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十章 乾坤无梦

  (一)

  若大的写字楼办公间,键盘、打印机和传真机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打电话,做报表,写企划,人人都在忙碌。

  通道上,一名身穿黑西装的瘦小男子端着冲好的咖啡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放下咖啡,盯着黑色不透明液体,他叹了一口气,低跨的双肩似不负重荷。他叫曾骏人,盛昌百货公司市场部小职员一枚,工作三年,经验不算多,业绩不算优,薪水也只是公司方面按条令制度每年象征性给他涨了一点点,让他不用节衣缩食得太过分。

  够了。他对生活的要求并不挑剔。

  因为性格温和,与人友善,少脾气,同事喜欢找他帮忙做些小事。他也有求必应,仔细办好,从不推托。

  有人说:每家公司都会有一个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又乐于助人的鸡肋。

  他就是吧。

  其实,他知道同事说他性格温和只是客套话,难听点是怯弱。可是没办法,他从小沉默寡言,也不懂得找话题活跃气氛,读书的时候没交到几个朋友,好兄弟更谈不上了。倒是有很多女生问他借笔记抄,可惜最后都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滴滴!右下角的邮箱图标闪了闪,提示他进来一封新邮件。

  他点开阅读后,双眼黯然垂下。

  明天是他二十五岁生日,邮件的内容是祝他生日快乐。但,这仅是公司智能系统对所有员工预祝生日的程序设定,不带任何友情和温暖。

  盯着黑西装裤,他想起上周末在游乐场遇到的年轻警督。最初,他以为那名俊美的青年只是见义勇为的大学生。直到青年拦下罪犯,以他完全看不清的灵敏身手将罪犯击倒在地,四周传来掌声,他才惊觉自己屏住了呼吸。随后数十名警员四面八方涌出来带走罪犯,其中一名上前与青年交谈,他才知道青年是警督。

  被铐走的罪犯不知什么时候脱了铐锁,挟持一名游玩的小男孩,要求警员为他让出一辆警车。就在警员迟疑的时候,青年走到罪犯前面,伸腿在地面划了一条线,随后弯腰,双手以八字型撑地,一腿曲起一腿向后伸直,摆出助跑的姿势。

  众人不明白青年此举是什么意思,就连罪犯也是一怔一愣。青年遽然冲出,仿佛狙击的子弹撞向罪犯,眨眼功夫小男孩落入青年怀里,罪犯被青年击倒在地,捂着下巴哀号。青年放下小孩,警员上前制服罪犯,扣上警车。他听到警员叫青年“阮警督”,青年回身向警员交待什么,蓦地露齿一笑。

  阳光破开云层!

  那种笑,有魔力,让人禁不起苹果的诱惑,义无反顾追随蛇的足迹。

  有些人天生就是发光体,一个漫不经心的举动就能攫取他人的倾心,不像他,天生就是菌菇体,只能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发芽。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他“啪”地拍上自己的脸:清醒,清醒,现在是工作时间,还有两个企划要赶。如此想着,他喝下一大口咖啡。

  今晚回家给自己买个蛋糕吧……忙着企划,心中仍有一角储存着淡淡的失落。

  曾骏人没想到,自己可以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

  提着小蛋糕走在路灯下,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马达的声音听起来像小丑的嘲笑。走到十字路口,绿灯只剩下几秒,为了赶时间,他飞快跑过斑马线,在行人灯变红时踩上马路台阶。

  肩膀好酸,职业病吧……揉了揉酸痛的部位,他不经意暼见自己的手,发现指甲缝里有些污物没洗干净。抬起手端详,他寻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强光突然在身边亮起,失控的车辆冲过路沿台阶,将他撞飞起,复又跌落。

  蛋糕盒甩出冰冷的抛物线,跌落在路中央,被涌行的车轮扎成一张薄片,惨不忍睹。

  嘈杂的声音渐渐远离,除了感到突然下坠又浮起的失重,他甚至不觉得疼痛。但身体动不了,他只能盯着近在咫尺的大拇指,眼中是指缝里放大的污迹。

  要洗手……

  倒地的青年缓缓合上眼睛。

  (二)

  清晨。

  阮眷极清醒时,发现被子下鼓起一块包,位置在腹部,腰后有一种沉淀淀的下坠压迫感。

  此情此景,莫非……

  他冷静地掀开被子。

  “汪!”一张肉团团的郁闷小脸出现在眼中。

  又小、又肉、又毛绒绒的生物最易得到人类喜爱。与趴在自己肚子上的小哈士奇深情对望五秒,阮眷极冲空无一人的客厅抱怨:“万机,我昨晚才赶完一份报告!”

