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别动老攻的悬赏>第209章 影子

  “导游”被江倦逼得无处可逃, 只能被迫顺着他的意思,带他上山。

  两个人摸黑走在崎岖又湿滑的山路上,似乎是有些不甘寂寞, “导游”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和村长交流的时候。”江倦克制着呼吸, 努力让自己表现出的状态比实际要好, “登岛之前我在游轮上见过这位导游, 她说过自己也没有来过希塞尔岛,有关岛上的风土人情都是通过PPT培训知道的,而且很依赖她的一位前辈。”

  江倦转过头来,看着“导游”那张娇俏, 此刻却有种麻木和冰冷感的面容, “她的那位前辈没来得及登岛, 而她自从上了岛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从一个刚结束培训的新人,变成了富有经验的向导, 难道不可疑吗?”

  “原来如此,你的确很聪明, 这一点的确是我疏忽了, 毕竟我不能监控你们在海岛之外的所有行为。”“导游”语气有些惋惜,却也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可我自认为脱离控制这么久,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不错了。”

  江倦用手电筒晃了晃“导游”的脸, 也不见她因为光线刺眼而本能地闭眼。

  “祁未死前就没有给你留下过什么修复工具吗?还是说他是突然间疯癫的, 没有任何征兆?”

  “不算是。”

  提到自己这位已经过世多年的创造者, 系统借由导游之口发出的声音依然平静得没什么起伏。

  “他死前一直活在漫长的痛苦里, 忍受着爱人离世的孤独, 还需要克服这种如潮水般与日俱增的爱意和思念, 强制自己制造出一个和爱人无比相似的东西,这是比寂寞更难接受的东西。”

  江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导游”。

  后者一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直挺挺地撞了上来。

  “他一直这样痛苦吗?”江倦问。

  “也不是。”“导游”坦然道,“大概,是从他复完仇时开始的吧。他杀尽了所有害死爱人的凶手,甚至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放过,虽然没有亲手杀死对方,背上弑父的罪名,但无法否认,的确是他策划了数个犯罪集团之间的冲突,导致他父亲在乱战中惨死,并亲手把家族产业推向覆没,如今继承了他父亲事业的兄弟只能在克钦邦山区栖身。”

  江倦似乎因为这话有了些许触动,他问:“他痛苦的来源是爱人的离世吗?”

  “不,是因为仇怨的消散。”

  “导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两手捂住脸,在撕裂声中扭曲了自己的容貌,骨骼也在瞬间拔高,在虚幻的假象中将体型切换成了男性。

  他以花知北那张与江倦有几分相似的外貌站在他面前,那笑容说不出的怪异。

  在江倦看来,那是无感情的机器非要效仿人类的情感而呈现出的“东施效颦”的效果。说到底,做得再像,再怎么会蛊惑人心,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一串代码的事实,跟人永远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或许祁未就是在某一个瞬间顿悟,蓦然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复制出爱人的,也因此崩溃。

  “在除掉所有的仇人后,没了生存希望的祁未不得不给自己换一个复仇之外的执念。我不能理解你们人类的情感,但我觉得,你应该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吧?”

  让这不阴不阳不人不鬼的东西说中了。

  即使不情愿,江倦还是得承认,确实如此。

  在得知父亲的仇无处可报时,他的确有种“活着再没什么意思”的消极,也想一了百了,结束自己这荒唐又悲哀的一生。

  但建立在他失去萧始的前提上。

  假如能让他现在重选一次,他一定不会有那些可笑可悲的想法,会不顾一切向萧始奔赴,不管多么痛,多么苦,都一定会为了他而活下去,甚至有可能会……死皮赖脸地追萧始一次。

  或者,很多次。

  为了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江倦扯着对方的领子,将他硬拉上来几步,走在自己之前。

  “花知北”笑了笑,举起两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我想你心里一定在疑惑,我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可以否定我的价值,否定我所做的一切,但你不能否定我存在的意义,只要我曾让人满足,给过他活下去的希望,就不枉成为被造物。”

  他停下脚步,环视着整座海岛,闭目深吸迎面拂来的海风,仿佛与自然融为了一体。

  “我想,错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些不懂得把我用在正途的人,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辩解?”

