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24章 六、□□

  “请恕我无可奉告,保护病人的隐私是我的职责。”

  温白凡打量着眼前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冯宝仪,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锐利的观感,狭长的丹凤眼,笔挺瘦削的鼻梁,抿成直线的单薄嘴唇。两人视线对上时,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的意味。

  工作制服本会给人一种千篇一律的麻木而严谨的印象,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合衬,白色象征的冷酷与洁净也和她所散发出的高傲气质相映衬。

  温白凡的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正弯腰从自动贩卖机的出口捡起两罐饮料,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顺着温白凡的视线扭过头去,在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的瞬间,冯宝仪的呼吸倏尔变得急促,眼眸微微睁大,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即使是跟曾经的同事也不可以透露,对吗?”乔可均将其中一罐咖啡递到她的面前,颇有风度地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冯护士。”

  冯宝仪怔怔接过,片刻才如梦初醒道:“乔、乔医生!”

  倘若肖子玥碰巧在场必定会大吃一惊,她一定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语无伦次的女人和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护士长是同一个人。

  “我现在可不是医生了,叫我名字就好。”乔可均用吸管戳开另一盒可可奶,轻碰了一下冯宝仪手里的罐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记得那时候你送给我的告别礼物,也是这个牌子的咖啡。”

  觉察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温白凡安静地后退一步,从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零钱,转身走向自动售货机。

  他挑好想要的东西,将纸币摊平塞进了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处。

  两秒过去,预想中美妙的“咕咚”一声并没有出现,机器将那被□□过度的纸币嫌弃地“吱吱”吐了出来。

  摸了摸空无一物的口袋,温白凡有些烦躁。

  不远处,隐约还听得见乔可均和那个女护士的交谈声音。

  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吃了吐,温白凡不耐地拍了一下机身。

  “不介意的话……”一个身穿黑西装的帅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我跟你换一张吧。”

  温白凡一眼认出了他就是早上在电梯口碰见的那个人。

  只见那人打开钱包,爽快地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给。”

  温白凡道了谢,下意识地往那人手上的钱包瞥了一眼。只见最上方的透明的夹层里夹着一只白色的纸船,和小美姑娘送给他的那只应该是同款。

  原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那人居然取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温白凡:“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伏建邦先生的秘书周文涛。请多指教,温警官。”

  “法医?”乍一听闻乔可均现在的工作,冯宝仪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乔可均笑了笑,“医患关系十分稳定的一个职业。”

  冯宝仪陷入了沉默。

  她和乔可均是旧相识,尽管并不相熟。两人在同一年进入圣慈医院的,冯宝仪一路见证了乔可均从一个小小的实习医生到成为全院最年轻的副主任的那些年。

  她一直默默留意着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年轻医生,经常装作不经意地站在自动贩卖机的附近,远远地看着他。

  他弯腰的姿势、微垂的脖颈、略显凌乱的头发,还有那疲惫而明亮的眼神,总能击中她年轻而柔软的心脏。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乔可均离开医院的时候,那一天,来送行的其实并不只有卢凯一个。

  冯宝仪冲出医院的大门,不顾被风吹乱了的鬓发,匆忙追上了那个黯然离去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将一罐他惯常爱喝的咖啡塞进了他的手里,摆摆手,目送他的车子绝尘而去。

  “我猜,刚才那人问你的事情,你同样不会破例告诉我的,对吗?”乔可均用的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跟七年前相比,你现在给人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了呢。”当年朦胧印象里的那个内向害羞甚至有些畏缩的小护士,今天也蜕变成了自信从容、气场十足的护士长。

  冯宝仪强自压下心底的悸动,露出了有礼但疏离的微笑:“抱歉,我必须保护病人的隐私。”

  “如果得到患者家属许可的话,大概就不能算破例了吧。”温白凡向两人走来,侧身让了让,指了指身后的人,“护士长,现在可以拜托你协助我们的调查了吗?”