  祸万机,青绮市城郊公墓边古建筑浮世楼之楼主,岁龄七百的天兽祸斗。

  我们的天兽大人本性傲骄,自诩性格温和,但不受挑衅和激怒。

  “你给我把它喂大点。”比例从发根完美的脚趾甲的古老生物出现在敞开的卧室门边,嘴角是来不及掩饰的一抹焰苗。

  阮眷极嘴角一抽:“你又偷吃什么?”

  “你给爷爷买的甜品。”

  阮眷极耙耙乱发。他一周前订了十罐氢气,本想下周再拿去浮世楼,想不到被万机抄出来吃掉……算了,反正是买给他的,迟早进他的肚子。如此想着,他转问:“要我喂它?”它,指的是随着他从床上坐起的动作滑到大腿上却依然锲而不舍往上爬的小哈士奇。半月前,万机在楼下捡到它,提回家养了两天,结果第三天中午扔过来让他给小犬喂奶。

  他在警局啊,百合花的,抱着小犬喂牛奶成什么体统!

  喂奶的时候,万机问取什么名字,他嘴里正含着同事给的一颗蓝莓,当下脱口而出:“就叫蓝莓好了。”

  蓝莓……

  “汪!”小犬四脚并用,兴奋地巴住他的睡衣,重新占领温暖的腰腹位置。

  他托起小犬,不停摇摆的小尾巴上印着两枚清晰的焦黑指印。

  上次喂奶也是这样,问万机怎么回事,他天兽大人倒好,因为要从小培养小犬的亲火能力,故以火为掌,抚摸之,拥抱之,挑逗之,将好端端一只小犬烫成焦炭芭比。

  万机和小犬……

  阮眷极头上飘起“物以类聚”四个字。

  把小犬交给万机养太不现实,极有可能殆于过度饥饿或高温焚烧。认清现实后,他点头:“养到多大?”

  “让蓝莓成为我的召唤兽。”古老生物跳上床,盘腿坐下。

  “……召唤兽?”我没听错?阮眷极掏耳朵。

  原来古老生物发现很多非人混到现在,沦落到一种悲惨境地——成为人类的召唤兽(类似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未雨绸缪之下,万机决定,与其成为人类的召唤兽,不如做一名拥有自属召唤兽的召唤者。接下来的五分钟,万机向他展示了一篇文采洋溢的召唤文,为蓝莓的成长做好了充分的提前准备。

  这什么破逻辑?

  唾弃完毕,阮眷极起身煮牛奶。500毫升的奶瓶,蓝莓一顿可以喝掉三瓶。他希望蓝莓快点换牙,这样就能定量喂狗粮了,因为他有经验(得到经验的过程……还是心照不宣吧)。

  去警局的时候,对于他托着小犬喂奶的画面,同事误认为他要训练警犬,纷纷上前抚摸。他乐得不解释。

  晚上,他抱着蓝莓随组员去医院探望局长。也不是什么大病,局长四十多岁了才割盲肠,身为倍受栽培的小警督,探望上司是应该的。局长表面上严厉,私下其实很照顾他们。于是,身为警务人员的他们拥进了医院病室,展现了各种八卦、吐槽、神经质,外带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差没在公共场合持枪械斗。如果不是局长笑到肚皮飙血线,是不会把他们轰出来的。

  电梯前,就在众人一边掏车钥匙一边说“明天见”时,一名年轻男子从后面追上来,拦下他们后礼貌询问:“阮警督是吗?”