  江倦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被它说服了。

  的确如它所说,机器本身并没有情感,使用它的人让它向善,它便向善,让它作恶,它便作恶。

  “我只是觉得创造你的人过于执着过去了,有些东西注定失去就回不来了,人不能画地为牢,永远囿于某一点。”

  系统顶着花知北的脸回过头来,朝江倦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富有感情的,让江倦见了有一瞬间的错愕,觉得他或许真的能理解自己的话。

  “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当你给动物倾注真挚的感情,时间越久,它就越能和你心意相通。程序也是如此,你耗费的时间越多,给它的规则和限制越多,它就越倾向于完美,至少在祁未看来,机器并不是不能拥有人性的,只是得到的情感还远远不够。”

  交谈间,二人已经登上山顶。

  系统没有急于走向制高点的钟塔,而是驻足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用无比复杂的神情遥望着自己的栖身之处。

  “祁未给我灌输了很多花知北的记忆,从生到与他相爱的细节都有,唯独没有死亡。那些丰满的回忆让我觉得自己就是花知北,即使没有人类那种心动的感觉,我依然知道面前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爱人。”

  他思考了很久,似乎在此之前也做了很久的抉择,终于下了结论。

  “我想,我就是花知北,我和他一样爱祁未。”

  江倦点了支烟,黑暗中火星闪烁,忽明忽暗。

  他就在无形中与那人工智能对视着。

  “祁未最初创造我,是希望借我满足他让花知北亲手复仇的愿望,随着系统的逐步完善,他发现我越来越真实,和真正的花知北越来越相似,会将自己也投身于猎场中,在幻境中找寻恋人还在世的实感,并且迷失其中,无法停下了。在虚幻中寻找真实,挺讽刺的吧。”

  系统在说这话时的伤感和苦笑不像虚假之物,江倦有种错觉,他或许就是真实存在的。

  意识到了危险,江倦用力晃了晃脑袋,狠掐自己一把,将那些荒诞的想法驱出脑海,举枪指向“花知北”的脑袋,“你在催眠我?”

  “实话而已,既然注定我们只有一个人能离开这里,那至少请活下来的那位带着对方这一生凝聚的情感离开这里吧……不过我真的很好奇。”

  他走到江倦身前,扔了那人嘴里还没抽完的半支烟,冰冷的双手覆上江倦的双眼,喃喃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会毁掉我吗?”

  江倦用力甩开他的束缚,连退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却在怒目瞪向对方的瞬间愣住了。

  在那须臾间,系统竟然又换了副脸孔来蛊惑他,而且还是……

  “真像在照镜子啊……”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刺激着江倦的每一根神经。

  这狗系统竟然以江住的形貌来诱惑他!!

  看着那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年龄却被定格在十年前,甚至身上还穿着出事那□□服的江住,江倦膝盖发软,几乎要给他跪下。

  “只要进入我的监控范围,我就可以读取你们的部分记忆,包括十年前的江住,也包括现在的你。在系统控制的领域,我能为你造出你内心期待的美好幻境,这也曾是我存在的最大价值,你真的,不想留下来吗?”

  “江住”朝江倦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抚摸着那人惨白的面庞,擦去了那人眼角还未落下的泪滴。

  “江住”满眼疼惜,将弟弟拥入怀中,“阿倦,哥哥好想你,留下吧,留在我们的世界,你会比现在快乐十倍百倍,所有的伤痛都会愈合,你也能拥有回溯时间,改变现实的机会,从头再来一次,那才是你真正应该过的生活啊。”

  江倦从震惊中猛然惊醒,狠狠推开面前有着熟悉面孔的陌生人,不住摇头,“不,你不是他!这都是假的!!”

  “江住”眼中流露出悲色,垂下眸子,向后一步步退远。

  “可你明明期待的不是吗?为什么要抗拒呢?”

