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 翠鸟和鸣。
一个日光稀薄的午后,谢天猝然从梦魇中惊醒。当他睁开眼,未曾想到, 第一眼看到的, 既不是自己的父母, 也不是“临死”前最后看到的那人, 而是他那久未露面的师尊——
也是天界梅兰竹菊四仙中的郁离仙君, 名唤越江吟。
他嘴唇嗫嚅,想喊对方一声, 无奈伤势沉重, 还未发出声音又昏了过去。
昏迷前他依稀看到师尊身边有个紫衣人。
“哎, 天儿!”越江吟急忙扑到徒弟榻前,慌慌忙忙翻对方的眼皮, 往他嘴里塞灵丹甘露, 又为他换药。
焚天剑造成的伤实在太痛, 谢天想昏又昏不了。
他无法动弹,脑中一片混沌, 一直半梦半醒,中途断断续续听到他师尊与人交谈。
“必须趁现在杀了他。”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谢天从未听过,他猜想应该是那紫衣人, 估计紫衣人是他师尊在天界的同伴。
“不行!”师尊虽然压低了声音, 但谢天听得出来他极为愤怒,“敢动我徒弟, 我跟你拼了!”
紫衣人道:“焚天剑毁了你在他体内设的禁制,他要想活命,只能修魔了。他要是修了魔, 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不杀他,以后很难搞……你忘了天界的命令了么?”
“天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他……”
听到这里谢天伤口愈痛,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清醒。后面只依稀听到两人交谈间提到了“太子”、“神君”、“天界”、“魔界”……这些原本天方夜谭一般的字眼。还有一些其他匪夷所思的词语密集地从两人口中蹦出。
他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十分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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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松月溪同样觉得很玄幻。
原本他还指望着,从浮川秘境出来后收几个新弟子,先前也的确有几个散修有意加入。但当他醒来后,那群人早跑了,说是连伤都没好就溜了。紧接着松月溪杀神归来的消息传遍整个修真界,引起了震荡,连归元殿的人也都对他露出畏惧的表情。
振兴门派遭遇挫折,他颇为无奈,还没缓过来,仙盟盟主徐定海又以“神君”相称,说他是什么“碧华神君”,松月溪简直出离愤怒。
“我一个修无情道的,你说我是传说中掌管世间情爱的神君??玩儿我是吧?”
这时候徐潇宁那位神秘的师尊现身,他脸色惨白,看起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任孤光刚一进门,松月溪就察觉到,这个人是自己回来以后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境界最高的人之一,另一人乃是谢天的师尊越江吟。
二人相比则是不相上下。
徐定海亲自搀着任孤光进门,扶他到一旁坐下,而后朝松月溪介绍:“这是潇宁的师尊,天界的文昌星君。”
松月溪:“……”
他不过离开了修真界短短百年,之前还无人飞升,现在都已经神仙遍地走了是么?
神仙已经这么廉价了?
隔壁谢天的师尊也是个神仙呢。
他懒得浪费口舌,便没有提出质疑。
徐潇宁道:“神君失去了记忆,现在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也很正常。关于您的身份,并非我等捏造。我儿潇宁身上带的月光宝瓶,乃是您前世亲手所制之物,可以在关键时候,起到保护的作用,也仅此而已,而您竟然神威再现,用宝瓶中的光救回了十几人,这种强大的治愈之力也仅有碧华神君能做到。”
松月溪感到匪夷所思:“这就说明我是神仙了?你身为盟主,是否过于草率了?”
“不止如此,”任孤光开口,他看着松月溪道,“焚天剑疯狂攻击你也是侧面证实了你的身份。”
松月溪皱起眉头:“怎么证明的?”
任孤光道:“焚天剑是魔界太子遗物,先前天界魔界大战,是你带着天界众神重创了魔界,导致魔界太子被杀,所以焚天剑见到你就开始狂躁,想为他的主人报仇。”
松月溪道:“那它还捅谢天了呢,你怎么不说谢天是那什么碧华神君?”
