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22章 心中玉

  雾虽散了,但天仍旧阴着,远远的有鸟雀啼鸣,隔着几道马头墙,从不知哪个桥头、哪家院里传过来,阴云之下音色显得渺远而冷清。

  兰妖望着我,在一堆围着坛子逗鱼的妖精里缓缓站起身。他大抵是这里修为最高的,这时在一堆矮墩墩的妖怪中长身而起,鹤立鸡群地站一院子青葱碧绿中,墨绿的衫子纤条条,看着很孤独冷清,也很我见尤怜。

  我站在廊檐下,与他面面相觑了有半刻钟功夫,终于满心矛盾地开了口:“你随我来。”

  我做的那个梦在这沉默相对的片刻间清晰起来了。

  依稀仍是那个坛子,坛子口水草漫游、游鱼翔集,忽有一只手自水中探来,修长指节根根落下,攀住了坛口。接着便是云水滑落,一片洇蓝的广袖罩下来,袖中藏一截肤色如雪骨节分明的手腕,半遮半掩的视线中,苍松翠柏摇摇晃晃。梦中四处皆有瑞云缭绕,忽而看见那池水畔一段银白的尾巴缠着一柱奇石。洇蓝广袖似有所察,微微一顿脚步,那段尾巴便好似受惊般飞快滑去了。

  此刻想来,梦中所见无一不是不知所云、莫名其妙,并无哪处叫人喜悦的,然而梦中那安稳平和的心境直至此时却仍旧能体会。

  我原以为那梦不过是个幻境,幻境的好处在于,一切随心而至,不必追问情由,不必循其因果。但此刻兰妖却说那是真的,说那梦中有我,说梦中的我大概也是真的。

  多可惜。

  我在这世间又失去一个好梦了。

  我过去抱起坛子,领着兰妖进了屋。隔着一张桌子,我与他再次面对面坐下来,桌子中央放着好梦坛。

  兰妖在对面,神色依旧十分复杂。

  想到我与他要谈的事,头皮不由一阵发紧,便掩嘴咳了一声,问:“你……不,兄台如何称呼?”

  兰妖幽幽地看着我,轻轻吐字:“兰漱。”

  “噢,兰兄。”我摸了摸鼻子,眼光瞄过那些扒在窗口和门缝里看的大大小小的脑袋,问道,“你可会什么隔音之类的术法?”

  他依旧幽幽地:“在下不会。”

  这……

  我又摸了摸鼻子,思忖了一会儿。哎,这件事对我来说有点难,恐怕还是得循序渐进,先聊一些清淡的。于是我抬手,拍了拍好梦坛圆鼓鼓的坛身,对他坦白道:“实不相瞒,我也梦到过苍崖洞。”

  他看着我不说话。

  “但在下在苦水河畔游荡百年,在遇到这个坛子之前,从未发过此类怪梦。”

  兰漱:“梁公子的意思是,你的梦是因这坛子而起?”

  我正色点头:“正是。”

  兰漱清凌凌的眸光微微一闪,抬眼看住我,犹豫着问:“公子梦到的是什么?”

  哎,我在人间也算受过几番情爱磨炼,甜头和苦头都尝过,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其中心思我能不知道?便朝他宽心一笑,道:“梦中具体如何倒记不清,只不过有一点确定的,梦中没有你家公子。”

  他闻言果然便宽慰了许多,点过头,神色稍霁,终于不似一缕幽魂那般望着我了。

  我问:“兰兄昨夜也是头一回做那梦罢?”

  他说道:“正是。我原想是因白日里见了你与李公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曾想,那洞府竟是确有其事。”

  日有所思?思什么?我虽知道妖精多性淫,却不知道所谓性淫,竟是白日里看上一眼,夜里就能生出那种梦的。

  我又干咳了两声。

  兰漱看我一眼,款款抬袖,十分体贴地为我倒了一杯隔夜茶,叫我润润嗓子。

  然后像是解释般说道:“李公子待你,与我们不同。”

  我听得愣了。这妖精很了得,认得我都还不足一日,竟就品出了庄珩待我不同。啊,庄珩待我的确是不同的——不同寻常的古怪刻薄罢了。这兰妖怕是误会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不过,哎,子非鱼,安知鱼之苦?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细枝末节一来无法与外人道,二来到如今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于是不理这一茬,转而说道:“既然兰兄与我一样,也是昨夜突发此梦,且这两个梦在同一处洞府中。那恐怕这梦并非寻常偶发。”

  兰妖看我一眼,满脸写着“我早这般同你说了”。

  我尴尬一笑,问:“譬如这坛子。兰兄身边,有没有什么物件,是新近才接触到的?”