  那质问逐渐远去,江倦下意识去追那虚幻的影子,可他伸出手来,又觉着那人无比遥远。

  眼前光影一闪,瞬间亮了起来。

  长时间在黑暗中的江倦一时无法适应这光线,不得不挡住了双眼。

  当他再次睁眼时,一切都变了。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座母亲留给他的宅院。

  午后阳光正好,照在身上令暖意蔓延开来,四肢百骸仿佛又恢复了体温,就连身上那些暗伤都不再作痛了。

  满枝白茶花开得正盛,在风中缓缓摇曳。

  江倦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的冲到树下,徒手去挖松软的泥土。

  他挖了很久,却没有找到那具被他藏在树下的铁箱,在他思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宅子里却传出了熟悉的欢声笑语。

  他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推开了家的大门。

  只留存在记忆中的满室阳光映在眼前,仿佛将幻梦镀上了一层和煦的滤镜。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只可能在梦中出现,他却从来不敢梦的场景。

  温柔的母亲穿着围裙,在客厅里和哥哥一边说笑,一边包着饺子,低着头笑着招呼他:“阿倦回来了呀,快坐下歇会儿,喝点你哥哥刚泡的茶,等下我们煮饺子,是你最爱的芹菜牛肉。”

  江住转过头来,看到他一身落魄变了脸色,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担忧地问他:“阿倦,你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怎么手上全是土,还流血了!快,跟我去洗洗,我给你上药。”

  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江住焦急地把弟弟拉进洗手间,细细帮他洗去指缝里的泥土,擦干了,又从柜子里翻出碘酒。

  “别怕,这个不疼。要不是你小子太怕疼了,我真该用酒精让你长长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闹。”

  江倦乖乖地任由哥哥帮他消毒上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露出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疼点就疼点吧,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至于这点小疼还遭不住。”

  那曾经熟悉,却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陌生的男声传来时,江倦几乎不敢回头。

  江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悄声对他说道:“放心吧,爸这次回来不是教训你的。告诉你个好消息,爸退居二线了,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上面照顾他就把他调回了雁息,以后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陪我们了。”

  见江倦迟迟没有回身,江住有些疑惑,扳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到了坐在落地窗边的摇椅上,戴着老花镜读着报纸的男人。

  他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冷峻中透着温和,对待儿子们很严格,也很爱他们。

  江倦看到眼前的一幕当场哭出声来,跌跌撞撞向那人走近,抓着摇椅的扶手,跪在了男人身边。

  “……爸!”

  他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六岁时离开他的至亲,到现在只能通过那些泛黄的旧照片忆起当年的风华。

  可是,面前这个人虽然佝偻着背,戴着花镜,手背上青筋虬结,皮肤粗糙,也有了斑痕,尽显老态,面容却很年轻。

  ……和他记忆中的父亲几乎没有两样。

  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落在他身上,仿佛那报纸上有什么吸引他的内容似的,眼神连一刻都不舍得挪开。

  “时雨啊,这孩子是不是着凉了,怎么不大正常?”

  男人探着他额头的温度,那手简直就像死人的手一样,毫无温度,在一瞬间惊醒了江倦。

  这的确是……的确是他日思夜想的场景,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一家四口之中好像少了什么人……

  ……少了那个,最让他放不下的人。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母亲笑着招呼兄弟两个吃饭。

  江住把弟弟按在桌前,笑说:“我去帮你调蘸料,你手指受了伤,不好碰水,就在这儿等着吧。”

  江倦坐在餐桌前,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叮嘱道:“阿住,记得多放醋和辣椒,阿倦喜欢吃。”

  “知道啦,妈。不过阿倦前些日子说他喜欢上了凉拌饺子,我给他调点芝麻酱吧。”

  江倦忽地愣住了。

  他的确因为尝了一次萧始做的凉拌饺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吃法,可那是最近的事,哥哥……已经离开很久了,是不该知道的。