  冯宝仪迟疑地看了周文涛一眼:“周秘书,这……”

  “不要紧,”周文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乔可均一眼,继而垂下视线,“这也是伏先生的意思。”

  -

  将近晚上11点30分,冯宝仪正准备进行当天的最后一次对特别住院部的夜间巡查,她乘坐专用电梯到达22楼。

  就在电梯门开启之际,冯宝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电梯出了什么故障。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有人在病房里开枪自杀了。

  “你是说,枪声是在你踏进走廊之前响起的,对吗?”温白凡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想起在监控录像里,摄像头是在冯宝仪踏进走廊的瞬间才开始运作的。

  原来,住院部走廊里的监视器在夜晚都是通过传感器警报进行监控的。也就是说,在十点以后就熄灯的走廊里,即使听到声音,如果没有感应到有人通过的话,摄像头便进入休眠状态。

  巨响过后,先是归于寂静,继而骚动四起,一时没有办法分辨出事的房间到底是哪个,冯宝仪只能循着枪声大致发出的方向走去。

  容光和林莉的病房相距不远,在经过林莉的病房时,她顿住了脚步,打算优先查看一下这位不久前才完成手术的病人的状况。

  特别住院部的床位价值不菲,自然能得到十分周到的护理,出于隐私与专业的考虑,病人一般不再另外聘请护工进行夜间陪床。

  冯宝仪推开门的时候,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林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她走近了病床,脚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朦胧之中,护士长伸手拧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房间旋即亮了起来。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她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林莉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心跳已经停止,而本应罩在她口鼻处的供氧仪器被丢弃在地上,正是方才护士长踢到的硬物。在林莉早已毫无起伏的胸前,静静地摆放着一枝白色的海芋。

  在林莉住院期间,除了董事长秘书周文涛偶尔出面处理突发情况,根本没有别的人被允许前来探望,即使伏建邦本人也一次都没有出现。

  那么,这枝海芋究竟从何而来?

  她迅速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寻常,一门之隔的走廊上一片混乱,冯宝仪只好压下心底的慌张和惶恐,疾步走出病房,拨通了周文涛的电话,告知伏建邦她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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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发当天下午,林莉在六点左右被推出手术室,回到病房休养并等待苏醒。

  手术过后的24小时是观察病情的关键期,因此在住院部熄灯前,主治医生每隔一小时左右就会到病房确认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而熄灯后,这个工作就交给了护士长负责。

  偌大的天台上一片空寥,马秋医生大约是被堵出心理阴影了,再没有躲到这个地方来偷偷抽烟。

  “也就是说,林莉病房被潜入的时间,就是在冯宝仪两次巡查的间隙,十点到十一点半的这一个半小时里。”温白凡将棒棒糖顶到腮边,用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乔可均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手势,突然扬声道:“出来吧,别躲了。”

  温白凡愣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墙角与地面的交接处露出了半截人影。

  片刻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拐了出来。

  “你果然最喜欢躲在阴暗处呢。”乔可均轻笑一声。

  “你这次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薛名远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紧紧地攥了下拳头,复又松开,“伏建邦在委托你调查什么?”

  “作为外科医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冷静,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实在太失礼了。” 乔可均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话,现在还给你。”

  温白凡出奇地看了乔可均一眼,修长的脖颈,瘦削苍白的侧脸,漆黑的眼眸,说话做事都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仿佛连眨眼的速度都比常人要缓慢一些,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过称得上是“狼狈”的时刻。

  他们口中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为了报复吧,我就知道。”薛名远他瞥了温白凡一眼,虽然他不知道这青年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不介意在乔可均认识的人面前揭他伤疤。只听见他冷笑道:“那时候你违背医德,将未成熟的实验成果应用于临床治疗,结果出现了医疗事故,被伦理委员会剥夺了行医资格……”

  “这就是你将这个未成熟的实验成果据为己有的原因?”乔可均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你胡说!” 薛名远脸色一变,眼角轻跳,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乔可均已经知道了……

  不,不可能。沈院长明明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不会有问题的。

  “胡说吗?” 乔可均视线微微下移,扫了对方一眼,头却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浑身释放出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令薛名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那什么Prometheus就是在全型嵌套Pandora实验模型的基础上完成的吧。怎么,委员会的那群老头子不是正义凛然地说要将数据尽数销毁的吗?”