“那是因为谢天挡在你身前。”
“那他黏着你徒弟呢。”
“那是因为潇宁身上戴过你的信物。”
“哦。都是为了杀我是吧?”松月溪耐着性子,“徐盟主,任先生,我原本不想冒犯,但你们归元殿想造神扩大影响,能否只专注晏春?好端端的拿我寻开心做什么?我修无情道的。无情道,你们懂什么是无情道么?竟然说我是碧华神君?你们是被人夺舍了么?”
任孤光捂着胸口,掩面咳嗽了几声,而后忍着不适,正色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一直苦苦寻找你的下落,因为没有方向,所以才让各门派带弟子来参加秘境试炼。每次我都会用潇宁随身携带的月光瓶提前布阵,既是为了在关键时抵御魔物的攻击,保护众人,也是为了探测你是否进入了秘境。”
松月溪吃了一惊:“你们竟然……”
竟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这下他也知道了,任孤光的伤肯定是之前法阵被魔剑攻破时遭到反噬所致。
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是什么什么神君。
他修无情道的,那碧华神君说白了就是一位爱神,他怎么可能是爱神?
虽然他现在修为还未恢复,但当年也算是无情道第一人。无情道第一人竟然是一位爱神,这简直是世间最匪夷所思之事。
他忍不住问:“我说真的,你们二位真不觉得这件事离谱么?”
“不觉得,”徐定海一本正经道,“神君……本就该是您这样举世无双的人。”
徐定海和任孤光是真不觉得离谱,虽然初看起来不太合理,但论松月溪的样貌、经历和地位,他完全担得起这样尊崇的身份。
虽然无情道第一人是一位爱神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很有趣不是么?
“我觉得你们要么是被夺舍了,要么是故意装傻骗人,”松月溪冷冷道,“我没这闲工夫陪你们玩。”
“神君稍安勿躁,”徐定海笑笑,“您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份也正常,慢慢来,慢慢来……”
他看着对方,从容道:“我们说再多理由,您都可以否认。但您无法否认的是,在力竭昏迷之时,您于梦中喊了一些故人的名字,想必您应该是在月光宝瓶或者焚天剑的影响下梦到了一些前世之事吧……”
松月溪一时语塞。
他这么一顿,徐定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说得对,”松月溪努力保持镇定,“我确实梦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但都感觉很不真实,因此那未必是我经历过的,或许正如你所言,只是我受了月光宝瓶或者焚天剑的影响,从而梦到了真正的神君残留的记忆。总之,盲目造神不可取。”
他站起来:“我去看看谢天。”
徐定海送他到门口,在他身后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是必须要面对的。真相到底如何,神君心中清楚。”
松月溪扭头看他:“我当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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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乾元厅之后松月溪快步去谢天养伤的西风院。
他在院门外遇到了谢天的师尊越江吟。
当日他将谢天救活之后就昏了过去,后来得亏越江吟及时赶到才将谢天从鬼门关拉回来。
松月溪与之见礼,而后朝他身后看:“越真人,谢天醒了么?我想看看他。”
“醒了。”越江吟一身青色长袍,长发飘飘,长着一张一看就很好欺负的脸,外表看着比松月溪年长不了几岁,但他气质极为温柔,像春天的风。
此刻他努力摆出冷酷的样子,板着脸道:“见就不必见了。我徒儿重伤未愈,需要静养,阁主请回吧。”
毕竟谢天是帮自己挡了一剑,松月溪理解人家做师尊的不待见自己,他本人也颇为自责,于是没有强行硬闯,而是默默离开了。
在他走之后,越江吟马上露出歉疚的神色,口中念着:“罪过罪过……”而后快速回到院中,推开房门,来到了徒弟的病榻前。
他原本在其他地方办事,那天是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徒弟体内留的那道保护他金丹的禁制被破了就匆忙赶回,还好不算太晚。
不久之后,谢天的父亲厉长虹进入房中,看望自己的儿子。
谢天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那天厉长虹在看到儿子浑身是血时急火攻心,当场昏厥,险些先他一步撒手人寰。还好越江吟出手将他们父子俩救了回来。
次日上午谢天再次醒来。
这次他较为清醒,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师尊,他轻轻喊了对方一声。
越江吟大喜过望,激动难耐:“你终于醒了!吓死为师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着对方,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师尊,我做梦了。”
“做梦?”越江吟关切地问,“梦见什么了?”
