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建阳府这个地方, 与宴示秋还有一个很密切的渊源。他三岁那年父母因南下治洪罹难,当时去的地方就是建阳府。

  所以前些日子祖母江荇去建阳府,除了探望学生之外, 也是想去儿子儿媳不幸丧命的地方拜祭一下, 只是她没有特意说出来让大家一块儿感伤。

  眼下, 宴示秋和越浮郁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光明正大离宫出京去一趟建阳府, 倒是没成想,第二天就瞌睡遇上了枕头。

  第二天早朝结束,宴示秋刚从朝堂上出来, 就被皇帝越徵身边的大太监陈季唤住了, 说是皇上有请。宴示秋一面思索皇帝突然找他能有什么事,一面沉稳的跟着来到了越徵面前。

  君臣相见, 越徵先是关心了下越浮郁近日的情况, 又走过场关心了下宴示秋和宴家祖父祖母,然后开口道:“朕想要派太子前往建阳府办一件差事。”

  宴示秋闻言一愣。

  越徵又补充说:“也不单是太子,此番还会有大皇子和六皇子同行。建阳府所处地理位置特殊, 隔几年就会发一回洪涝, 堤坝水利年年都在修,但一旦遇上洪水却还是抵不上多大用处,建阳府官员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洪水之年死伤无数民不聊生。去年建阳府未有洪水,今年目前也尚未有,不过抵御洪涝的水利工造还是不能停,今年要拨给建阳府的御洪款项, 户部已经准备好了, 朕想派几位皇子同行, 一是将款项送到建阳府, 二是皇子们总在这深宫待着也不好,出去能见识见识,到了建阳府也能看看水利工造方面的事。”

  宴示秋便沉静的应了声:“是。”

  越徵接着道:“此事还未在朝堂上宣旨,宴卿可知朕为何要提前将你先单独请过来?”

  “臣是太子太傅,皇上想要派太子殿下办差事,此番想来臣也是该同去的。”宴示秋道。

  “对。”越徵点了点头,“宴卿素来稳重,有你在太子身边,朕才放心。此番宴卿陪同太子出京,需得看住他护住他,切不可让他遇着险境。到了建阳府,看看便是,若是不巧遇上今年发洪水,宴卿也得紧着太子莫让他去到江边涉险。你可明白?”

  宴示秋便作了一揖:“臣明白。”

  因着去皇帝面前走了一遭,今天宴示秋下朝回东宫的时辰就晚了点,越浮郁等得焦急,一见他回来便迎上来:“姚喜去打听,说是老师被父皇叫去了?”

  宴示秋微微颔首:“去藏玉殿说。”

  “好。”虽是如此,半路上越浮郁还是忍不住在四下无人时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宴示秋弯了下唇:“皇上这是给我们送枕头来了。”

  越浮郁的眼睛眨了一下:“嗯?”

  到了藏玉殿,宴示秋便将越徵的那些话跟越浮郁说了,又道:“也是正正好,不用我们思索要找什么理由才能出京了。想来也是最近大皇子一派逼得太紧,让皇上不得不安排点事给他做,但又怕影响了平衡,才想到了这么个差事,既不会多给大皇子添什么成绩,还能把大皇子正当派离京城一段日子,大皇子那派也能安静些时日了。”

  越浮郁思索了下,倒是有些想不通:“大皇子和我便也罢了,六皇子也去?越识今年不过十岁,荣太后竟也放心?”

  “听皇上与我说的那意思,这件事似是已经笃定会成了,荣太后那边应该是已经知情并且同意了,说不准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皇上应该不会主动提叫六皇子一个十岁孩子去那么远。”

  至于荣太后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宴示秋其实也想不太明白。这几年他们并没能和荣太后那边有什么接触。

  “老师,”越浮郁突然又皱眉道,“我们昨天才在商议要如何去建阳府,今日就出了这么一个便利的差事,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宴示秋闻言一笑:“有疑心是好的。不过此事该是并无异常,这件事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想起然后办好的,皇上和荣太后该是准备多时了。”

  越浮郁便点了点头,然后对宴示秋笑:“我还没有和老师一块儿出过远门呢,此番倒也正好。”

