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边离开, 回到马车上后,宴示秋和越浮郁并没有回驿馆,而是转向冉新的府邸所在。

  冉新这会儿已经被押入狱, 和他同流合污的其他建阳府官员暂且没法一个个挨着去分辨罪行, 也不可能当下全都关到牢里去, 索性让他们先惴惴不安的自行待着, 反正之后冉新有关的罪行确认之后,该跑的一个都跑不了。而刚刚在江边陪在冉新身边的冉府管家,也在他想要溜走之前被控制了起来。

  这会儿宴示秋和越浮郁去冉府, 为的是寻冉新的夫人霍珺。

  霍老将军执掌兵权多年, 和发妻育有两个女儿,长女入了先皇的后宫、即那位性情温和最后被害死的宠妃霍妃。长女枉死之事让霍老将军的发妻郁结于心, 那后来没过多久也去世了。

  长女发妻接连离世, 霍老将军便对剩下的小女儿更加疼宠,后来给她挑选了寒门出身但能力出众的庞自宽做夫婿。虽然没有明说是入赘,但庞自宽对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是清楚, 与霍小姐有了孩子后, 便主动提出孩子随霍姓。

  庞自宽与霍老将军的小女儿一共有三个孩子,霍珺便是他们的长女。霍珺自幼被千娇百宠着养大,成亲后起初那几年冉新也是半点不敢慢待了她, 霍珺待他也有些情分,所以最初得知冉新将表妹养在外宅时,她犹豫不决并未了断。

  然而这些年冉新的所作所为,再多的情分也都能泯灭了。霍珺如今仍然在冉府做着她的冉夫人, 是她不大愿意给家里添麻烦, 而且冉新再如何做戏, 总归都是得捧着她的, 她在冉府不会受委屈。

  但如今冉新被拿下狱,这事儿不可能不给霍家添麻烦了。

  前往冉府的马车内,宴示秋和越浮郁慢条斯理说着话,说着说着越浮郁突然伸了手,将宴示秋的右手握住了。

  宴示秋本来以为他就是老毛病犯了,但没成想越浮郁这回很是夸张,握了他的手还不消停,还抓在手里一寸寸的摩挲。

  宴示秋:“……见昭,你这是在做什么?”

  越浮郁非常坦诚,抬眼与他对视:“老师刚才用这只手拿了剑,我看看受伤没。”

  宴示秋无奈,也不跟越浮郁讲“只握了剑柄想要受伤真的很难”这种说了也白说的话,只道:“那就用眼睛看。这又不是在做盲人按摩……”

  听到这话,越浮郁紧跟着就在宴示秋手上的穴位上轻轻揉压起来,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宴示秋——他也可以做按摩。

  宴示秋更拿他没辙了。

  由着越浮郁给他按了会儿手,宴示秋的目光落在低眉顺眼看着很是乖巧的越浮郁的脸上,不知为何思绪一个发散,他就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越浮郁闻声抬起眼:“怎么了?”

  宴示秋噙着笑摇头。

  见状,越浮郁哪能不追着问:“老师,到底怎么了?我按得你不舒服了?”

  宴示秋只好笑道:“不是,只是觉得像见昭这样的二十四孝好学生很难得。”

  越浮郁手上一顿,滞了好一会儿才说:“二十四……孝?”

  见越浮郁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宴示秋不禁挑了下眉:“怎么,这个字不能用?”

