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42章 化蛟

  听我说完后,兰漱一双眼微微眯起,瞅着我。这兰妖的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笑起来温雅风流,不笑的时候却带着点邪气。我被看背上发毛:“看我做什么?”

  他就等着我问呢,说:“你们凡人自欺欺人起来,看着很像真的。”

  我愣了一下,失笑:“若我是自欺欺人,那兰兄你便是欲加之罪。”

  他冷淡地别开眼,说:“我加你的罪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

  我:“……”

  ……怎么妖精说话都这么厉害么?

  我沉默片刻,叹息道:“……兰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以后也未见得会有交情,但当下的面子总是要留一点。”

  兰漱望着那铜钵之中的景象,道:“前尘往事,不论你们想不想提,恐怕都是绕不过去的——”他笑了一下,忽又抬眼,“你不是想知道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他话音刚落,天上猛地又炸了一个响雷,我与兰漱双双抬眼去看,一时间只见乌云滚滚、满目浓黑,青黑色的蛇尾卷着白练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却哪里还有庄珩的身影?

  我心下一惊,在屋顶上站起身来,却被迎面而来的疾风暴雨打得一个踉跄,差些摔下屋顶去。兰漱在旁边拉了我一把,将我拉到黄老道身边,而后捏一个避水诀罩在三人头顶,泼天大雨霎时在头顶分开往两边落下。

  我有点急了,问:“那条蛇究竟什么来头?”

  兰漱盯着铜钵中的翻滚的乌云,等我又问了两遍,才勉强开了他那张金口,说:“他是天南山走火入魔的道士陆允修,是被李勰,哦,就是你说的庄珩设下的陷阱引诱至此的。”

  “道士?陷阱?”我糊涂了,“这道士是条蛇?”

  兰漱说:“因他真身就是蛇。”

  我:“他是蛇妖?妖也能修道么?”

  兰漱摇头:“他不是蛇妖。我熟知妖族秉性,可以断定他非我族类。“

  那这条又黑又绿的菜花大蛇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翻云覆雨的这么厉害?

  我又问:“他是庄珩设了陷阱引诱过来的?”兰漱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要说什么,被我打断了:“这是不是说,庄珩对付他是成竹在胸?”

  兰漱愣了愣,随后神色复杂道:“他应当是胸有成竹的。”

  听了这话我心稍定,当下也不再追问庄珩与这条菜花蛇之间有何恩怨,重新蹲到黄老道身边,盯着那铜钵观察局势。兰漱的避水诀隔出一方天地,外面疾风骤雨波谲云诡,屏障之内却平静得诡异。过了片刻,铜钵中的水忽然泛起细细的波纹,抬起眼看,蛟蛇相斗场景已经看看清,整片天空的黑云扭曲着在头顶波动,这景象与我在苦水河底隔水望天相似,也令我确信我们的确被困在钵中。

  水面突然起了波澜,我道是战局有变,兰漱却指了指黄老道:“是他快不行了。”

  我看过去,果然看到黄老道托铜钵的手发着抖,眉头紧皱,满头湿淋淋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看起来的确力有不支。

  “这阵法是黄道长在加持?“我问,“如果破了会如何?”

  “本来就是破的。”兰漱站起来,示意我看向西面天际,“道长守的正是已经破掉的坎门。“

  坎门?不是庄珩白天去修的那个门么?我顺着兰漱的视线看去,不由一骇——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条从天顶曲折向下豁开的裂口,滚动的云层在此豁然断裂,其间频繁落下的闪电已在一座山头上点起了山火,火龙顺着山势蜿蜒而下,将山脚的一片田地与房屋也烧着了。

  兰漱在旁边又说:“如果破了,便会殃及人间。”

  这么说来庄珩布下此阵,是为了困住我们,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我想到他临走前递给我的镇妖符,又想到方才千丝万缕地缠了我一身的驭蛟索,心下又十分五味杂陈。庄子虞如此周到体贴,我当然感激感动了,但说到底我只是占了另一个人的便宜。庄子虞的好,原并非我应得的。

  哎。庄珩这人实在烦人得很,

  我指着那铜钵,对兰漱说:“这里应当能出去,我要试试。”

  兰漱凝眉说:“你可知这钵底的符文是什么?”