  只是越浮郁这点好心情,到了晚些时候就被迫打了个折。

  因为皇帝下发了旨意,说了这回要让几位皇子送户部拨款到建阳府去的事,朝臣们自然是议论纷纷,尤其是大皇子那派着实有些措手不及。这个不打紧,于越浮郁而言,让他不大高兴的是此次同行还有其他人,这个“其他人”就是他一直很不喜欢的荣遂言。

  荣遂言这几年一再升迁,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少卿。送户部拨款给建阳府兴修完善水利工造,本来和大理寺是扯不上关系的,但荣遂言如今也兼任了工部员外郎,那水利工造一事也就和他有了些关系。

  皇帝越徵对这个出身荣家但和荣家人关系并不亲密,早年还在秋猎围场上在寻太子时立过功,办事又颇为妥当且很能抓住机会往上爬的臣子非常有好感,所以这次也派了荣遂言同行。

  这几年期间,自从宴示秋也开始上早朝、和荣遂言难免在朝堂和殿外遇上后,他和荣遂言也就更熟了点,算不上多亲近,但有时候下了朝同行一段路也是常事。因着这个缘故,越浮郁对荣遂言是越来越不喜,只是他又找不到这人的错处然后在宴示秋面前上眼药,只能当见不着就不存在。

  “老师在路上不要和他说太多话。”越浮郁虎视眈眈的对宴示秋说。

  宴示秋失笑,顺着他点头:“好。”

  越浮郁才收敛了点面上的不善,又找补说:“他毕竟是荣家人,这些年虽然看似没有站队,但其他人多多少少是会默认他是荣太后一派的,老师跟我是一起的……”

  “好好好,别找补了,老师明白。”宴示秋揉了揉越浮郁的脑袋,又说,“你头低下来一点。”

  于是越浮郁乖顺的低下头,方便宴示秋过过手痒的瘾。

  ……

  太后的宫中,荣太后已经在着人为六皇子收拾行装了。六皇子越识如今已经十岁,其实早两年就该从荣太后的宫殿搬离,住到皇子殿中去。但荣太后舍不得,皇帝越徵也没有多言,六皇子便还是留在了她这里。

  看着荣太后事无巨细的叮嘱宫人们收拾准备东西,她身边的荣嬷嬷其实也很不解,人后才忍不住问道:“太后娘娘,六皇子如今年岁尚小,此番又不是去办什么大差事,也已经有大皇子和太子互相制衡,您又何必明明不放心还让六皇子也同去呢?那建阳府到底是有过水患的,万一今年也出事,六皇子此去怕是有些不大安全。”

  荣太后靠在贵妃榻上,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安危倒不必担心,那建阳府水患再厉害,也没闹到府衙里过,不然建阳府知府这个位置,不知道得换得有多勤。这么些年里,因着洪水丢了命的,都是自己非要到江边去找死的,就像当年的……丹湘他们夫妻俩,治洪便治洪,非要亲自到前线去做什么。哀家会让明风陪着小六一块儿去。”

  “可是……”荣嬷嬷又是犹豫,最终还是说出口道,“如今的建阳府知府,到底是霍家的女婿,建阳府前一任知府也是霍家女婿,那地方到底霍家人势大,霍家与咱们荣家素来不对付,万一……”

  “小六可不光是荣家的血脉,也是皇家的。”荣太后冷声道,又说,“如今的建阳府知府若还是庞自宽,哀家兴许会不大放心。但如今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庞自宽的女婿,那个冉新不是个能成大器的,当初若不是霍家举荐、庞自宽又正好升迁回京,建阳府知府的位置腾了出来,冉新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坐上这个位置。”

  “是,是老奴太把霍家当回事了。”荣嬷嬷便忙请罪道。

  荣太后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声说:“哀家又如何舍得啊……小六才十岁,性子又有些天真,让他和大皇子与太子一同远行……但哀家必须舍得。”

  “小六与太子相差了七岁,与大皇子相差十一岁,这个差距,放在寻常人家中都有些大了,争起家产来颇为不利,何况这是在皇家,争的是皇位。这些年虽有哀家和荣家为六皇子筹谋,但到底也只能打压着其他皇子冒头。可争储这种事,哪能只压着别人,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才行,何况如今显然已无法压住了。”

  此次让六皇子越识同去建阳府,荣家人其实也反驳过荣太后这个意思,但荣太后问他们,如今朝中到底有几个大臣眼里有六皇子?