  他迷茫地捂着脸,觉得某些尖锐的,让他执着的记忆,似乎正在无声无息地刺痛他。

  江住单独给江倦拌了盘饺子,没忍住也尝了一个,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爸,妈,这个真的不错,你们也来尝尝。”

  “是吗,那我夹一个尝尝,老江,你也试试。”

  “一个就够了……嗯,是不错,那再来一个吧。”

  母亲和兄长都被父亲逗笑了,江倦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也舍不得眨,努力将至亲的音容笑貌烙进记忆里。

  他知道,梦就快醒了,每次当他梦到这样的场景都会被闹钟惊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停留在自己的幻梦里。

  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江倦想:果然。

  可让他意外的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随着这一声响而消散,他等了许久,都没有从梦中苏醒的迹象。

  电话响了几声,江住忙去接了,匆忙应了几声,便放下筷子,说要回一趟市局。

  江倦惊愕道:“市局?你要去做什么?”

  江住无奈地看着问傻话的弟弟,“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上班啊。昨晚我把结案报告带回来连夜写完了,今天给队里送去,你要不要一起?今天调休,小惩不会留你的,正好我们两兄弟也有些日子没回公大了,去看看温老师吧。”

  江倦道了声好,便起身出了门。

  母亲在身后数落他们又不好好吃完一顿饭,噘嘴叉腰嗔道:“老江,看看你的儿子们,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父亲喝了口茶,笑着摇了摇头,“像我才对,这才对嘛……”

  江倦从江住口中得知,他们现在都被分配到雁息市局,哥哥在刑侦做支队长,姜惩是他的副手,而自己在禁毒做副支,每天除了外勤就是两点一线。

  即使在同一单位,他们的时间也很少能对上,总有人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搞得母亲很担心他们的身体,每个月都督促他们去做全身检查。

  除了他们之外,花知北也还活着,江住笑说:“孩子都二十多了,要不是舅舅结婚晚,他儿子还能跟我们玩到一起去。”

  这样柴米油盐的普通生活对江倦而言曾经是遥不可及的,而现在却在咫尺之间,

  不知第多少次睡去又醒来,江倦浑浑噩噩坐在餐桌前,对着那味道熟悉的芹菜牛肉饺子,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

  江住见他情绪波动,忽然慌了,“阿倦,你这是怎么了?被欺负了吗?不能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你有话就和哥哥说,别憋着。”

  江倦眼尾通红,看着那明明就在他面前,却垂眼不肯直视他的哥哥,疲惫又痛苦地问道:“哥,每天都在吃饺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在这段重复的时间里,母亲永远在包饺子,父亲永远在看报纸,而他和哥哥则重复着饭吃了一半就要回市局的举动,日复一日。

  江倦忽然惊醒,眼前人其实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当过去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记忆浮上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让他有怆然恸哭的冲动,他按捺住了那汹涌的情绪,只问了一句:“哥哥,萧始呢?”

  江住眼中流露出愕然,随即眸光黯淡,惋惜道:“他很早以前就不在了,还那么年轻,真是可惜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阿倦,你这是怎么了,从几天前就不太正常,你忘了吗?萧始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江住看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惶恐,“你难道忘记了吗……就在十年前,你和姜惩在一起,他不忍心插手你们的生活,所以来找了我,说想和我……我知道他只是想把我当做你的替代品,也很心疼爱而不得的他,可是我不能答应他……阿倦,我并不排斥同性恋,可我不是,我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后来呢!”江倦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我拒绝了他,他……脑子有点热,大晚上跑了出去,不小心出了车祸……”

  看着江倦越来越沉的脸色,江住有些慌乱,“我知道我不该那么直接拒绝他的,应该再委婉一点,或者拦住他,总之那天晚上不应该让他做傻事。可你也怨过我了,这事过去已经十年了,你怎么又提起来了,你不是最……最讨厌了他了吗?”