  薛名远手心冒出冷汗,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乔可均低低笑了一声,“当强盗你少了点气魄,当小偷又不甘低调,薛名远,现在只是让你当一个在电视上假笑的傀儡,也值得张狂成这样么?”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暖融融的光倾斜在地上,将两人静默对峙的影子拉得很长。

  看似一眼便能看尽的天台上,可以躲藏的地方其实很多,只要和墙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不被发觉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比如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周文涛背墙而立,手下灵巧地折着一只白色纸船,脸上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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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沈,我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伏建邦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老朋友,“原来Prometheus的研究,最开始并不是薛名远的手笔。”

  沈司原瞥了在他身后垂手而立的周文涛一眼,收回视线,淡定一笑,“既然伏先生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好再隐瞒了。”

  “一根烟的时间,我听你讲。”伏建邦划下一根火柴,将一根剪开了口的雪茄凑近了火焰的顶端。

  火光骤现,刹那映亮了沈司原的瞳孔,又旋即沉暗而下。

  烟叶燃烧的独特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您知道为什么这个项目的名字要叫做Prometheus吗?”沈司原不紧不慢地开口,“因为第一束从人类之中升起的象征文明的火焰,就是普罗米修斯从神抵手中盗取的火种。”

  “无论作为医生还是科研者,跟那个孩子相比,我们都不过是平凡至极的人类。薛名远之所以会如此嫉恨那个孩子,恰恰说明了他的无知。从前我曾无数次重看乔医生的手术录像,一遍又一遍翻读他的研究论文,心里涌起的只有赞叹和敬意。”沈院长眼角微垂,自嘲一笑,“我已经太老了,自知这辈子已不可能到达这样的境地,不过就是有些唬人的资历地位可以说道说道罢了。”

  “如果那个年轻人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出色,你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伏建邦斜眼瞅了瞅沈司原,打趣道,“操控人心不正是你所擅长的吗,我的老朋友。”

  “能被操纵的从来不是人心,而是人的欲望。我能够控制的,也只是一些充满名利欲望的人罢了。”沈司原叹道,“在我的一生中遇到过的那么多医生里,乔可均选择这个职业的理由大概是最纯粹的。他讨厌人群,对探究生命体有着无穷的兴趣,对人类的七情六欲却敬而远之。我曾经安排过许多男女去引诱他,只可惜……”沈司原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继而又道,“正是因为纯粹,他很快就感到了不足。”

  同样是摆弄泥块,重现人类本来面貌的是雕塑工匠,而神的艺术,却是要随心所欲地进行创造。

  “我一直知道他会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但当他第一次像我提出P计划的实验设想时,我依然感到无比震撼,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的想法。”

  “人类的身体好比一台精密复杂的机器,疾病的产生就是其中的一个零件损坏掉了。问题就在于,这台机器的设计者是全知全能的神祇,一旦产生了问题,却只能由像我们这样偏颇无知的凡人来进行修理。”沈司原微微眯起眼睛,“那个孩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感染、中毒、遗传缺陷和免疫损伤都有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的不可逆转病变,乔可均曾经试图通过一种被他命名为“Prome”的新型人造神经细胞,对其中遭到损坏的部分进行复制与覆盖。

  “Prome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拥有自我意识的人造物,通过附着在遭到损坏的细胞上,向这些细胞灌输自我毁灭的信息。这样一来,寄生物与宿主的力量此消彼长,最终,原本的细胞被逐渐消解至无,而新生的充满力量的Prome则取而代之。这也是我后来决定将这个计划改名为Prometheus的原因之一,寓意着向死而生的力量。”

  普罗米修斯是西方神话中偷火种的英雄,因触犯了天神领袖而遭到严厉惩罚。鹫鹰日复一日地啄食他的肝脏,当他的肝脏在白天被吃掉,到了夜晚却会重新长出来。

  “再生不死的欲望贯穿着人类想象的始终,而Prometheus的最终实现会令这种想象变为现实,我们将不再生活在幽昧昏暗的洞穴里。”沈司原的眼神骤然变得狂热,紧接着又倏尔冷了下去,“只可惜,事情渐渐变得失去了控制。”