  六皇子年幼,身份上不如太子这个占着储君之位的、叫人即使不喜也不得不记住,文武之事六皇子如今也不怎么出类拔萃,不似大皇子年幼时那般名声响。如今朝堂之上,说起荣太后与荣家,倒是声势浩大,也都知道他们是站在六皇子身前的,但六皇子本人呢?

  “怪哀家将他一直养在跟前,让他在朝臣眼里竟是无甚存在感,有的大臣许是都不认得六皇子到底是何模样,这几年也就围猎能让他到人前露露脸……可他这般年纪,哀家不将他养在跟前又能如何,真放了他去皇子殿,若是有人想要害他,哀家只怕都赶不上。”

  “所以这次他必须去,必须叫人想起来六皇子是站在人前的,他不单只是荣家用来争权固势的一个傀儡。”

  荣太后目光定定道。

  她没有过亲生孩子,但如今的皇帝越徵是她养大的,可越徵这个皇帝到底还是和她不一条心。荣太后汲取教训,待六皇子越识更加上心。

  荣嬷嬷看着她,犹豫再三,左右巡视,然后才俯身低声说:“太后娘娘,要老奴说,与其总是小心压制提防,倒不如……釜底抽薪,斩草除根,此次大皇子和太子都要出京,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荣太后目光薄凉的扫了身边这位老嬷嬷一眼,只道:“此话往后不要再说。”

  荣嬷嬷就将头放得更低了,心差点跳出来:“是。”

  “当真不要再说。”荣太后道,“毕竟……都是皇帝的亲生孩子。尤其是太子,虽然他母亲是常记溪,哀家也不喜欢,但皇帝偏心太子,几年前太子病重一回后更是。大皇子是皇帝的头一个孩子,他早年也很是喜欢,只是后来大皇子妨碍了太子,皇帝才疏远了去。”

  “但到底都是亲生的,若是哀家动了手,往后皇帝便真要与哀家离心了。”荣太后叹了一声。

  良久之后,荣太后又有些伤然:“你说,哀家与皇帝之间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哀家从未想过将皇帝扶持成一个傀儡,只是不愿看到荣家落败,荣家本来支持皇帝,也一心一意为他办事……外戚干政,外戚干政!竟是四个字便能一概而过!”

  荣太后这是又想起了往事,荣嬷嬷便熟稔的感慨道:“当初常太师不肯站在您和皇上这边,想要扶持其他皇子,您也是为了保皇上登上帝位,才对常家下手。常太师狱中自尽前求您放过他的女儿和养女,您也确实放过了那常记溪和叶清颖两条人命……斩草除根本是正理,可您那时到底是手软了。”

  “那常记溪是罪臣嫡女,不可能全身而退,您才将她投入了教坊司,可起初也暗中叮嘱要护她一番了,谁能想到皇上他……在常记溪这事儿上,皇上有些太儿女情长了,竟是与您离了心,可这哪能怪到您身上呢?”

  说着往事,荣太后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罢了,如今为小六筹谋才是正经事。既然压不住了,那就别单想着要如何压制了,大皇子虽然要紧,但最要紧的还是占着储君之位的太子。”

  “他病歪歪这么多年,几年前急病一场,当时哀家还以为他熬不过去了,没想硬是又熬了这么几年,他若这样一直熬下去,哀家的小六还能陪着他熬不成?还是得将他拉下来。要废太子,就得在他身上挑些皇上都没法偏心的过错,要挑过错,确也得让他有犯错的机会,且让他碰碰政事罢。”

  “建阳府还有个二皇子,他是个不计后果的冲动性子,这回若是一急起来直接对太子下手,倒是省了我们的事了。”

  虽然并没有打算亲自下手弄死越浮郁,但荣太后确实盼着越浮郁能自己病死。若他一直不病死,那也只能他们想办法挑错,若他一直不出错,那荣家人会想办法叫他有错的。

  荣太后这边为六皇子收拾着行装,文皇后那边也在为大皇子收拾,东宫亦是忙活起来。这个差事虽算不上特别急,但也是几天之后便要出发,出发前总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景平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有太子和另两位皇子同行的护送户部拨款队伍浩浩汤汤离京。

  东宫这边,除了越浮郁和宴示秋,还有姚喜、砚墨、秦太医及其长子秦玉言同行。

  宴示秋和越浮郁曾同秦太医承诺过,待越浮郁的病治好了,他们也会想办法让秦玉言和他的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事儿早已办成了。