  “不是!我不讨厌他!!”江倦厉声反驳,“当年的我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阿倦,你……”

  “哥哥,谢谢你愿意入我的梦,让我再见你,再见爸妈一次,弥补了我心里的遗憾。可是梦总该醒的……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也没想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就是彻底明白了……无论是梦还是现实,都应该有他在。”

  一向沉默的父亲忽然插了话:“这不是梦,阿倦,你那些痛苦的回忆才是噩梦,留下来,你就不用过得那么苦那么累了,你难道不想回到现实吗?”

  “这不是现实!!”江倦嘶声吼道。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歇斯底里过了,疯了一样发泄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

  他说:“你们只是因为我念念不忘而生的幻影,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已经失魂落魄活了十年,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这就是现实。”

  “那你们为什么不敢抬眼看着我!!”

  即使他说了这话,母亲依然含泪包着饺子,父亲叹气盯着报纸,而哥哥则低垂着眼眸,也不肯抬眼瞧他。

  在这个梦里,没有人敢与他对视,他们都知道,其实只要一眼,江倦就能清醒过来。

  镜花水月终成空,这样的幻境又怎能留得住在痛苦中现实了十年的人呢?

  在江倦蓦然醒悟的一刻,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裂痕,细碎地向外扩张着,打碎了这完整的梦境。

  江倦向面前的江住微微一笑,“从前的我无能又无助,没能留住你,这样的遗憾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了,所以我得回到现实,哥哥,你能原谅我吗?”

  始终低着头的江住忽然抬眼,对上他温柔眸光的那一瞬,江倦仿佛穿过漫长的时间,再次见到了故去的至亲。

  与此前的江住不同,他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眼中有了神采,捧着江倦的脸,仔细观察着自己阔别已久的弟弟。

  “我理解你,不怨你,你说得对,你得离开这里。”

  江住拉住江倦的手,让他站起身来。

  一瞬间,周遭的景象就崩塌了,父亲,母亲,还有那被镀了柔和暖光的宅子都裂成碎片,在巨响中散去了。

  江倦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山顶,如愿回到现实,却难以抑制心口的剧痛。

  疼,真是太疼了……

  生生拔出陷在血肉里多年的毒刺,最后抽离的瞬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醒来真的太痛了……太痛了。

  虚幻的一切都远去了,江倦抬眼,却看到了不应属于这里的人。

  唯独江住……只有江住从那幻梦中走了出来,依然站在他身前,伸出手来,轻抚着他的脸。

  江倦狠狠推开他的手,厉声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想骗我!你走开!别装成他的样子!!”

  江住包容了歇斯底里发疯的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温柔,和善,眼中透出的情绪显然就是他所熟悉的哥哥。

  江倦倏地愣住了。

  江住开了口,那熟悉的声音与方才江倦在幻觉中听到的相同,却多了些让他更具感情的东西。

  “原来十年后的你和当年一样,没怎么变。”

  江住的手再次抚上弟弟的面颊,手指的温度依然冰冷,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感。

  “走的时候我就在想,没能和你好好道歉,也没能好好道别,也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也不知道你一个人能不能好好生活,我有好多好多的遗憾。可我没想到,读取了我记忆的系统能将十年前的我留在它庞大的数据库里,或许对你们来说,我只是一串冰冷的代码,但对我而言,这是我意识的保留,即使代码写成的我根本不能算是我,但它所存储的感情与我本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住的指尖在江倦眼尾停留须臾,将他拥入了怀中。

  相隔十年,可遇不可求的重逢来得如此突然,江倦瞬间泪如雨下,疯了似的抱住哥哥。

  “哥,哥……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

  那哭声让人不忍多听。

  江倦轻抚着弟弟的背,紧紧抱着他。

  “我知道你或许是希望我能骗骗你的,可我不想你迷失在这虚假的幻觉里,你必须得保持清醒,所以我得承认,这不是真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老天待我不薄,听到了我临终时的心愿,给了我与你道别的机会,看着你离开,我也能安心走了。”

  “不,不!我不要!哥,你别走,求你了,别走……”

  江倦抓住了江住,不肯放手。

  江住任他抱着,那身体虽然没有温度,摸上去却是真实存在的,江倦不相信那是幻觉!