  众同僚的手指齐刷刷指向他。

  他也看到了男子左胸口的警督徽章。基于“同门相亲”原则,他微笑:“我是。”

  “我是柴门分局警督崔亦瘦。不知能不能请阮警督帮一个忙?”自我介绍后,男子略显苦恼地皱起眉:“昨晚发生一桩命案,可目击证人头部受伤,造成短暂失忆。刚才你们经过病室的时候,我们正从证人那里取线索,证人突然说……”大概有些难以启齿,崔亦瘦迟疑片刻,下定决心似的直视阮眷极双眼,“证人希望阮警督来处理这件案子。”

  “证人认识我?”怀中的蓝莓因为他的长时间不动开始挣扎,他只得轻轻安抚。

  崔亦瘦对他的质疑表示理解:“如果工作上有冲突,我可以提交申请,这件案子跨局合作。”

  “不必那么麻烦。”一名同僚向后比比大拇指,挤眼笑道:“我们局长就在7015室,进去请示一下应该没问。”

  “贵局局长……”

  “割盲肠。”

  “太好了。”崔亦瘦合掌微笑。

  场面突然冷下来。

  哎,你的“太好了”是对我们局长割盲肠表示幸灾乐祸吗?

  (三)

  十分钟后,阮眷极抱着蓝莓站在证人病室里。

  他相信,局长听完崔亦瘦一分钟简述后,只用一秒时间就证明了多么乐意协助同僚办案。

  在他走进这间病室前,崔亦瘦以时间为线解释了案情现况。

  盛昌百货大厦是盛昌集团旗下房产,一至三层是百货超商,四至十层是健身房、俱乐部、会所、餐饮类,十一至二十五出租给其他公司办公,二十六层以上是盛昌集团营运层。曾骏人昨晚从大厦出来的时间是11:45,从监控上可以看到他是从地下停车场的通道口走出来的。

  11:56,曾骏人在十字路口被撞。

  0:07,急救车赶到。随后曾骏人被送往医院抢救,手术后一直昏迷到今天,下午2:38醒来,医生复查后,确定可以接受问案。

  如果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柴门警局不会出动重案组。

  请曾骏人协助调查,原因是另一单案件——就在曾骏人出车祸后的第三小时,也就是凌晨3点,柴门警局接到一单报案,盛昌百货大厦地下车库发现一具女性尸体。警员赶到现场,全体倒吸一口冷气。凶手是丧心病狂到怎样,能把一位女士伤害到如此地步?

  柴门警局重案组接手该案,迅速对现场监控进行阅读,采集一切存在证据,等候鉴证室报告。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女死者的身份,因为她的身份证就在案发现场的钱包里。

  死者花芷缺,26岁,律师助理,就职于盛昌百货大厦十八层律师事务所,青春美丽,开朗热情,工作认真,有着所有年轻女孩憧憬的梦想——嫁给白马王子。

  没有男友,没有债务,生活有规律,不像是个与人结怨的女孩子。

  曾骏人与死者在同一幢大厦工作,昨晚他走出大厦的时间点正是法医圈定的遇害时间,即花芷缺的死亡时间在11:30至11:50之间。

  二十分钟,一条人命。

  警方没想到的是,曾骏人醒来后居然……居然……

  “间歇性失忆?”

  “医生说车祸造成他颅内积血,车祸前后十小时内的事记忆模糊。现在只能用他熟悉的事物刺激记忆,让模糊的景象具实化。不然就只能等血块散开才能恢复记忆。”崔亦瘦按按眉心,“我们急于让他恢复记忆,是因为他记得走出地下停车库时,曾经有一个人撞了他。再多,没有了。”

  “你觉得我能刺激他的记忆?”阮眷极向对面的拐角瞥去一眼。

  “不。”崔亦瘦将手插进裤袋,下巴冲病室内的曾骏人挑了挑:“是他坚持。他说如果你来查这件案子,他一定努力恢复记忆。否则,拒绝与警方合作。”

  拒绝?阮眷极愕然。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与曾骏人完全陌生,他真要怀疑曾骏人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牵连了。而且,公然的拒绝会让负责这件案子的银章警督很没面子,例如眼前这位。

  “是的,你没听错。”崔亦瘦脸色微青。

  阮眷极低头抿唇,略一思索,指了指病室大门,“可以吗?”

  崔亦瘦侧身:“请。”

  阮眷极推门而入。

  曾骏人平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听到推门声,他睁开眼,就见两道身影立在床尾,一人是崔警督,一人脸上戴着黑白色面具,毛绒绒,还有尾……巴?