  两年前,皇后身边的宫女岚月在御花园中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惹得太子殿下大怒,此后岚月便被罚出宫去了——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则只是想找个正当由头将岚月送出宫。

  一个冲撞了脾气不好的太子殿下的宫女而已,并无人会注意。即使是文皇后,也就感慨了句岚月时运不济,并没有多为这个宫女求情挽留。

  岚月出宫后在家待了两个月,然后就去了宴示秋祖母江荇所办的女学之中做工,也是一份活计,后来就和秦玉言成了亲,如今两人过得很是恩爱美满。

  至于秦玉言这个御前侍卫,也在之前被越浮郁要到了东宫里。因着这些缘故,秦太医对越浮郁和宴示秋是更加尽心尽力。

  更主要的是,对越浮郁这个太子殿下尽忠,虽然会需要他在皇帝面前扯谎,但不用拿医术害人了,秦太医心安了很多,反正以前不仅要用医术作恶、同样也要对越浮郁扯谎,如今还轻松些。

  这次越浮郁要去建阳府,皇帝虽然叮嘱了宴示秋要照护好他,但又想着宴示秋毕竟是个文人,所以还想派侍卫贴身同行,让越浮郁给退回去了,说自己会在东宫侍卫里挑人带上,最后便带上了秦玉言。

  东宫这边人有点多,六皇子越识带的人也不少,荣太后让身边的荣嬷嬷此次也陪着越识同行,此外还传话给荣家,让荣二公子荣明风路上保护着六皇子。

  她想着荣明风年纪大些,在如今年轻一辈的荣家孩子中最为稳妥,而且荣明风虽性格跋扈,却擅骑射武术,对六皇子这位荣家扶持的皇子也颇为敬重。

  本来是只叫了荣二公子,但荣二公子的固定跟班荣五公子荣明安说也想跟着长长见识,荣二心想这次自己是去保护六皇子的,家里不让他带小厮,他身边总得有个人使唤,而且和荣五待在一起久了,突然见不着他想必会不适应,便同意了。

  荣明风是自己答应了荣明安之后,才跟荣太后说这件事的,好在荣太后也并没有不同意。

  与太子越浮郁和六皇子越识相比,大皇子越谦带的人则只有一个随侍,那随侍也会骑马,两人骑着马走在前面,就更显得轻简。

  长长的队伍出了京门,一封飞鸽传书则提前从京城先一步落到了建阳府。

  知府府上,仆从将从信鸽脚上取下的小小信筒呈给府中管家,管家又转而来到知府冉新的卧房:“大人,京中有信过来,是庞老大人的信。”

  冉新本来想说晚些再看,但听到是岳父送来的信之后,就伸手推开了怀里的温香软玉,坐起身:“拿过来。”

  管家目不斜视的奉上那卷信纸。

  冉新打开来,看完后颇有些烦躁。见状,床里头的小妾娇娇柔柔的靠到他肩头:“大人,是有什么坏消息吗,妾可否能为大人分忧?”

  冉新当下颇为宠爱这个新纳的妾室,闻言也没有藏着掖着,随手就将信纸递给她看:“说是今年御洪的户部拨款下来了,但皇上为了让他那几个皇子长长见识,就让太子大皇子六皇子三个都来了,真是烦人。”

  小妾看了信,又随手丢到床内,说话还是娇怯柔软得很:“这有什么呀,大人您可是我们建阳府的知府大人,这个地界都是您说了才算,皇子们来了又如何呢,总不过是来玩玩罢了,到时候大人费点心设个宴接了,又设个宴送走就是。像那二皇子来了您的建阳府这么久,也没能耐碍着您半分呀。只是大人,妾有些不明白,您岳父为何要特意提那太子的太傅呀?就是太子都不怕的,何必在意那么一个太傅呢。”

  小妾这些话说得冉新颇为畅快,当下便将她搂入怀里调笑一番,又才说:“不过是因着这太子太傅姓宴罢了,他爹娘当年也来过建阳府,最后死在了洪水里。”

  “哎呀,怎么这么渗人呀!早知道妾就不问了,妾最怕发洪水了!”小妾忙道。

  冉新被她逗得又是哈哈大笑:“瞧把我们惊鹊儿给吓得,倒是本大人的不是了,忘了我们惊鹊儿的爹娘也是被洪水给卷了才没的。”