谢天沉默片刻,而后用一种自己都不大确信的语气缓缓道:“梦见……我是天界太子潇云。”
“啊???”越江吟眼睛一瞪,整个人惊呆了,“你……梦到你是天界太子潇云??”
“嗯,”谢天脸色惨白,忍着痛楚接着道,“梦到……我与碧华神君违反天条,私自相爱,后来惹怒了天帝,被众神追杀,双双殒命……”
焚天剑造成的伤实在太痛,谢天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剁成了肉泥,又重新拼凑起来,虽然活了,但四肢八骸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极痛。
稍稍缓了口气之后,他再次看向坐在塌边的人:“是么,师尊?您……知道的吧?”
谢天自幼就知道自己的师尊是天界的人,他有过诸多好奇,但大多没有得到解答。
此刻越江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徒弟,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神色极为复杂,好半天之后,才轻轻点头,沉声道:“是,你的确是天界太子潇云。为师让你随母姓,给你取名叫‘谢天’正是因此。”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坚定:“你,是天帝的儿子。”
“这……”谢天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的看着他,“那您……是来杀我的么?”
“瞎说什么!”越江吟马上站了起来,“为师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么?我要是来杀你的,何必照顾你这么多年?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我错了。”谢天马上要下床给他磕头。
“别动别动别动!”越江吟连忙按住他,紧张地给他掖被角,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后叹了口气,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道,“天儿,那上面——”
他用手指了指天上:“的情况比较复杂……你不必多问。你记住,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为师不会杀你,亦不会让别人杀你。”
谢天又问:“那为何我自幼身上有魔气?这个现在可以说了么?”
“哦,这个嘛,可以啊,可以说了,”越江吟道,“因为当初送你下来投胎的时候,遇到了魔界的阻挠,他们不想你和神君再续前缘,毕竟你二人联手战力太强。你的魂魄在那时候受了重伤,被魔气感染,所以出生后就带了魔气,为师只能强行为你压制。”
谢天点点头:“多谢师尊,那……前世……”
“前世的事莫再打听,”越江吟重新在床边坐下,“前世的事更为复杂……你只需要知道你确实和神君很相爱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问:“你想起了多少?说给我听听。”
“没想起什么……”谢天言辞含糊,他抬手按着自己的头,“脑子里一片浆糊,好像有与众神大战的画面……嘶……头好痛……”
“别想了。”越江吟道,“你先歇着吧。不着急,慢慢想。”
谢天才刚醒,还不想睡,正想多问几句。但他师尊却不想继续谈下去,直接右手在他眼前一挥,让他睡了过去。
越江吟帮徒弟盖好被褥,在床前踱步几个来回,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理清了思绪后匆匆离开房间,去找谢天的父亲厉长虹。
厉长虹就住在隔壁院落,瞧见越江吟来了,他立刻起身。
“越真人,你辛苦了。”
“长虹。”越江吟走到他跟前,欲言又止。
厉长虹马上屏退了所有弟子。
等人走光了。越江吟看着厉长虹:“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事情很严肃,天儿他——”
“等一下!”厉长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紧张地要无法呼吸了,他一张嘴,眼圈立刻红了,“我知道他伤得很重,他……他好不了了是么?”
越江吟一愣:“不是,你怎么会担心这个?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他死。”
“吓死我了……”厉长虹拍了拍自己胸口,又仰头眨眼收回两汪老泪,随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那您说吧。”
对于他来说,只要儿子的命保住了,别的他都能接受。
“那我说了,”越江吟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都未曾对你揭秘他的身世,现在时机到了,终于可以对你和霜华说明了。”
他深吸一口气:“谢天他,其实是天界太子。”
“啊??!!”厉长虹瞠目结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儿他……他他他,他是天界太子??那……那……我是什么?”