  我说:“我管他是什么。”

  兰漱愣了愣,抬眼看我,又哂笑了一下,说:“故而我说你自欺欺人。”

  我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那袋几乎漏光了的功德袋,解释道:“你误会了。这一遭若成,在下功德圆满,便可不再做鬼也不再做人。这等机会我怎能放过?“说罢又自作多情地宽慰他,“我跟水有缘,不碍事。”

  不待兰漱再说什么,我化作一缕青烟便往那变幻波动的铜钵中钻进去。

  我的确跟水有缘。

  鬼魂没有实体,因此不论是蒙孤山中的那条小河还是庄珩的好梦坛,虽则形状大小各异,但对我来说却并无宽阔与局促之分。只是这个铜钵看起来不过手握大小,钻到其中却似另有乾坤。甫一入水,心头重压霎时卸下,我感到胸襟开阔、身体舒展,恍惚间竟有鲲鹏遨游于天地之感。

  往下游,钵底的符文便近在咫尺,那些图案奇形怪状意义不明,我自然不认得。但符文上头流淌着的淡淡金光却叫我想起了苦水河底的那个洞,以及破开那洞中无边黑暗的一线金光。回想起来,当时在洞中物我两忘两忘的虚空与逍遥之感,竟与此刻在这铜钵中的感受差不多。

  因了这重关系,虽然兰漱说得很唬人,但我见了这符文却像见了故人,心里很亲切。

  我伸手摸了摸,手下并未触到实物,却有一道极亮的银光从指尖伸出,沿着在那些图纹上一掠而过。光芒耀目,我闭了闭眼,眼前却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仍旧是那个黑暗的洞穴,然而恍惚间我并非独自一人破洞而出,洞外也并非是春雨飘摇的凡间。

  电光石火的片段里,捉到那一线天光中一个洇蓝的身影,那人影牵着我往上游。

  他说:“我来带你走。”

  还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两句话波澜不惊,羽毛一样轻轻搔在心底。

  一时间我体内似有万千蛰虫蠢蠢欲动,全身的骨骼都在格格发响,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飞快地复苏生长。

  耳边隐隐又听到一记雷声,我四下里看,隔着流光荧荧的符文,恰看到一道紫红色的闪电自天际蜿蜒而过,天地霎时被耀眼的白光照亮,青黑花纹的巨蛇盘旋在天地之间,缠绕的蛇身之中有一个衣袍漫卷的青灰色人影,道道天雷自头顶劈下,直冲那人而去。

  仿佛被某种本能驱使,我长啸一声,声音出口似乎有异,清越高亢不似人声,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在钵中盘旋几圈,终于寻找了那一处裂缝,一头钻了出去——猛然间铺天盖地的风刀雨剑打在身上,竟似万箭穿心般。我喷出一股水,浇灭地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后挥动衣袖,便有一阵疾风托来一片云,我腾身而上,直往电闪雷鸣处去。

  倏忽间那条巨蛇似有感应,于翻滚的云层之中忽然回过头来,两点竖瞳在云层之中闪着妖异的红光,直直盯着我。我看了一眼便别开视线,摇摇晃晃地站在云头,往那缠绕的蛇身之中去找庄珩。

  忽然那蛇猛地一摆身体,风云震荡,我被掀得差点滚下云头,刚稳住身体,眼前忽然冒出一条粗长的蛇尾,我骇然欲躲,那蛇尾却直接卷过我的腰,将我拽下云头。正惊骇间,忽听得有低沉似滚雷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听得我耳膜发震,头皮发麻。

  “梁兰徵。”

  下一刻一道凉滑的湿气从我衣衫下摆钻进来,在我脊背上滑行,像是某种动物的舌头。这噩梦般的感觉太过熟悉,我汗毛一阵倒立——这条蛇,这个走火入魔的道士,竟然也是我上辈子的故人?

  果然下一刻,冰凉的蛇喙触到我耳廓上,低沉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来:“梁吟,找到你了。”

  我浑身抖了一下。然后扭过头,迎着疾风骤雨又瞅了眼庄珩。

  风云涌动中,庄子虞闭着眼凝着眉,神色专注无比,道道天雷自头顶落下,却被他悉数接到掌中,他掌中耀目的白光将他的脸映得毫无血色。忽然隆隆的雷声停下了,风雨越发狂烈。电光雷火凝在他掌间,他睁开眼,将手掌缓缓向前一推。

  只见光芒爆射,眼前白惨惨的一片,几乎令人目盲。随后卷裹着我的蛇尾巴猛然锁紧,一声尖啸响彻天地,我晕乎乎地听着,又觉得那声音似乎离我很远。

  天翻地转间,眼前又似真似幻地浮现出庄子虞的身影,他沉默,他微笑,他拒绝,他叫我世子,叫我兰徴,叫我出云,一幕一幕,一眼一眼。

  都是我想过的庄子虞。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想到庄珩说的那句话,“今生的恩怨带到下辈子去”,心里好像突然顿悟。

  庄珩说得不错,我做鬼做人,都太拖泥带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