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划过窒息紧绷的空气,预想的爆炸并没有出现。

  顾行回过神来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喉腔发出急促的气流声,颜辞镜脱了外套,把贴身穿的白衬衫袖子卷在胳膊上,露出青筋迭起的手臂。

  他皮肤偏白,能清楚看见错综复杂的血管隐隐扩张,不大的车内响起俩大男人跌宕起伏的喘息声,就如同刚竞争完一场马拉松。

  顾行紧盯着那后视镜,屏幕上红色的计时数字已经停止,显示【00:01】,果真是“千钧一发”、“九鼎一丝”,直到颜辞镜略带狼狈的脸映入眼帘,他才有种劫后余生的不切实际感,“人群疏散完毕了?”

  颜辞镜的碎发混着汗渍凌乱地贴在脸庞,领子有褶皱,像是被人揪过一样,“没有。”

  顾行皱起眉头刚要呵斥,他又道:“我走的时候陈警官及时赶到,让我过来拆线,剩余工作由他来做。”

  顾行闻言微妙地眯了眯眼,“你那领口是陈俊安揪的?”

  颜辞镜没有回答。

  看来是了。

  顾行闭眼吁出一口长气,拿起手机一看,窗口瞬间弹出无数条消息,有方希成的、王世林的、姜怀海的、刘局的……

  刚好一个电话打进来,他划开接通键,“阿成。”

  对面方希成的声音暗哑,“顾行?你没事吧?炸弹怎么样了。”

  顾行苦笑,“很遗憾这枚炸弹跟三年前的不一样,对方并不想置我于死地。”

  方希成在听到那“遗憾”二字险些摔手机,用尽浑身力气才忍住骂人的冲动,“怎么说?”

  “电源在显眼的位置,切除之后就停止计时了,而且……”

  结果他后半句还卡在喉咙,陡然一声怒斥传来,“你丫活腻了吧!不等我们赶到就拆弹!要是波及附近的人怎么办!陈俊安这小子光解释就花了足足五分钟!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办事的!你明知道单独调查的危险性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两个蠢货!真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蠢货一号:陈俊安,蠢货二号:颜辞镜。

  “……”对于姜怀海的呵斥顾行一直是左耳机右耳出,可这时,听筒传来车子发动的引擎声,他一愣,“你把方希成带过来干什么?”

  姜怀海:“……”

  “他一个法医来这边有什么用,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顾行感觉太阳穴有根筋跳得他头疼,伸手按了按,放低了说话声,“法医又帮不上忙,拆弹的任务危险,你不该带他来。”

  然而那一头只有哼哼哧哧的引擎声不绝于耳,姜怀海沉默了半晌,听呼吸声他貌似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方希成听到你的消息脸色惨白,执意要过来,你要我怎么办。”

  顾行眉头微蹙,“把电话给他。”

  不多时,方希成淡淡地“喂”了一声。

  他有点慌,“那个阿成……我不是……”

  “我知道,你也不是料事如神,我没有怪你。”

  顾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疲惫,就像睡梦中的人猝然被噩梦惊醒,就算方希成再怎么坚强,一丝惊魂未定的惶迫也从固若金汤的自控力中窜了出来,“你最近是不是劳累过度,我给你批几天假,你好好休息,这边有赵平川负责。”

  “不用,我只是……”话到一半,他居然哽了,“希望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顾行两只眼睛立刻瞪大如铜铃,“我记得我记得,我真的记得!”

  他像个新婚出轨的丈夫,被老婆当场抓奸,跪在天寒地冻的门外请求原谅。

  颜辞镜绕到驾驶座查看底下有没有安装炸弹,刚找到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缝,就听见顾行在那里卑微道歉,突然不想拆了。

  他的心境估计是“我拼死拼活地救你,你却拼死拼活地想着别人?”

  但顾行并没有察觉到某人醋坛子翻了,他现在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想这回玩大了。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方希成从来没在他面前这么脆弱过,就算三年前亲手给队友收尸,一遍又一遍写着故人的死亡证明,被死者家属按头道歉,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他永远保持着睿智与冷静,专业客观地分析现状,以至于顾行一度以为这人是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紧接着无比温柔却难掩悲痛的音色落入耳畔,顾行握着手机的指节一抖,心脏好像被人挖空了一角。

  “沈姜和师父都离开我了,你不能再出事了……”

  所有经历过那次任务的人都忘不了,专案小组从队长到队员一共三十人,回来就只剩下四个,总指挥下落不明,其余二十五人全部壮烈牺牲。

  顾行醒的时候窗外下了很大的雨,连绵不绝的雨丝拍打玻璃,刮出槃根错节的水痕。

  方希成守在床边,眼神黯淡,犹如头顶盘旋着死神,他平静地道:“我刚才回收了支队最后一具尸体。”