“你是你自己。”越江吟拍了拍他肩膀,很快离开了。
厉长虹跌坐在木椅上,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喃喃念着:“我儿是天界太子……”
那,他不就是天帝了?
厉长虹懵了,我是天帝??!
啊??!这啥啊这??
越江吟匆匆回到徒弟的病榻前,打了个响指,将他唤醒。而后俯身看着他,继续之前的话题。
“前世你死了之后神君心灰意冷,也陨落了。你体内那情种就是神君陨落前给你的。”
谢天浑然不觉自己方才昏迷了一阵,目前思绪仍然停留在昏迷前,他不自觉地按着自己胸口:“是么?”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似乎在努力回忆前世之事。
越江吟道:“那时候你重伤,尸体都凉了,他……他那啥之后,情种就自动到了你身上,正是他对你的爱护住了你的魂魄,保住了你,否则你早就魂飞魄散无法重生了。”
“这,”谢天张大了嘴,“这么……离奇的么?”
“唔……”越江吟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还有很多内情,但不便多说了,只说了一句,“神君真的很爱你。”
他缓了口气,又接着道:“神君是执掌人间情爱的神明,是整个天界最为特殊的一位,连天帝都得让他几分,可想而知有多重要……在他陨落之后,天地间爱恨失衡,戾气重了许多,后来战争频发,妖魔涌现,总之情况很不妙……我说的爱恨失衡,你能理解么?”
“能,”谢天点点头,“能的。”
“能理解就好,”越江面色沉重,“总之天界急需要你二人回归。为师自你幼年时就伴你左右,就是为了护你周全,等你长大,和你一同寻找神君的下落。眼下神君已经出现,但他也失去了记忆,神格未恢复,神力也方才觉醒了一点点。你得重新与之相爱,帮助他重回神位。”
“哦。”谢天问,“谁是神君?”
越江吟脱口而出:“徐潇宁啊。”
“噗——”谢天猛地吐了一口血,“徐潇宁?!有没有搞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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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潇宁?!有没有搞错!”
松月溪也差点吐血。
这天一大早,任孤光又拖着病体来找他,同样对他讲了神君的前世爱情。大体上也是说前世他与天界太子私自相恋,遭到了天界的惩处,双双殒命,又各自重生了。
“当年天界魔界大战,两败俱伤,天界有几片仙域被魔界攻陷,至今有不少神灵困于魔界的黑雾之中,不死不活,需要你恢复神格,回去解救他们。你现在神力才觉醒了一点点,需得与太子相爱,快点恢复才行。”
松月溪问:“谁是太子?”
任孤光道:“我徒儿潇宁。”
松月溪直接一口茶喷出来:“徐潇宁?认真的么?”
任孤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对他解释道:“他的名字就是对着‘潇云’改的。”
“我真的……”松月溪要气笑了,“合着你们早就计划好了是吧?盟主呢?你们俩行啊,硬生生把徐潇宁说成是天界太子转世,然后你成了太子的师尊,徐定海成了太子的爹,你们可真是能耐!一般人还想不到这出!”
他重重地将茶杯放下:“我说你们是不是没对好词就来忽悠我了?任先生,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晏春之前也跟我们讲过神君的故事,不过……他从未提过什么天界太子,他说的是神君恋上魔界太子!”
“魔界太子?”任孤光眉头一皱,“你等会儿。”
随后他站起来,叫了个弟子,让他把晏春找来。
片刻之后,晏春匆匆赶到。
他看了松月溪一眼,而后局促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紧张。
任孤光盯着他,正容亢色:“魔界太子是怎样一回事?你当着神君的面把话说清楚。”
他朝着高处拱手:“潇云殿下乃是我天界太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我错了,”晏春低着头,紧张地绞着手指,“我话本看多了,觉得……觉得神君同魔界太子相恋的故事要更美妙,就……就一时糊涂……”
他看向松月溪,朝他走了一步,低声解释:“潇云殿下确实是天界的太子,不是魔界中人……先前是我瞎说的。对不起……”
“什么?”松月溪感觉自己要晕了,“这种事还能瞎说?你们……”
这一个两个真的绝了!