  “蓝莓!”阮眷极将突然跳上头的小犬捉下。

  小犬大概知道一时半刻回不了家,有气无力垂下四只小爪,将头扭到一边生闷气。

  “阮警督!”曾骏人惊喜地想要坐起来,被阮眷极制止。

  “我是负责协助案件调查的阮眷极。”他按程序介绍自己,只是没想到曾骏人对他表现出惊人的热情,连他对车祸的例行询问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他索性问出心中疑虑:“为什么一定要我负责?”

  “因为……上次……在游乐园……我看到……”曾骏人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感觉,“你像阳光一样正义。”

  我们的阮警督一向嫉恶如仇,以铲除邪恶、伸张正义为信念,他那近乎白痴的正义感就像浮世楼楼主所言:高智商者在一定程度上总表现为残缺。当然,我们的阮警督也是一个如秋天般爽朗而宠辱不惊的人,如今当面被人称赞“像阳光一样正义”,他仅是勾了勾嘴角,徐徐垂下眼帘,神色安详地抚摸怀中不安分的小犬。

  室内两人都没看出来,阮警督内心已是……心、花、怒、放!

  像阳光一样正义!

  像阳光一样正义!

  像阳光一样正义!

  七个字加上一个感叹号,以和缓的频率在他脑中回放、回放、再回放,他雀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用“哪里哪里”谦虚一下吗?可他的谦虚岂不是反衬出崔亦瘦的无能……不行,不能谦虚。那就……肯定一下?但当别人赞美你的时候,你若自己肯定就是得寸进尺,是不知所谓的二。

  怎么办呢?他难以取舍地皱起眉。

  根据“情人眼里出西施”定律,他的面部表情被曾骏人理解为“阮警督在为案情担忧”,当下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阮警督,我一定努力恢复记忆!绝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崔亦瘦突然开口:“我们看完了路面和停车场的所有监控,当时有三辆车开出来,已经查到了车主,找不到他们与死者的联系。你还记得当时撞你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曾骏人看了崔亦瘦一眼,转眼注视阮眷极,认真地说:“蓝色,我记得他穿了一件蓝色外套。”

  “长相呢?”阮眷极慢慢诱导。

  “……记不清了。”曾骏人摇头。

  “没关系,慢慢想。”阮眷极试图不露痕迹地抽回手。毕竟,怀中小犬已经四爪并用抓他衣服了,再不安抚,后果严重。就在他准备往回抽的时候,病室大门被人粗鲁地踢开,撞回墙上狠狠一弹,发出刺耳的哀鸣。

  长发过膝的魔美少年握拳半举,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像遭到情人的背叛,顺便投下一枚名为“指控”的炸弹:“你想饿死爷爷的召唤兽吗?”

  “呜……”小犬配合地发出郁闷声,搭起前爪,无辜的向上方看了一眼,表示自己真的很饿很饿很饿……

  他就知道缩在楼道拐角的那群非人没八出什么好卦,但这么快传到万机耳中,他们的八卦速度是以秒计算吗?阮眷极成功抽回手,将小犬递给古老生物:“你喂。我今天晚点回家。”

  “为什么?”古老生物抱着小犬一脸凌乱。

  “有案子。”

  古老生物磨擦牙尖:“什么狗屁案子比喂爷爷的召唤兽重要!”

  大家知道,阮警督是个如秋天般爽朗的人,但对于祸万机鄙视受害者的轻浮态度,秋天很容易被冬天侵蚀。表现就是,俊朗如阳光的警督沉下脸:“任何一件案子都比喂蓝莓重要。”

  “呜……咕……”小犬将头埋进古老生物怀里,小尾巴耷拉下来,从耳尖到尾尖都表现出“我很受伤”的气场。

  “你看!”古老生物垂眸看看怀中小犬,再向室内无辜的两人各瞪去一眼,鼓起腮包。

  阮眷极直视他,眸中是不可动摇的坚定。

  古老生物抬头看天花板:“爷爷不跟脑残缺的人类计较。”

  “……”

  “迟早你还是要抱爷爷大腿。”嘿嘿,哭着跪着求他帮忙查案的人是谁?古老生物心中暗忖,充分表现出他的无惊和无惧。

  “……我表弟。”阮眷极对崔亦瘦微微一笑,扭过头面对祸万机时又成了后妈脸,“冰箱里有牛奶,你直接加热。幼犬狗粮在桌上,你打开,倒在盆子里,蓝莓自己会吃。”

  古老生物斜视:“你确定要我喂?”

