑不亢。梁佶却是一惊:“你认识我?”
萧聿光颔首默认。说起永安京梁氏,在东禹国内算是颇具名望的贵族,虽不至执掌大权,却以清廉厚德立名。
这时,商予捧着一块浅紫色的方玉缓步走来,绕过众人,将玉轻轻放到桌上。
“这就是葫芦里的东西。”
梁佶闻言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继而将目光投向那块紫玉。萧聿光站在旁边一脸安然,始终浅笑似风,但在仔细端详那块玉时,也不禁暗暗赞叹。那块玉的色彩淡而不沉,柔而不腻,通身浴水,旖旎且富有诗意。
梁佶倏地收回视线,朝萧聿光笑了笑,眼中弥漫着异常的光芒:“你可知这是什么?”
萧聿光缓缓地道:“这就是那块出自一名禄州工匠之手的玉玺。”
梁佶点头:“这东西,说贵重也贵重,说不贵重吧,倒确实是没什么用处。不过潮王竟然把它给你作为信物,倒是——”
萧聿光听到此处目光一凝,手心骤然变得湿润,微扬的唇角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
但梁佶却没有看他,只是挑了挑眼:“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萧聿光霎时如获大赦,却又不能将心中的释然表现在脸上。好在梁佶看起来也并不打算为难他。正在他暗自松了口气的时候,忽听一声揶揄的低笑。
“谁知那玉玺是不是假的。”
萧聿光轻轻皱眉望着褚衡,却见后者仰起脸庞,神色泰然地与自己直视,眼中还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冷漠与挑衅。萧聿光转开视线,心里有点无奈,心想莫非褚衡这是在故意报复自己?
“呃,”梁佶闻言有些尴尬,眼角眉梢却都平静如水,只见他抿了抿嘴唇,接着道,“我曾经见过这块玉玺,断然不会是假的。不过,你的到来还是有些突然,我想你还需要深入地解释一下。”
萧聿光克制住心底的不安,忽视了他话中“深入”二字,面不改色道:“潮王之所以命我前来,不外乎两个因素。其一,在下早年间久居禄州,对于这里的风土地貌十分了解;其二,在下略通医理,或许能助梁大人一臂之力。”
他原本心中有所忌惮,但倏然忆起梁氏以军医为业,而自己恰巧通晓医道,便急中生智,如此作答。而梁佶无甚表示,只是抬手支着下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表情不喜不怒,难以言状。萧聿光只能放松神情,镇定地与他对视。
尽管那双眼眸极其深沉,在自己看来还间或闪着几丝难以言明的森寒。
静谧之时,忽而掠过一阵危险的风声。萧聿光疾速抬手,指缝间俨然多了一枚小巧的暗器。
“反应很快。”商予淡淡地夸赞道。
萧聿光微微一笑,将暗器交还给他。
“太失礼了。”
梁佶敛眉斥责一声,然后朝萧聿光笑了笑:“萧公子行路劳累,不妨先休息片刻。”
萧聿光起身施礼,不忘留意着梁佶的神色。出乎他的意料,梁佶没有再多加询问,也丝毫不显局促与防备,脸上的笑容流畅且自然,看似真的已经接纳了自己。不知他是当真松懈浮怠,还是蕴藏更为幽深的心计。
才行数步,又听梁佶突然道:“且慢。”
萧聿光倏地一怔,缓缓转身,只见梁佶正用绸缎包裹着经过擦拭的玉玺,然后递了过来。
“既然是潮王给你的,还是由你还给他吧。”
萧聿光抬眼望着梁佶,似是疑惑,又似惊异,接过玉玺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木讷。与此同时,他仿佛又听见褚衡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