“行了,”任孤光对晏春道,“你下去吧。”
晏春又看了松月溪一眼,而后怯怯地离开了。
松月溪心情极为复杂,他原本以为晏春已经很厉害了,现在看他在任孤光面前如此胆怯,而任孤光待他也没有半分温和,甚至盛气凌人,看起来这位文昌星君是在他之上的。
任孤光道:“潇宁就是太子转世,你则是神君转世。现在事情已经说清了,你就与他好生培养感情吧。”
“哦,”松月溪面无表情,“既然这么需要我回去,为何不早点找我?你们该不会现在才知道我的存在吧?百年前没听过我的名号??”
“自然是听过,也暗中观察过你。”任孤光道,“但是那时候你嗜杀成性,也未曾展现出碧华神君独特的治愈之力。”
他见对方一脸不信,又接着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我乃是太子之师,你应该感到疑惑,为何太子在你之前死的,却比你年纪小。那是因为早先天界并不想让太子在凡间转世,而是想直接复活他。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你的下落,我才向天帝提议让太子在凡间转世,通过你二人前世的情缘,和你们之间的羁绊来找到你。事实证明,这种方法果然有效,当你俩凑到了一块儿,你的力量才被激发。”
松月溪再次被震惊:“还能这样?”
真恶心。
按照任孤光的说法,天界明显还是不认可神君和太子的感情,只是需要神君回去解决天界的困境,才迫不得已同意把太子扔下来找他。
松月溪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会跟徐潇宁好上的,更不想跟你回天界。”
任孤光道:“这是你的宿命。”
“宿什么命?”松月溪抬起手,制止对方的话头,“我告诉你,我不想做什么神君,我只想跟我的副阁主一起重振门派,捍卫无情道。”
他摆摆手:“任先生请回吧。”
任孤光道:“宿命是逃不掉的。你必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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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面对。”
在长宁轩,徐定海按着儿子的肩膀:“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是天界太子,说实话,为父一开始也难以置信。但你师尊证明了事实就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姑且不论你是不是天界太子,你本就是归元殿的少主,生来就要肩负起拯救苍生的重任。眼下这世间爱恨失衡,需要你与神君共同努力,解决危机。宁儿,你不能推卸。”
“我愿意肩负啊。但让我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让我很为难!”徐潇宁简直要崩溃了,他打小就知道自家师尊非同一般,但万万没想到,下了趟秘境上来,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忽然变成了天界太子,无情道第一人的玄度君变成了执掌人间情爱的碧华神君,自己还被逼着跟他在一起。
“宋……松阁主,神君他……他是男的啊!”他看着他爹,“我喜欢女孩!”
徐定海道:“神君是天生的神明,并非凡人修炼飞升。你师尊说了,这种天生的神明是无所谓男女的,你把他当做女孩也一样的。他长得不就像女孩么?”
“这哪能一样?!他就是个男的啊,还修无情道的。”徐潇宁都要哭了,“就算他是女孩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
“你没有喜欢的人。”徐定海及时捂住了儿子的嘴,而后看着他的眼睛,“你先前没有喜欢的人,以后会喜欢神君,记住了么?”
徐潇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紧绷着脸,捂着他嘴巴的动作甚至有些用力。
他下意识地与对方较劲,但却无法挣脱父亲的铁腕。
片刻之后,徐定海再问一遍:“记住了么?”
徐潇宁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泄了气,停止与之对抗。
他低下头,目光无处着落。
看到一向活泼的儿子这般低落,徐定海也颇为不忍。
他抬起手,本想摸摸对方的头,但却忍住了。
风起云涌,好像是要下雨了。
“宁儿,你要做正确的选择,做正确的事。”徐定海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用力地捏了捏儿子肩膀,沉声道,“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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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天注定?”西风院里,谢天躺在病榻上,一激动伤口又痛了。
他闭上眼睛,恹恹道:“我不可能喜欢徐潇宁的,我喜欢的是……是我们阁主。话说他怎么样了?”