  名唤惊鹊的小妾便伤心落起泪来:“可不是吗,要不是因为这个,妾先前也不用在街头想要卖身葬父葬母了。这洪水一发,田地淹了没粮食都还是小的,就怕把房子淹了,里头的人也被吃了去……”

  “不妨事不妨事,如今有本大人在,惊鹊儿你每日只管好吃好喝打扮得漂漂亮亮,再不用怕发洪水了,那洪水可到不了本大人的府上。”冉新很是惬意,又说,“惊鹊儿你这也是祸福相依了,要不是你在街头卖身,也不会遇上本大人这般好的夫婿,过上如今这般的好日子。”

  惊鹊儿便娇羞的靠在冉新身上:“可不是吗,多亏了大人您了。”

  听着冉新和妾室调笑,管家满脸平静,过了会儿才出声提醒:“大人,夫人今日要从玉佛寺回府了,您还去接吗?”

  说起夫人,冉新觉得扫兴,但还是点了头:“自然要去,什么时辰了?”

  “若是要去接夫人,大人此刻便得起身出门了。”管家回道。

  于是很快,惊鹊的屋子里安静下来,冉新和管家都走了,只剩下惊鹊一人。她面上娇怯含羞的笑慢慢的消失,披了件衣裳起身,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到床上去翻,重新将从京城来的那封信拿了起来。

  信纸比到手时又皱了许多,但上面的字迹和落印仍然是清晰可辨的。惊鹊看着上面的“太子”、“大皇子”、“六皇子”、“太子太傅宴示秋”这些字眼,视线又落向最后几句“宴家今非昔比,当年之事不可败露,你那妾室莫要再留”,还有“今年说话做事都小心着些!莫要再贪!”

  惊鹊将这封信小心翼翼藏了起来,盘算着即将到来的这几位贵人可否能信。藏好了真正的信纸,惊鹊又来到书案前拿出一张未曾写过的信纸,磨墨后落笔照猫画虎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嘲讽的笑。

  给冉新写信的是他的岳父、如今的中书侍郎庞自宽。庞自宽显然非常信任冉新的能力,并不担心信件外漏,信中所写内容直白明确,并没有多少隐晦,让惊鹊这样的局外人也能隐约猜到一些惊人的内情。

  但庞自宽并不知道,他在京中太久,如今的冉新早已不是当年在他手下办差的那个冉新了。或者说,冉新本性从未变过,只是以前有庞自宽近处盯着,冉新从不敢做出半点让庞自宽这个岳父不满的出格事。

  在庞自宽眼中,冉新这个女婿和他自己是一样的,都是靠妻子的娘家霍氏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庞自宽很清楚自己是如何从一介白衣干到中书侍郎的,所以对妻子百般敬重,不敢有半分不规矩。

  庞自宽自己是这样的,便觉得同样是靠岳家提拔才能出人头地的女婿冉新也是一样的。早年庞自宽还在建阳府时,冉新确实和他一样过,不敢有半分让夫人不高兴的举动,总是以夫人为先,政事上也颇为认真可靠。

  直到后来出事,庞自宽才知晓冉新偷偷摸摸在外头养了个小妾。但是因为女儿不愿发作,冉新也百般痛哭流涕的悔恨,说那个小妾是他的表妹,表妹家中无人只能投靠他,又趁他酒醉强行成了事,所以他才捏着鼻子养着表妹,实则并没有半分情谊,加上庞自宽本身还是觉得男子三妻四妾实乃正常,所以他最后并没有对冉新怎么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托付女儿和差事。

  后来庞自宽升迁回京,还求了岳父霍老将军一同帮忙,让冉新接替他坐上了建阳府知府的位置。但庞自宽并不知晓,那之后没过多久,不再被人时时盯着的冉新就本性暴露,在好.色纳妾一条路上越走越远,正经差事上也越来越放松。

  像这种收了信,在妾室的床上便打开,妾室随意说一句好奇便丢给妾室看,之后也不会惦记着拿走信件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了。

  冉新此人好.色且自负,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是靠岳家出头的,但面上也不敢太落正妻的面子。可冉新的夫人这些年对他越来越没有好脸色,让冉新不满已久,到了妾室面前后便更喜欢被捧做大英雄。