  “……老师开心就好。”越浮郁沉默良久,最后没点头也没摇头。

  宴示秋就伸手揉了揉越浮郁的脑袋,面上笑意加重。

  “老师刚才会突然笑起来,不单是觉得我是个好学生吧,到底是为什么?”越浮郁突然又说。

  见他还是要刨根究底的问,宴示秋只好轻叹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恼。”

  越浮郁闻言便道:“我不会对老师生气的。”

  “行。”宴示秋点点头,然后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刚才看着你一脸乖顺的给我按手,我突然有一种很奇特的联想……就好像我是个大太监,你是我收的干儿子,这会儿正在给我按手孝敬我。”

  听完了,越浮郁:“……”

  宴示秋挑挑眉。

  又过了小会儿,越浮郁忍不住叹气:“老师你这……哪有把自己想成太监的。”

  说着,越浮郁的目光静悄悄的落在宴示秋的脸上,心想也没有这么又风雅又唇红齿白的太监……只有一个又正经又满不正经的年轻老师。

  他一个人的老师。

  ……

  宴示秋和越浮郁来到冉府时,整个府上目之所及的仆役脸上表情都是凄风苦雨的,显然已经有手脚快的人先一步跑回来将江边的事传播过了。

  这些仆役和建阳府寻常老百姓有些不一样,寻常老百姓听闻冉新要下台都是兴高采烈的,但这些仆役在冉府做事,得知主家被太子殿下亲自吩咐关进了大牢里,他们各个心里都打着鼓不安得很。给宴示秋和越浮郁领路的那个仆从一步一步走得特别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哪个步子迈错了,就要被拎到大牢里去。

  待客的花厅里,霍珺正平静的喝着茶,她不是很在意冉新会怎么样,反正就算冉新死了,她也能回霍家继续过日子。

  所以当下看到宴示秋和越浮郁,霍珺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礼仪有度的让人上茶。

  然而,听到宴示秋说了来意后,霍珺放下了茶杯,有些诧异道:“我未曾想过求娘家帮忙,已然是明理了,太子殿下与宴太傅如今却找上门来,要我以冉夫人的身份代冉新写陈罪书?”

  “是。”宴示秋很是自然平静的微微颔首,转而提起,“不知夫人对刚才江边的事知道了多少,在我们到来之前,您可来得及听了具体的细节?”

  霍珺重新端起了茶杯,闻言静静地看着宴示秋。

  “冉新说,他所做之事,霍老将军与庞中书大人均知情且大力支持。”宴示秋道。

  霍珺这才皱起了眉:“我外祖和父亲是忠良肱骨!”

  宴示秋点了点头:“是,霍老将军为大越镇守河山,庞中书也在朝为官多年,均是深受皇上器重之人,太子殿下也很是敬重他们,并不愿意相信冉新那话。但冉新在江边众目睽睽之下掷地有声说了那样的话,他本就是庞中书的女婿,人人皆知他背靠夫人的娘家霍家,此番情景,霍家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要惹一身腥的。夫人若是代写了陈罪书,也能叫外人知晓清楚霍家并无包庇女婿的意思。”

  宴示秋态度陈恳,语气温和并不咄咄逼人,一词一句也很是为霍家着想的意思,霍珺顺着他的话沉思片刻,最终点了头。

  ……

  再从冉府出来时,原先的零星小雨已经变成了绵绵细雨,守在冉府外的姚喜和砚墨已经备好了伞,见他们出来便连忙上前。

  回到了马车内,越浮郁拿了帕子给宴示秋擦手,同时不禁扬了扬唇:“老师,你刚刚是在带着我这个好学生去骗人吗?”

  宴示秋抽出一只手往他额上一敲:“读书人说的话,那能叫骗吗?”

  那叫说话的艺术。

  而且宴示秋的话也不全然是诓霍珺的。霍珺代写了陈罪书,以她的身份多少能代表一些霍家的意思,若是霍家其他人当真没有参与冉新之事,那霍珺一封陈罪书并不会给霍家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只是会将冉新压得更死而已,就算霍家原本有搭救的意思,这之后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冉新的罪名被压实了,再一看霍珺这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态度,想必会秉持着“要死一起死”的念头,将他身上那些罪名的同谋们都供出来。