“你替他挡了致命一剑,他当然没事了。”越江吟难以理解,“他修无情道的你喜欢他做什么?人家修无情道,你还去搅扰他,这不是缺德么?你还是喜欢潇宁吧。天注定的意思就是你俩一定会互相喜欢,跑不了的。你得跟他一起回归天界。”
谢天抬手搭在自己额头:“你怎么确定他就是神君?”
“他带着你前世送给他的定情信物,还在你被魔剑重创时救了你,所以他必定是神君,”越江吟道,“你受伤时他万般心痛,所以神力觉醒,才能发挥出那起死回生的术法。不必怀疑了,他一定是。”
他并不知晓是松月溪救了谢天,只知道月光瓶在徐潇宁身上,是他将其捏碎。后来徐定海和任孤光也未曾泄露松月溪救人一事。
他隔着被褥轻轻拍拍徒弟,温声道:“虽然天界有难,但已经难了很多年了,你也不必着急,先安心养伤吧,待伤好后好好与神君相爱,助他恢复神格,再与他一起回天界。”
谢天无力地摇摇头:“不,我不喜欢他……”
他拿开遮住眼睛的手臂,看着自家师尊:“您要说天界有难,需要我帮忙,可以,我愿意尽全力帮忙。但要我跟徐潇宁在一起,那不可能。我真的不喜欢他。”
越江吟道:“解决天界危机的关键在神君而不在你。”
“哦,”谢天听明白了,“他才是关键,所以我是死是活不重要对吧?”
“当然……也重要!”越江吟道,“神君必须恢复神格,不只是天界,是整个世间需要神君的回归。他是执掌情爱的神,必须与你相爱才能恢复神力。”
“可是他有喜欢的人啊,”谢天坐了起来,“如果徐潇宁真的是什么神君,那他喜欢荆夏,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们再好好引导他一下,他不就恢复了?”
“不行!!”越江吟连连摇头,“他跟别人相爱没用,必须跟你才行。都说了你们是天注定的姻缘,必须是你和他。你别管那么多了,好好跟他处就行。”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躁,他又赶紧缓和情绪,温声道:“别担心,你肯定会爱上他的。”
谢天嘴皮子已经说干了,他倒回了榻上,一脸绝望:“我真的……不、喜、欢、他……”
“不会的,”越江吟道,“多聊聊就喜欢了。”
“什么不会的……”谢天快没力气说话了,“您不懂。”
“对,”越江吟坦然承认,“我确实不大懂,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谢天:“……”
直到这时候,谢天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的师尊,竟然是不懂情爱的,竟然以为两人随便聊聊就能爱上。
这可真是太绝望了。
想想晏春也是这样,他倒是也能理解。
可能他们神仙都这样吧。
“哎,”谢天忽然心生一计,“那我的情种给他呢?是不是就可以帮助他恢复神力了?然后就没我什么事了?”
“万万不可!”越江吟慌忙按住徒弟,“你现在还能喘气全靠这颗情种帮你止住伤势,现在给出去了你爹就要准备办丧事了。再说你俩现在还未生出感情,你给他也没用,而且你不喜欢他,你也给不了。你还是先爱上他吧。”
谢天只觉得很头疼,他一边轻轻拍自己额头,一边自言自语道:“没感觉,怎么爱……”
越江吟道:“就这么爱啊。”
在他的脑子里,好像说爱就爱了。谢天知道自家师尊也不懂,跟他掰扯这个没有意义,于是打算先结束这个问题。
“今日先不说这个了。”他现在一呼一吸都觉得痛,忍不住向对方求救,“我感觉我要痛死了……有什么法子让我好受点么,师尊?”