  顾行行尸走肉地望着天边乌云密布,没有应声。

  方希成扯了扯嘴部肌肉,大约是想对人挤出一个笑,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反而有种要哭的意思,“尸体的脸部和证件损毁严重,判断不了是谁,但我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坠子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顾行的眼神空洞,根本没在听。

  “是沈姜……”说到这里,方希成终于笑了,“说来讽刺,那条项链还是我送给他的。”

  熟悉的名字灌进耳蜗,顾行的眸子逐渐聚焦,“沈姜……也没了吗……”

  “嗯。”

  空气和时间冻结成寒冰,宛如鹅毛细雨吹到人脸上,带出丝丝凉意。

  “你答应我一件事。”方希成鸦翅般的睫毛扇下来,光影在卧蚕处扫出一片微光,他缓缓伸出手,五指钻进顾行微弯的掌心,头轻轻靠在他精悍的肩膀上。这是个从心理到生理都带着依赖甚至是恳求的动作,是他们共事七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怯懦,“别让我回收你的尸体,也别让我写你的死亡证明。”

  “顾行,”而后他唤了唤他的名字,声音都在发抖,“活着回来。”

  ·

  “我会活着回去。”顾行睁开眼,和风拂过火烧云拖出一条细碎金芒,在他乌黑的鬓发间攒动,“所以你别参加这么危险的任务,找个地方下车。”

  他的语调不算冷硬,却一字一顿都犹如命令般不容拒绝。

  那头没说话,挂断了电话。

  顾行:“……”

  “怎么,小媳妇生气了?”颜辞镜敲开驾驶座的塑料板,看似冷漠又不经意地一问。

  顾行轻笑着收回手机,似乎觉得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吃醋,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你别以为是个男的就是gay,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再怎么喜欢禁欲系美人,也不至于对自己同事下手,掰不掰得弯倒是其次,你看我像是那么没品的人吗?”

  颜辞镜不知为何想起了姜怀海回来的第一句话,“老早听说顾正支队带了一位三年前的嫌犯当顾问,甚至住一起去了,怎么,顾正支队以往谈的女友都是过往云烟,如今和男人白日宣淫才是您的爱好?”

  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但他的耳朵只捕捉到一点——顾行谈过女朋友。

  颜辞镜大脑一片空白,全程懵逼地去拆塑胶壳,“嘎达”一声,壳子脱落,他却僵直着身体,没有弯腰查看一眼。

  顾行提醒道:“喂,开了。”

  颜辞镜半梦半醒地回过神,俯低脑袋去摸索里面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尖,颜辞镜涣散的眼神蓦地聚了焦。

  顾行见他一脸呆滞,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颜辞镜抬起头拿出手电筒,又蹲下去往里照,随后一幕闪烁红光的屏幕映入脑海,他登时错愕地放大了瞳孔。

  “定时弹……还有一枚……”

  顾行一惊,“什么?!”

  颜辞镜吞咽口水,刚没风干一会的冷汗又从额角滴了下来,“计时板被挡住了,我看不到具体时间。”说着他用手去够,但它的位置实在太靠里,不昂起头根本够不着。

  倘若贸然拖拽,则有触发其他装置引发爆炸的危险。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弹拆不了。

  顾行:“……”

  这人是炸弹狂魔吗?!装这么多炸弹?!

  三秒钟的静默过后,顾行沉声道:“你马上和陈俊安一起离开这里,我得通知排爆队。”

  谁知被颜辞镜一把攥住了手。

  顾行登时怒道:“炸弹随时会爆炸!你想死吗!”

  他现在不能做大动作,只能干瞪眼地吼。

  “我不想死。”结果颜辞镜一屁股坐上驾驶座,选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修长的指节一寸一寸攀过他的掌心,就似流连忘返那般体会他的温度,最后分开他生硬的骨骼,和他十指相扣。

  “但我更不想看着你死。”他扭头看他。

  顾行讷讷地回望,颜辞镜那双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此刻仿佛夜幕中挂着的星辰,深沉而幽远,他从未这么温情脉脉地看过一个人,也从未在乎过任何人的死活,那削薄轻抿的唇在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显得欲言又止,好像藏着无数如鲠在喉的话语。

  “只有我在这里,你才不会采用最坏的方法。”

  顾行心虚得不敢直视他的眼,“你在这里只会给我添乱!”

  “不,你会因为周边没人,就慷慨赴死。”颜辞镜的目光通透而剖白,犹如要把他整个人看穿,“不是吗?”

  顾行:“……”

  他无法反驳。

  “阿行,我们要不要赌一把。”紧接着,颜辞镜收紧手,恍惚在贪婪地感受属于他的东西,“如果这次我们活着回去,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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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驾驶座写成副驾驶了,改一下,然后补充一下为什么第二个弹没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