  他凝眉细想起来,我又提醒道:“且这物件,与李公子有关。”

  忽然他目光一闪:“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件。”接着似想通其中因果,又道,“这物件,的确是昨日公子才给我的。”

  “是什么?”我忙追问。

  兰漱低头,抬手往胸口轻轻一抚,道:“我先前在山中遇上那鬼煞,力不能敌,心肺被其重伤,所幸为李公子所救。来到此地后,虽有龟息阵术法护持,却仍不过苟延残喘……。”

  我不知他何以突然说起伤势,但还是关切了一句: “但我见兰兄今日似已大好了?”

  他点头,继而又摇头,淡淡道:“好。也不好。我如今运气顺畅、行动自如,看似已无大碍,但这并非是由于病体自愈,而是全有赖于李公子所赠之物。”

  “这么说来,你所做之梦,极有可能是因为那物件。不知,可否让在下看看?”

  兰漱很爽快:“自然可以。”

  而后我便看到站起身来,下一刻手抚上腰间系带,指尖拉住一端,轻轻往外一彻,腰带便松了开去,他那件垂坠丝滑的墨绿绸衫立时自他瘦削的肩头滑落,流水般堆在他手肘上。

  我看呆了,也看愣了。而后清晰地听到外边亦是一片吸气声。

  连生算上死,我头一回看人脱衣服也脱得这般风流雅致的。这妖精脱胎于兰草,果然得天独厚、不同凡响。

  但可惜啊,可惜我生前二十年读的孔孟朱王在肚子里蠢蠢欲动,面上僵了僵,脚底板已先一步在地上摩擦,我连人带凳往后退了半寸,问:“兰兄这是作甚?”

  兰漱瞥我一眼:“梁公子不是要看么?”又抬手探向中衣领口,笋壳般剥开一边,堪堪露出一片皙白的肩头——“等一等!”我急忙打断他。

  我四下里一看,虽然昨日庄珩替他疗伤时,兰漱亦是衣衫大敞不避旁人,但此刻的氛围与昨日又分外不同——连窗口那些小妖精都捂上眼睛了!

  兰漱望着我。

  妖精不通人情,直白坦荡。但我是凡夫俗子,满心秽念。

  我说:“那样东西,莫非要脱了衣服才能看到?”

  兰漱说:“在我心口。”

  我点头,站起身来,先探身,帮他将衣领整整好,然后于屋内四顾。黄老道的这间客房只是个单间,十分简陋,看去除了床上那顶帐子,别无可以遮挡之物。

  我果断道:“此处不便,到床上去。”

  兰漱看了一眼那床,又看看我,从善如流,跟着我到了床上。

  待床帏落下,帐中霎时昏暗一片,昏暗中唯见兰漱眉目清澈如粼粼春水时,我突然顿悟了,在床上干这事比刚才那样不妥多了。看来与什么场合都无关,不是妖精性淫,是我性淫。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兰漱已三两下将衣衫退了,我见他胸口光滑一片,昨日的伤口都已痊愈,不由惊奇地往前凑了凑。

  “那鬼煞所用法术十分恶毒,若被他所伤,伤口溃烂腐化,极难自愈。但李公子所赠灵玉,却有生肌活骨之效。“兰漱说着,抬手在胸口轻轻一划,只见他指尖青光一点,而后胸口的皮肉化作汩汩流动的兰叶脉络,在那脉络的层层包覆之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璧。

  那玉璧莹润通透,在兰漱心口泛着浅浅白光。

  虽说做鬼之后我自觉已经见怪不怪,但此刻我又有些看呆了。

  我伸出手去碰了碰。指尖清凉,与兰妖的身体一个温度。

  我缩回手,有些走神。这玉璧我很眼熟,前一世庄珩一直随身佩戴着,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看上去值几个钱的物件。并且这玉璧曾有几次差一点就落到我手里了。

  有一次,他为了我送的几十两银子,曾想将这玉璧抵押给我。另外还有一次,我叫人填了他往来路上的几个水坑,转天便见那玉璧静静躺在我桌案上。

  但我那时几乎没有一刻不在与他斗气,且不论那玉璧是不是宝贝,即便是宝贝,他庄珩给的,我也定然不会要。我趾高气昂还回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扳回一城,还要奚落他:“庄子虞,怎么回回都是这玩意?还要我再来还你几遍?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年少时果然不做人事,十分面目可憎。

  但庄珩年少时就气量很大,每一回我冲到他跟前耀武扬威,他都不会动气。我还他玉璧,他就好端端收下,面上也并没有屈辱的神色。只是每一回自我手里接过玉璧,他看我的神色都比前一次要悲哀一点,仿佛高高立在悬崖上的神明,一次接一次地伸手想拉我,却被我一次接一次地拒绝了。

  可惜现在后悔也迟了。

  我望着兰漱心口,那枚似有生命般一勃一勃泛着光的玉璧,心里又悸了悸。

  那枚被我毫不留情退回去的玉璧,竟是这样一件神物么?

  庄子虞到底,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迟了!下章大概会有令人头(捉)皮(奸)发(在)麻(床)的人间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