“没有,”越江吟道,“忍着吧,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
“几个月?!”谢天差点背过气,“你不是神仙么?就不能一下子把我治好?”
“你想得美,”越江吟道,“那可是魔剑焚天,三界至强的神兵之一,被它所伤,神仙难救,你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好吧。”谢天双唇泛白,口干舌燥,实在没力气说话了,遂闭上双眼开始休息。
但他很快又再次睁眼:“焚天剑为何会出现在秘境中?魔界的剑不应该在魔界么?
按理来说,秘境只是为了试炼各派弟子,秘境之中不该存在杀伤力这么恐怖的剑。
越江吟道:“那徐定海解释说自己也不清楚,还说在此之前他们巡视过秘境,并未发现焚天剑的踪影。”
谢天又问:“剑现在在何处?”
“不见了,”越江吟道,“我来的时候它已经自行逃脱了,我们找了一圈还没发现它的去向。焚天剑本身……挺邪乎的……它能听懂人话,也有自己的意识,的确不好对付。”
这次秘境之中发生这么惨烈的事,归元殿原本难辞其咎。但因为焚天剑太邪乎,所以越江吟不好找徐定海的麻烦。
随后谢天想睡过去,缓解疼痛,但一直难以沉眠,总是半梦半醒,依稀能感觉到时不时有人进出他的房间,摸摸他的头,给他擦汗,在床边坐一会儿,又或者叹几口气。
他分辨不出是谁,但也知道定是与他亲近的人。
越江吟知道徒弟难受,于是给他服了安眠的药,强行让他沉眠养伤。
等谢天睡着了,房内冒出一团紫烟,而后化作人影。
“怎么样?”紫衣人来到谢天榻前,“什么时候动手?”
————
“动什么手?”越江吟白了他一眼。
紫衣人道:“我知道他下不了手,那就由我来帮你吧。你别看。”
他说着掌心凝出一团光:“我会给他个痛快,不会让他痛苦的。”
“你干什么啊你?!”越江吟站起来,挡在徒弟榻前,冷冷道,“你竟敢刺杀天界太子,你不要命了?”
“天界太子??!”紫衣人张大了嘴巴,指着谢天,“他是天界太子??”
“对啊,”越江吟看了徒弟一眼,努力保持镇定,“他……他就是天界太子,如假包换。你退下,莫要吵到太子。”
紫衣人愣在原地:“太……太子?”
越江吟点头:“对,太子。他就是咱们天界最英俊潇洒,也最受宠爱的太子。”
————
又一次醒来时,谢天看到亲爹坐在他床边。
几日不见,对方竟然白了不少头发,面容也极为沧桑,看着老了几十岁似的,谢天心里一下子有些酸楚。
“爹。”他马上挣扎着要起来,“你总算来了。”
“别动,”厉长虹本想按住儿子,让他好好躺着,但对方非要坐起来。他便往他旁边挪了点,而后伸手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来了好多次了,每次你都没醒。”
他端了水,喂儿子喝了点,又帮他擦脸上的汗。
谢天见父亲满眼心疼,连忙安慰道:“我好很多了。”
厉长虹看着儿子,沉默了许久,久到对方快睡着了,他才开口:“觞儿,你师尊说你是天界太子。”
“对,”谢天直起身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我是天界太子,也是您和我母亲的儿子。”
这话一说,厉长虹心都碎了。
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亲口对他说他是天界太子,而且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太子的身份。
厉长虹张了张嘴,完全说不出话来,唯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极度不想承认儿子是什么天界太子,他觉得眼前的人只是他和夫人的孩子。但有些事,不是他拒绝承认就不存在,现在情况复杂,许多事,不是他们一家三口能左右的。
现在也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闲功夫是悲伤难过了。
他吸了吸鼻子,强行缓解自己的情绪,开始办正事:“你师尊让我劝你——”
“您也要劝我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么?”谢天憋了几日,快要被逼疯了,一激动又痛得浑身颤抖。
他有气无力道:“我都这样了,你就先别劝了……你和母亲应该也是希望我开心的吧。”
厉长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现在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忍住有些哽咽。
谢天也跟着鼻头发酸,他爹原本仪表堂堂,英气逼人,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现在却面容憔悴,白发苍苍,可见这几日为他操碎了心。
谢天心知现在他们一家将要对抗是一股他们无法抗衡的力量,他爹当然忧心如焚。他于是再度直起身来,看着父亲,故作轻松道:“多大点事啊,你至于么?别担心,我能应付。让我母亲也不要过度忧虑。等我好了我来解决。”
他笑了一下:“相信我,我很聪明的。”
厉长虹一脸沉重,完全心不在焉,明显无法把事情丢给儿子独自解决。他知道儿子有点小聪明,但这么大的事他这体弱多病的孩子要如何独自面对啊?