  在冉新眼里,自己的妾室们都是娇弱可怜的小白花,离了他之后连怎么走路都会不清楚,迷糊娇憨惹人爱的妾室们也都非常爱他敬他,绝不会违背他的命令,更别提主动害他了。

  惊鹊这样一个从街头买回来的小妾,在冉新眼里除了日子更新鲜之外,也没有什么例外之处。见她识字,还更喜欢让她看一些文书了,惊鹊每每看了,便满面好奇与不解,缠着他问,听了之后便震叹不已,一句句将冉新捧做这世上最博闻强识的人,冉新很是受用,所以更加喜欢到惊鹊房中来。

  当下,惊鹊仿着庞自宽给冉新那封信的内容,又重新写了一封,然后用红色印泥在落款处随意抹了抹。做完这些,她便将信纸拿到了屋内的圆桌前,将信纸揉得有些发皱发软了,又拎起茶壶往上面倒。

  很快,信纸上的字迹和印泥便模糊不清,惊鹊拿起来再抖了抖,墨迹和红色的印泥更是糊做一团,信纸还不小心有些破损。

  做完了这些,惊鹊才又将信纸拿回书案上放好了。

  冉新刚才离开前虽然没想起来这封信,但晚些时候想起信上的内容了,也是有可能特意过来要回去的。惊鹊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若是来要信,她便说收拾床榻时拿出来放到了茶水边,待收拾完了再回头看就已经被倒下的茶水给浸湿了,她拎起来想赶紧扇干,却没成想越弄越乱,最后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

  她一哭,冉新必然就不会再追究。那么一封信被毁了也就毁了,反正冉新自己拿回去也是要毁掉的。

  惊鹊收拾妥当后,打开屋门站在外面。

  建阳府正是雨季,此刻阴雨绵绵,惊鹊看着细密的雨水,心想今年该是又要发洪水了。

  ……

  送户部款项的队伍走了十来天,路上倒是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连冲突都不曾起过,让总负责的随行官荣遂言松了好大一口气。

  还在队伍停下歇息时对宴示秋闲聊着笑说:“我本来还怕几位殿下闹矛盾的,那我这个为人臣子的届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样进入了安阳的地界。

  安阳在地方官制上是一个州,这里最大的官就是知州。进入了安阳城门后,荣遂言来到宴示秋他们乘坐的马车车窗边闲聊道:“说来也巧,这安阳去岁年后新上任的知州,与宴太傅你还有点渊源。”

  宴示秋闻言莞尔:“此话怎讲,我认识的?”

  “是徐芳州徐大人,和宴太傅你是同一年的进士。”荣遂言道。

  宴示秋便想起来了,景平二十年他被点为探花,徐芳州是当时的状元。这位状元郎颇为看不惯他这个太子太傅,还曾在宫门前叫住他特意阴阳怪气了一番,也是那次反倒让宴示秋想起了秋猎这个重要节点。再往后,直到徐芳州被外派出京任官,宴示秋都没有再见过他,还有另一位曾和徐芳州走得很近的榜眼张次槐。

  “那可能不太好了。”宴示秋便不禁笑道,“徐大人可不太喜欢我。”

  “那是他脑子有问题。”越浮郁横插进话来,然后直接把车帘拉了下去,将荣遂言挡在了外面。

  宴示秋回过头看他,无奈失笑:“这一路上,荣大人其实问过我好几次,你这位太子殿下究竟为何这般排斥厌恶他。”

  越浮郁闻言,提取到的却是另一条信息,他看着宴示秋控诉道:“老师果然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和荣遂言说过话!”

  “……”宴示秋索性只纠正道,“不是悄悄,光明正大的。”

  越浮郁:“……”

  又过了小会儿,越浮郁又问:“那,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老师你有光明正大和越谦说过话吗?”