  乔可均很快便意识到Prome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存在,这个游戏的本质是取代和控制,而不是治愈与修复。倘若研究继续往下走,潘多拉的盒子里将会释放出可怕的灾祸与罪恶,在人类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肆虐。

  伏建邦手中的雪茄早已燃尽,但他没有打断沈司原的意思。

  “他创造了伟大,却又试图毁灭伟大。”沈司原想起那一天,乔可均仿佛陷入魔怔一般想要将竭尽心力得出的实验数据全数销毁,关于如何处理实验结果的问题,乔、沈两人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就在两人争执不下之际,正好遇上了方启航的手术事件。“我意识到,我必须采取些办法去阻止他,将珍贵的火种保存下来。于是,我纵容了薛名远鸠占鹊巢的行为。”

  薛名远一直暗中观察着乔可均的一举一动,得知他正在从事一项未经审查委员会批准的研究,不禁为他的才能与疯狂感到震惊。

  正巧这时,在备受瞩目的伏建邦巨额洗钱案件的调查中,关键证人方启航在受审过程中突然病发,圣慈附院将为其进行急救手术。看到水泄不通地盘踞在医院各个出入口的来自全国各大媒体的摄像机和镁光灯,一个疯狂的念头于电光闪石间闯入薛名远的脑海。

  站在伏建邦的立场上,只要方启航这时候死了,他就不用担心会被供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了。薛名远知道沈院长和伏建邦素来交情匪浅,只要把“伏建邦为脱罪指使医生杀害秘书”的风声透露给媒体,倘若方启航出现丝毫闪失,负责他急救手术的医生肯定会身败名裂。

  那项手术的难度不低,失败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也意味着,让乔可均成为主刀医生,他八成会成为舆论千夫所指的对象。只要乔可均被打沉了,那项珍贵的研究成果以及接踵而至的名声、权力和利益就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薛名远的期待落空了,有着奇迹一般治愈之手的乔可均最终还是将方启航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然而他还来不及沮丧自己命该如此,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方启航竟留下遗书跳楼自杀了!

  在之前的急救手术过程中,乔可均作为主刀医生,与一名资深的病理医生意见出现了分歧,乔可均最终坚持了自己的判断。然而这只发生在手术室里的争执,事后却在有心人的散播下在医院内部流传了开来,更在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中变了味,说成了乔可均暗贬那位病理医生能力不足又刚愎自用,如果按照他的做法,病人早就死于非命云云。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渐渐地,那位医生心里不禁对乔可均产生了怀疑和怨恨。

  与此同时,一家三流报社刊登了一篇关于方启航案件的报道,引起公众一片哗然。在这篇报道里,记者用讽刺的语气“揭露”了主治医生不寻常的升迁之路,奢靡的生活和乖张的作风,暗示他可能与权贵有着不道德的交易。

  尽管证据并不确凿,但碍于部分舆论的压力,医院的审查委员会只好派人对此事进行调查。在单独审查的过程中,不仅对乔可均心生罅隙的那位病理医生对他进行了莫须有的诋毁,当时有份参与手术的另一名护士亦暗中指证,乔医生曾让她为病人注射一种未经报备的不知名激素。

  在沈司原的推波助澜下,这一趟审查让乔可均违规进行的实验被迫在委员会内部公开。人证物证“碰巧”俱在的情况下,乔可均的自我申辩变得十分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接受了被剥夺行医资格的裁判,并且承诺在离开医院的同时不得带走哪怕一张纸的文字材料。

  尼采说,凡人类所能享有的尽善尽美之物,必通过一种亵渎而后才能到手。

  “诚然,薛名远的能力不足以满足他对名声的渴望,然而他的这种贪婪正是我们能够牵制他的地方。”沈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归根到底,这是一个人类的社会。我们的心灵需要神,但我们的社会不需要。神坛上的傀儡角色,薛名远要比乔可均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