那可是天,是九重天上,是诸天神佛。
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他又往自己怀里搂紧一些:“先别想了,你睡会儿吧,觞儿。”
睡,又是睡。
这几日谢天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睡。他过的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自然也清楚,现在想再多都没用,当务之急就是得好好养伤。只有能下床了,他才有主动权,才能更好地应付现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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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道月白色身影来到谢天房中,在窗前的茶几边坐下。
谢天在睡梦中似乎心有所感,马上就醒了。
睁开眼,待看清楚对方是谁,他立刻一个激灵。
“松……宋……阁,阁主……”
他心头大乱,全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合适。
松月溪扭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尚是谢天大难不死后第一次看到对方,这张谪仙般的脸所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他有点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几日他一直想见他,又不敢想,心里觉得他不会来看自己,所以也没好意思让人去请。现在对方来了,他简直像在做梦。
太美了……真的像神仙一样。
谢天未曾想到自己此生能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他先前听过对方的传说,一直想见见,但他出生时对方已经不在了,他便没有多想。
此刻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泼在了松月溪身上。他坐在月光里,银白色的发如瀑布流泻,额头上那摸淡淡的月牙印更是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几日前在峡谷中发生的事,谢天心里一紧——他竟然向嗜杀成性的玄度君告白了。
这不是找死么?
他怀疑对方是来索命的,再不敢看他一眼,只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松月溪却起身走到他的病榻边坐下,直接抬起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谢天被迫与他对视,一动也不敢动。
松月溪凑近一些,细细观察他的眼睛,发现他原本的金色瞳孔已经变成了黑色。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谢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很快,松月溪松开他的下巴,又伸手按在他胸口。
任孤光说他是碧华神君,而神君擅长治愈之术,他便试着往谢天体内注入灵力,帮他缓解焚天剑造成的疼痛。
片刻之后,谢天神色稍缓,倒是真的好了一些。
但松月溪自己也受了伤,还没恢复,目前尚且发挥不出太大的功效,于是就停手了。
他清了清嗓子,轻启朱唇:“还是和之前一样,我依然是你的阁主,你依然是我的副阁主,不必慌张。”
“好,好……”谢天忙不迭点头,他躲在被褥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谨遵阁主吩咐,我定当继续追随阁主!”
松月溪道:“你先安心养伤,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回去。雎鸠传来消息,阁中快要修好了,到时若是有新弟子入门,我负责教授武学,你负责指点迷津。”
“好啊,”见他在安排未来之事,还把自己纳入其中,谢天颇为动容,“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教。”
松月溪点头:“嗯。”
这个问题结束后,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松月溪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那日,”他扭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摆弄自己的剑穗,“你昏迷前,说了奇怪的话。”
谢天身子一僵,看着对方腰间那柄名扬天下,杀人如麻的“斩红尘”,他哪敢承认?
“是么?”他一脸迷糊的样子,“我……我那时痛得快要死了,可能胡言乱语了,记不清说了什么,阁主见谅。”
果然是这这样。
“没关系,”松月溪嘴角绽放一丝淡淡笑意,“我也没太听清。”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对方枕边:“这个还给你。”
谢天扭头一看,是月光宝瓶。那日他表白后送给他的。
现在对方还给他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能看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