  宴示秋闻言轻轻一挑眉,然后摇头:“自然没有。人家弟弟都因为当年的事被外放出京了,他还能惦记着我呢?皇子外放且非诏不得回京,可不是普通臣子外派出京到地方上做官,二皇子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有什么前程了,大皇子就算是还惦记我,估摸着也只有恨了,想着要怎么报复吧。”

  这一路上,越谦鲜少与人说话,总是骑着马走在前头。如果有什么需要,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也都大多是让他的随侍转达。别说说话了,同行十天出头了,宴示秋印象里都没见到过这位大皇子几面。

  越浮郁眯了下眼:“我瞧着他不像是死心了的。”

  宴示秋就往越浮郁脑后拍了下:“别总惦记这个事了。与其想这些,你不如为老师想想今晚落脚的地方能不能找到冰吧。”

  宴示秋当真怕热,如今进入七月又一路南下,是越来越热。白天人清醒着倒还好,到了夜里却总是辗转难以入眠,同行的秦太医只能给他开了点静心降燥的药,但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喝着还苦。

  前两年在宫里过夏天还不觉得怎么,今年出来一趟可把宴示秋折磨得够呛,马车坐久了也有些难受,于是夜间想念空调,白天想念有空调的现代汽车,想念着想念着宴示秋就开始庆幸,他好在是穿成了官宦之家、太子太傅,条件已经够好了,平日里不愁吃穿用,还有小厮帮他料理琐事。

  每每想到这一点,宴示秋才能在知足的自我警告中,勉强体会到心静自然凉的效果。

  马车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听着外面街道两旁热闹喧嚣的鼎沸人声,宴示秋心想看来这个地方百姓过得应该还不错。

  “我到外面坐着透透气。”宴示秋对越浮郁道。

  越浮郁手上拿了扇子,正在给宴示秋打扇,闻言他也想跟,被宴示秋拿过扇子然后按了回去:“多我一个还行,再多你一个外面就坐不下了。”

  拿着折扇撩开车帘,宴示秋坐到了外面赶马车的地方,越浮郁听了话没有跟着出来,但也挪到了靠近车门处然后撩起了门帘。

  呼吸着外面的燥热空气,宴示秋打开折扇给自己扇了扇。砚墨见状就说:“公子要不还是回里边去吧,这外头虽然没那么晒了,但太阳还挂着呢。”

  宴示秋摆了摆手,看着眼前热闹的市井:“反正都一样热得很。”

  “外边还吵闹得很,不如车内安静。”越浮郁靠在门边接过话说。

  宴示秋便忍俊不禁,合上扇子去推了推越浮郁的肩膀:“行行行,进去吧。”

  就当是在马车里坐久了,他起身一趟活动活动,出来了刚坐下又往马车里回去。

  只是,宴示秋刚撑起身要回到马车车厢内,突然就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这吵闹里夹杂着哭声和骂声,并不是寻常的生活气息。

  宴示秋便又在外边坐了下来,循声看过去。

  见他还是没回到车内,越浮郁抿了抿唇,只好又挪到了马车车门边上:“怎么了?”

  马车边的荣遂言也瞧见了,说了句“我先上前去看看”,就策马往前去了。

  宴示秋看着不远处的两座大石狮子和屋檐模样,还有现在这个角度虽看不清字但能依稀瞧出的匾额,微微皱了眉:“似乎是安阳的府衙。”

  再往前走走,靠近了哭骂声的同时,荣遂言也折回来了,果然说道:“是安阳知州的府衙,衙门前跪了几个穿丧服的人,这会儿不少百姓在围着看,我刚打量了一眼,看到衙役拿着棍棒正在驱赶。”

  随着荣遂言话音落下,几道凄厉的哭喊也清晰的传了过来:“冤枉啊!”

  “知州大老爷!你儿子是人,我们小老百姓的儿子就可以随便打死吗!”

  “可怜我儿才十五啊!不过上街买袋豆子,就被知州大老爷家的大少爷给活活打死了啊!”

  “冤枉啊——”

  还有衙役在驱赶的声音:“你们闹什么闹!这个案子都结了!打死你家儿子的犯人已经蹲了大牢,过些日子就要斩首示众,你们还喊什么冤!”

  “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青天白日没活干是不是!赶紧散了!”

  因着前面人多,宴示秋他们这边队伍也长,靠得再近些后,就被堵着没法再往前走了。荣遂言便朝后去,跟六皇子他们简单说了下情况,然后又朝前去让大皇子越谦朝后退退避一避。

  提醒过了几个皇子,荣遂言接着骑马前去要交涉。越谦和他的随侍骑着马朝后来,见到坐在外面的宴示秋,越谦神色微顿,最后很是平和的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起恢复晚九点更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