  “阿倦……”江住叹着气,“醒醒吧,这不是属于你的地方。还有人在等你,你必须回去的,不是吗?”

  神经被这话刺痛,江倦借着那痛意,找回了些许理智。

  还有人在等他……

  是啊,还有人在等他,他必须回去的。

  他咬着嘴唇,借着那痛感清醒,竭力将这一刻哥哥的样子留在记忆深处。

  江住明明也想再看看他,伸出的手中途还是缩了回去,甚至推开他大退了几步,挣扎着发出隐忍而痛苦的闷哼,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欲挣脱而出,占据他的意识。

  “哥?你怎么了!”

  不属于江住的变了调的低沉男声从他口中溢了出来,狠厉地训斥着:“你在做什么!谁准你有自己的意识!你可想好了,他要是摧毁了系统,你最后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彻底死去!!”

  “别……碰我弟弟,别伤害他!”

  仿佛拥有了双重人格一样,两个并存在江住体内的声音打着架,眼看都无法说服对方,就把主意打在了江倦身上。

  系统向他低吼:“别忘了你哥哥为什么还能存在!就算你不想留在这里,日后也可以提取江住的数据,保留他最后的记忆!可你要是毁了系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你真的忍心和他再经历一次死别吗!”

  “阿倦,别信他的!别像祁未一样迷失在自己虚幻的臆想里!”

  江住的意识与系统共通,系统能窃取江倦的意识,以他和萧始的过去来攻击他,江住也同样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两人发生了什么。

  他怕自己伤害到弟弟,所以不住向后退着,身体里做主的另一位却偏要他上前去掐住江倦的脖子。

  “阿倦,你……你想想萧始。”江住柔声道,“想想他,你就不再会受系统蛊惑了。”

  江倦闻言就好像被重锤当胸捶下,猛然清醒了过来。

  是啊,萧始……

  系统给他的父母兄长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幻觉,但萧始却是真的,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羁绊,他得回去……得回去!!

  恍惚怔了许久的江倦终于清醒过来,向钟塔的方向跑去,他知道这岛上唯一可能让系统藏起主控区的地方只有这里!

  海岛上的一切景象都可能是假象,只有这座塔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哥哥死前被吊在了钟塔上,所以系统认定他不会靠近相似的地方,事实上这样的判断的确没错,但在这种局面下却是欲盖弥彰。

  毕竟系统没有人类的智商,它只能通过代码和数据来做运算,一旦涉及到人性,做出的判断就会失准,会犯对人而言相当可笑的错误。

  想到这一点,江倦真是觉得又好笑又可悲。

  他奔向钟塔,摸出了□□,打算将炸药安装在钟塔周围,到时连塔带里面的东西一起炸上天。

  可他没出几步,背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就将他推倒在地,他翻过身来照着对方的脸挥拳而去,却因为对着的是江住的脸而有所迟疑。

  对方只是压住了他的身体,扑上来用膝盖顶着他的腿,按住了他的双臂,无需动手,江倦便感到身体各处的剧痛在瞬间强烈了起来,令他发出了难忍的呻吟。

  “你的身体早就是千疮百孔了,药物对你的毒害和蚕食令你苦不堪言,要不是我麻痹你的感官,抑制你的痛苦,你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系统顶着这张和江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现在的他年轻许多的脸,让江倦心生怒火,一脚踢开身上的人,翻身跪在地上,吐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系统制造出的幻觉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江倦的痛苦,甚至可能会使用“寒鸦”抑制他的感官,现在所有的痛楚都涌了上来,确实会成为他的阻力。

  阿苏给他的药只是用在关键时续命的,没有止痛的功效,一疼起来,早被腐蚀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扯、割裂,很快就让他失去了反抗能力。

  这也让他更加确信,如果他放任自己留在系统给他造成的幻象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想象中的美好世界,随后自己的记忆和残存的意识也会成为系统的一部分,等待着有人将数据重新发掘的一天。

  ……可他不想那样!他得回到现实,他还有必须要见的人,还有必须要道的歉,还有他们约定好的未来!!他必须回去!!

