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结婚没多久就守寡了,那时好象只有16、7岁。有人传说是大娘娘命硬,克死了丈夫,必须念佛吃斋为夫家消灾。她从此在家带发修行,再也没有出过家门一步。你看,那就是她的牌位。”

  我伸着脖子往高处看,不由得叹道:“她29岁就死了啊!可怜啊!”

  妈妈说:“听说她就是因为下雨天摸了观音菩萨的脚,得了暴病死掉的。”

  我打了一个寒颤,细看那个牌位:“咦…她的名字是…”

  “补得这么细巧,坏过的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来。大少奶奶,讨扰了!”杨家的教书先生林长生从大少奶奶手里接过补好的荷包,客气地作了一个揖。

  头插白花、穿月白罩衫的少妇矜持地略一躬身作答。在男人面前她从来不抬头。林长生走后,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挽留住空气中所有曾经属于过这个温和爱笑的年轻男子的每一丝气息。春风吹过,飘来纤夫高亢的小调。几朵杨花飘落在她肩头。她微叹一声,拂落肩头的花瓣,转身吃力地迈动一双小脚,跨过门槛,走近香烟缭绕的佛堂。

  她正数着念珠念佛的时候,一双穿着黑色绒面横搭袢布鞋的脚跳跳蹦蹦地跑了进来。年轻女孩欢快的笑声打破了佛堂的清冷:“呵呵呵,大嫂,瞧我织的毛线手套!”

  少妇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婉如,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作女学生打扮的少女撩起黑色的百摺裙下摆在少妇身边坐下,伸出双手给嫂子看。她的嫂子仔细地端详着针脚说。少女喋喋不地说:“听林先生说,他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看到外国女人身上穿着的整件衣服都是毛线织的。真想去看一看呐!”

  “哦。”

  “上海是个好地方。听林先生说,男生和女生可以在同一个学校里上课。哪里象我,只能呆在家里看弟弟们念书。”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外国人男女结婚不用媒婆,只要男子牵着女子的手,听神甫问你是否愿意,然后说‘我愿意’,就行了。”

  “那么,你愿意么?”

  被这么不经意地一问,女孩子的脸顿时红得如同六月的桃花:“啊!大嫂…”她提起裙子飞跑出去,留下少妇一人,不断地揉搓着手里的念珠。

  黄梅雨季不可避免地来到了。雨绵绵长长地下着。佛堂里,少妇手中被千百次揉搓过的念珠绳突然断裂,暗红的佛珠撒了一地。她吃力地双膝着地,跪伏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着。窄小的三寸金莲露在宽大的裤腿外。

  少女一阵风般飞跑了进来,脸上挂着冰凉的雨水,却泛着异样的潮红。她壁弯里紧抱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

  “大嫂!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少女坚决地说,“只有你才可以帮我。我求你了。”

  少妇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姑:“怎么回事?”

  少女说:“我想好了,要和林先生一起去上海。就在今夜。”

  少妇手中的佛珠“哗”地散了一地。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永远…我要离开这里!”少女含着泪水攀住少妇的手臂:“妈妈说家里已经给我找好了婆家,过了夏至就要过门。我不能再等了!让我嫁给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我还不如去死!”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能嫁给林先生,我谁也不想嫁!”

  “那…你怎么走?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出门?”

  “没关系啊!”少女站起身坚决地说,“不要说上海,就在镇上,女学生在街上走的也很多。今天奶奶生日,爸爸叫了大板戏班子到家里来唱堂会。晚上大家都会去看戏。我趁人不注意到后院门和林先生汇合,然后我们一起走半个时辰到杨港。那里有直接到上海的船。”

  “走…”少妇的抿住了自己苍白的唇,下意识地把三寸金莲收进裤腿里。

  “走!”少女抱着包袱,咬紧牙关。她急急地说:“大嫂!我能把行李在观音堂藏一下吗?晚上我自己会来拿,不打扰你。只要你不告诉别人就行。”

  少妇无力地扶住了头。如果他们的计划成功,就意味着她再也没法见到那个带着温和微笑的年轻人了。大半年来,他几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她的手抓着自己的湖丝长裤裤腿,想象着底下会生出云来,托起她的身体,漂向鲜艳灿烂的新生活。素来慈祥的观音的脸,装满了怜悯,低垂着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双脚上。佛堂阴暗的青砖地上,她那双鞋头上镶着白布的三寸金莲显得完全累赘而无用。

  她收回视线,微微地点头。少女的脸上绽开希望的微笑。蓝印花布包袱被放在观音像脚后,用绣着莲花的帐幔遮住。

  这天杨家特别忙碌。大少奶奶依旧孤独地依念着经。佛堂前从东院到西院的通到上,来往的仆妇络绎不绝。小孩子们玩笑嘻闹,穿过佛堂,在观音像背后穿来穿去,踏破佛堂的宁静。

  “小娟,”大少奶奶轻声说,“不可以摸观音菩萨的脚哦!”

  “为什么不可以呀?大嫂?”戴着绣花头帕的小女孩亮闪闪的大眼睛问。

  少妇微微一笑:“不为什么,老规矩。”

  “妈!”我抱怨说,“她怎么叫‘杨陈氏’呢!这种地方好歹应该有个名字吧!”

  “她娘家姓陈,夫家姓杨,所以就这么叫了。在没嫁人以前她是父亲的女儿,嫁人以后她是大少奶奶,孩子们叫她大娘娘。只有家里人需要称呼她,她根本不需要名字。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闲谈中,五一舅公告诉我老家确实有不能摸观音脚的说法,他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告诉我这观音像是文革以后重修的。老的在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中被摧毁了。只剩连着观音脚的莲花座,一直丢在阁楼里没人碰。

  我一听心里痒痒,趁空爬上了佛堂后面的阁楼。果然有一双踏着莲花座的赤足放在那里。我用扫帚扫去蜘蛛网和灰尘,只见残像雕工精美,残破的裂口和圆润的脚趾恰成鲜明对比。出于好奇,我摸了一把瓷塑的小脚趾,然后缩着脖子等天上打雷。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我有点失望地摸索着剩余的脚趾。突然,我摸到脚趾和莲花座之间的缝隙里有一样柔软的东西。我兴奋地拔出钥匙,把那个东西一点一点地拨出来。原来是一张宣纸。摊开在阁楼漏下的昏暗光线中一看,不由地大失所望。虽然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张欠条,数目已经看不清楚。底下的落款是“林长生,民国12年。”

  “这算什么呀!”我累得腰酸背疼,懊恼地直起腰身。

  夜里,前院传来吹打的锣鼓声。少女和青年悄悄来到佛堂取包袱。

  “等一等…”她把手伸向观音像下的木匣,用怀里的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块红布。打开一层层红布,里面是10块亮闪闪的银元。她取出其中9块,交到少女手中:“这是你大哥过世时留给我的,足够我百年之后体面地和他合葬在一起。我想你大哥要是还活着,不会反对我这么做。这9块银元,祝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