  宴示秋和越浮郁会第一时间赶到冉府找霍珺,既是出于事情宜早不宜迟,也是不想霍珺因为无人商量、太急着去信联系霍家人。

  之后,也因着有霍珺的配合,冉新的私库被打开来,库房里存粮银钱甚多,今年灾后的重建事宜进展也更加顺利起来。

  而冉新本人,自打被押进府衙的大牢之后,除了看守的官差狱卒每日送饭之外,一直没有人搭理他,连肩膀上的伤都是凭着一口气自行止血的。在牢里待了一天,冉新已经狼狈得很,之后又听见狱卒说知府大人的私库被打开了,冉新一时间几乎心疼到呕血,生生又憔悴了八成。

  就这样在牢里待了足足三日,冉新靠在墙边想着岳父一定会救他、他一定要坚持下去时,他突然听见了两道有些熟悉的温柔声音。

  “大人,您还好吗?”

  “大人,我们来看您了……”

  冉新猛一回头,先看到了近日来他最宠爱的解语花惊鹊,然后是在惊鹊入冉府前他也宠爱过的另一个妾室春雨。

  惊鹊和春雨红着眼睛,小脸看上去都瘦了些,冉新看到她们,一时间很是惊喜,心下非常熨帖。他从墙边来到靠近牢门的这一面,从牢房的木头间隙中伸出手握住了惊鹊和春雨的手,感动道:“你们怎么来了?他们放你们进来?”

  惊鹊便带着哭腔道:“我们实在担心大人,所以一块儿偷偷溜了出来,刚刚是用好几根金簪讨好了门口的官差,才被允许进来,但是也不准待太久,那官差说怕万一叫别人看见……”

  春雨也是含着眼泪:“大人您怎么这么憔悴了……”

  冉新就咬牙切齿道:“那些个拜高踩低的,真当本大人是要落魄了,居然敢收你们的东西……别怕啊,等本大人出去了,以后给你们多打一些簪子,金的玉的样样都有……你们有心了,还知道想办法来看看本大人,本大人当真没有白疼你们一场。”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生分话,您如今落到这般境地,我们当然得来看看您……”春雨借着擦眼泪的动作,很是自然的收回了被冉新抓着的手。

  惊鹊惴惴不安的接着说:“大人,我们在外头总归受不了罪,您在这里头可怎么办啊,他们是不是借着机会折腾您了?那个名字叫宴示秋的太子太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针对咱们府上,您被关起来这几天,那个宴太傅到了府上两三回,回回都说是盘查,您的私库也是他带头打开的……我们也是想不明白,您和太子殿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仇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大人,我们能为您分忧吗?”

  听到惊鹊提起宴示秋,冉新猛地一拍眼前的木牢:“宴示秋!倒是忘了他!我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看来,他必是早就知道他爹娘当年淹死的真相,这次来建阳府是有备而来,就是冲着我来的!”

  冉新突然很后悔当初接到庞自宽的信时,他没有认真放在心上,根本没有忌惮过宴示秋。

  惊鹊和春雨对视了眼,春雨骤然哭出了声:“大人您这……您别吓我们啊,我们胆子小,您这说的……”

  惊鹊也惶惶:“大人您的意思是,宴太傅并非是听了太子殿下的吩咐?”

  “本大人往年连回京述职都未曾遇见过太子殿下,哪里又会和太子结仇!只有那个宴示秋!他爹娘当初也是,来了建阳府拿着治水的名头忒把自己当回事,还发现了建阳往年的账目问题,非要嚷嚷,不然……惊鹊儿,你们马上回府去,跟夫人说,叫她写信给她爹,着重要提宴示秋这事儿……夫人可曾给娘家写过信?”