  江倦匆匆抹去嘴角的血,继续向钟塔走去。

  他看透了猎场里的规则,系统能在一定程度上对他造成限制不假,但没有实体的系统出现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虚影,只要想清那些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在江倦拖着沉重的身体进入钟塔的那一刻,化身成江住的系统诘问:“你难道,就不怕你哥哥跟我一起,永远消散吗?”

  关于这点,江倦已经想通了。

  “人都有终时,尘归尘,土归土,不能逆天强留,那样无论逝者还是生者,都会很痛苦。”

  “那萧始呢!!”

  系统窥见了江倦真正的弱点,尝试以此作为突破口。

  对江倦来说,江住离去的余痛虽然未消,但长达十年的拉扯已经使那痛苦不再像当初一样强烈,已经无法牵绊他了。

  但有一个人恰恰相反。

  江倦驻足停留,有所迟疑。

  系统又道:“其实你意识到了,萧始已经不在了,被你捅了刀子推下海的萧始根本就没有活路,理智上清清楚楚,只是情感上不肯承认罢了,你能与他重逢,恰恰是因为我复现了你的执着,给了你和他再续前缘的机会。”

  江倦仿佛听到了萧始声嘶力竭的指责:“我那么爱你!你却将刀尖刺向我!江倦,你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你知道被你推下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只要我活下来了,你是不是就肯跟我在一起了?我拼命地游,却扛不住失血,直到死前的最后一秒,我都想努力活下去!”

  “可我还是死了。”

  他卑微地哀求:“海水好冷啊,江倦,你来陪我吧……”

  “不……”江倦如遭雷击。

  系统蛊惑道:“醒醒吧,他不在了,那个赶在最后一秒冲进猎场,跟你共处了几天,做了所有想做的事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萧始啊。”

  系统恢复了花知北的样貌,也是它最初的形态,缓缓走到江倦面前,挡在了他与钟塔之间。

  “你所有在意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只有在这里,你能与他们重逢,不必再忍受分别的痛苦。不止是你,所有人,只要对现实有所不满的人,都能在这里弥补缺憾,这是不可求的恩赐,你真的要毁了我吗?”

  “你住口!!”

  江倦嘶哑地喊道,随即像被抽离了灵魂一样,逃避着这个尖锐的问题,向后倒退着。

  没几步,他便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冰冷,且熟悉。

  江倦顿时泪如雨下。

  “萧始……对……”

  冰凉的,带着海水的咸湿和血液的腥甜的手覆上了他的唇。

  那人不想听他的道歉。

  “倦,现在的我虽然是依附于系统而存在的,但我和江住不同,它并不能控制我。可我和江住的想法相同,都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萧始浑身湿淋淋的,在江倦耳边轻语着。

  他的声音很虚弱,句尾总要带一声轻咳,揪着江倦的心跟着疼得乱颤。

  “你不能留在这儿,那些幸存的玩家,还需要你带他们回家,我也……在等着你带我回家。”

  “可我要是结束这一切,你是不是也……”

  也会离开我,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就和哥哥一样,断了我所有的念想?

  江倦不敢问。

  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所以他不敢问。

  萧始从身后抱住江倦,冰冷的十指穿入他的指间,与他相扣,握住了他执枪的手。

  “是的话,你该怎么办?”

  江倦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仰起头来,靠在身后那人的肩上,闭上眼眸,挣扎了许久,苦笑道:“那我……就不走了吧……”

  他感觉到萧始的身子僵了一下。

  “哥哥走了十年,我在那漫长的时间里学会了接受现实,代价是我无法再忍受离别。和你一样,萧始,我也承受不住你的离开,所以这一次……我宁可留下。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当是再纵容一次我的自私,哄哄我吧……”

  如果说江住近在咫尺的幻象还能让江倦顶住诱惑,那么萧始的出现就是彻底击垮了他。

  他早在萧始坠海时就明白了他的重要性,只是还没有意识到在取舍之间自己会为萧始做出怎样的抉择。

  现在,他什么都懂了。

  “这话传出去,没准会有人当我们是殉情。”他绽开一个牵强的笑容,“不过,也没错。”

  “倦,我要你活着。”萧始在江倦耳畔轻声道,“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得好好活着……”

  “萧始……”

  “打从你回来,除了死皮赖脸在你身边求复合,我没强求过你什么,这回你让我做一次主,好不好?”

  江倦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阴沉的夜幕。

  狂风肆虐,暴雨即将覆盆而下,江倦睁开眼,暗色的眸子盯着虚无的某一点,反握住萧始那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萧始,你……恨过我吗?”

  萧始反问他:“想听实话吗?”

  江倦没有回答。

  是否要说实话取决于萧始自己,而他不想去做这个选择,只想听萧始最后给他的答案。

  萧始环着他的腰,轻声道:“实话说,恨过,有那么一瞬间。恨这世上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不可抛弃,除了我,也恨你这一身反骨不管付出多少都捂不热,养不熟。但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你的错,该怪我,所以恨的也仅仅是那一瞬间。”

  萧始长叹一声,“倦,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平安,即使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也希望你能快乐,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活着的基础上,所以……”

  他轻吻着江倦的耳垂,温柔地说服着:“你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吧。”

  “……不!我还不想走……还不想,让你走……”

  江倦拿起颈子上的蓝水晶吊坠,泪珠接连砸在上面,将那滴圣女泪映得更加晶莹。

  “如果这枚吊坠真的可以回溯时间,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候,重新做一次选择吗?”他话音哽咽,喉间苦涩,“这一次,我绝对不会……不会再犯傻了,萧始,你回来好不好……”

  萧始冰冷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没有温度的唇贴在江倦颈后,轻柔地蹭着。

  “这东西就算真的能回到过去,也仅仅是作用于猎场范围,对现实没有任何帮助,只会浪费你的时间。”

  萧始按着他的手发力,力道大得竟借着他的手将那晶石碾碎了。

  “它只是想骗你留下而已,所以才把自己最重要的核心交给了你,也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这玩意儿果然是个人工智障,只能做到五六分像人,其实那些让人身临其境相信的真实感都不过是我们在幻觉下看到的假象罢了。 ”

  “……你也会有幻觉吗?”

  “当然了,是人就有欲望和弱点,我的欲望和弱点都是你,所以毫无悬念地在那幻象中看到了你。”

  江倦生了深究的心思,又追问道:“那你看到了我的什么?”

  萧始叹道:“不大好,还是不提了。”

  趁着那人不注意,他按着江倦的肩膀,令他回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

  江倦不敢看萧始,正如他说的那样,看到萧始他就会醒来,他还没做好准备。

  但他知道,萧始正在凝视着他,依旧是那样饱含爱意的目光。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勇气去与他对视了。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萧始竟笑了出来。

  他说:“倦,你跟你哥哥一点都不像。”

  江倦的心跳因着这话漏了一拍。

  “从认识你们起,我就能认出你们两个的不同,现在更是,就算系统变成江住的样子,和你并排站在一起,我还是能认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知道江倦不会回答,便低下头去,在那人的鼻尖轻轻落下一吻。

  “情人之间那种相吸的默契暂且不提,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鼻尖,就是我最爱吻的地方,长了一颗很小的痣。”

  他将江倦散在额前的乱发掀了上去,吻着他被晚风吹凉的额头。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做任何人的影子,你只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秦数:喂?系统客服吗?我举报有人开挂,在场外卡BUG边缘OB还影响副本平衡,公然跟媳妇儿秀恩爱虐单身狗,对对对,他叫萧始来着,给我把他噶了!什么?系统你已经嗝屁了?个完蛋玩意儿!!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