  惊鹊和春雨便齐齐摇头:“这……我们不知,但夫人瞧着并不大着急。夫人从前便不喜见到我们,若是知道这次我们偷溜出来的事,我们受罚还是小,就怕夫人迁怒大人,不给大人您带信……”

  冉新闻言面露了狠色:“她必须写这个信!当初宴学渊和沈丹湘落到洪水里,可是霍珺她爹、我的好岳丈一手安排的,那时候我只是个小推官,她爹才是建阳府的知府,她爹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贪的钱、害的人命可不比我少,这些年要不是她爹给我做靠山,我哪里敢这么肆无忌惮,我每年借着年节送回京孝敬她爹的钱可堆得起一座金山!她要是不想她爹和我一起……”

  冉新说着话,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只怕来人并不少。他霎时面上骇然,紧跟着就看到了从不远处转角走出来的一群人。

  以太子越浮郁为首,大皇子越谦也在,太子太傅宴示秋和大理寺少卿兼任工部员外郎的荣遂言、珧安郡主祝明薇都在,还有建阳府中原本隶属于冉新下属的一些重要官员,那些官员里有的人曾与冉新同流合污过,有的人则没有,如今都聚在了一块儿,看了刚刚的那场“戏”。自身也不干净的那些官员,此时满脸菜色愁苦,也不比冉新轻松多少。

  冉新正骇然着,紧跟着又发现刚刚还对自己温柔小意关切万分的惊鹊和春雨站起了身,脸上哪里还有柔弱和害怕,眼泪也收了回去,这会儿很是坦然的对来人行了一礼。

  “你们两个……”冉新猛然反应过来,直觉便是她们俩已经被收买叛变,刚才就是故意在套他的话!

  荣遂言看着眼色,出声打断了冉新:“冉大人,这几日忙着处理江边的事,还有府衙那边老百姓们诉冤检举一应事宜,倒是疏忽了您这边,今日太子殿下和大皇子殿下携众位大人一块儿来听取您的供词,这场面想来不会委屈了您被诉的那一沓罪。”

  若是没有惊鹊和春雨故意套话这一遭,冉新还能保持闭嘴不言,但他刚才已然说漏了那么多,还被这么多人听见了……此时再被提审,还是和知晓秘密甚多的冉府管家一块儿被审,冉新面如死灰。

  ……

  这天冉新被提审,惊鹊和春雨看了全程,最后她们也没和宴示秋他们一块儿离开,而是说想要再留一下,再和冉新“说说话”。

  宴示秋微微颔首,只嘱咐狱卒照看一下。

  有惊鹊先前交给宴示秋的信件证据,有冉新的夫人霍珺代写的认罪书,有住在冉府外的方姨娘的证词,还有冉府管家为了保命给出的供词和一些佐证,有建阳府百姓和部分官员的控诉与作证,还有冉新自己的认罪供词,以及建阳府官员听见的冉新罪行自述……这么多人证与物证,冉新和部分建阳府的官员是跑不了了。至于涉事的更高品级官员,例如冉新的岳父庞自宽,则得回到京中之后再行盘查。

  至于这建阳府中,冉府后院的那些妾室,由霍珺做了主,想要离开的便领了放书离开,没有去处不想走的留下便留下。

  如今宴示秋和越浮郁一行还留在建阳府,一是要继续盯着江边重建之事,二是要等京中回函的文书。江边的事进展顺利,建阳府中也不是全然没有可用之人,如今他们要等的就是京中文书了。

  八月下旬后,建阳府的雨季进入了尾声,同时这儿的天气也稍微凉快了点,只是宴示秋怕热,所以夜里还是要用冰盆。

  “公子,今儿送来的冰瞧着没有以前那么剔透。”

  砚墨和姚喜一块儿把冰盆抬到宴示秋房内,放在了靠近床榻的地方。砚墨多看了几眼盆里的冰块,然后对宴示秋如是说道。

  宴示秋没在意:“反正都要化成水的。”

  说罢,宴示秋又催越浮郁回他自己的屋子去:“该歇下了,见昭。”

  因为要睡下了,所以宴示秋这会儿正在拆发冠。

  越浮郁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上前帮宴示秋拆发冠,他就坐在近处看着宴示秋白细纤长的指尖穿走在墨色的发间、最后取下那轻巧的发冠放到了木质的台面上。

  然后越浮郁才站起了身:“老师,明早见。”

  宴示秋理着墨色的长发,对他嗯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orz

  这章给宝们发个红包叭!谢谢体谅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