  “……算了还是我来吧。”阮眷极无条件妥协。他向门框方向微微偏头,崔亦瘦意会地走出去。两人经过一番密商,协定今晚让曾骏人好好休养,明天一早阮眷极去柴门分局接收案件资料,警局也会指派一名心理医生来引导曾骏人,希望得到更多线索,或者带他到案发现场刺激记忆。

  协商完毕,阮眷极告辞。开车驶离医院停车场,他打动方向盘,目标是盛昌百货大厦。古老生物放倒座椅,将双腿搁在车前台上,小犬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夜晚的地下车库空旷阴森,偶有声响,瞬间如回声般散射开,令人心颤颤。尸体发现地早已被清洁员打扫干净,不知情者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脚下曾经躺着一名无辜的被害人。花芷缺的惨状,崔亦瘦简单提了几句,不多。但他知道,往往越是令人心寒的现场,就越不知道如何去转述。因为,太过愤怒。

  以陈尸地为中心,他一圈一圈绕着走。在接收资料前,他希望能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观察现场。末了,他立在墙边问万机:“闻到什么?”

  百无聊赖的古老生物勃然大怒:“你当爷爷是狗?”

  他摊手:“如果案发现场有非人气味,你每次都能闻到。”这是事实。

  “……你欠调教。”“呜……”一大一小皱起英俊冷酷的脸,用相似的表情瞪他,义愤填膺。

  他上看看下看看,笑意薄喷而出。考虑到万机的心情,他捂住嘴,无奈“扑哧扑哧”的闷笑声如沸水吐泡泡,止也止不住。

  万机和蓝莓……

  太……太治愈了。

  他深深感叹语言的神奇,“物以类聚”四个字天生就是为他们而创造。每接一次新案,他的心情就沉到谷底,那种日复一日目睹他人受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彷徨感就像吞食桑叶的蚕,表面上似乎让他越来越坚强,实则越来越空洞。这个世界并非他看到怎样就怎样,也非听到怎样就怎样,非人的存在让他的视野更为开阔。人类有善恶,非人未尝不是如此,有的胆小善良,有的残酷邪恶,他们鄙视人类,他们在自己的时空里嘻笑怒骂,笑看尘世百态。

  弱肉强食,胜者存。这是原始的生态规律,也是非人由始至今最信奉的守则。

  人类,未尝不是如此。

  但善于粉饰的人类为弱肉强食披上一重又一重华丽的袍帛,成就了尔虞我诈的历史,赞颂了勾心斗角的辉煌。

  压抑太过,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万机,想到浮世楼,所以无论被万机赶出浮世楼多少次,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厚着脸皮求万机帮忙。万机不愿做的事,任他软硬兼施也不会有效果,他又何尝不知道。

  万机傲骄、霸道、毒舌、不可一世、可安抚不可激怒——天兽就是有嚣张的本钱,但每当他心情低落时被万机雷上一雷,瞬间就被治愈了……他自找的是不是?

  “你肠子漏风所以要从嘴里排气吗?”古老生物一脸的凹凸。他是不是对胆小鬼太放纵?怎么有种威信扫地的感觉?

  意志坚定的阮警督不受毒舌影响,努力压下另一波笑意,迎向鼓成金鱼鳃的古老生物:“我们回家。”

  大部分的人类凶案其实与非人并无太多联系,只是时机巧合被非人煽风点火了一把。伤害的产生,本质起源是人类的贪婪和私欲。花芷缺被害的后面隐藏了怎样阴暗的私欲,他会查出来。一定会。

  (四)

  心理师对曾骏人的心理引导效果甚微,等脑中血块消除再重拾记忆又时间过长,为了尽快取得线索缉拿凶徒,在得到医师允许之后,阮眷极与曾骏人来到盛昌百货大厦,以“昨日重见”的方式刺激记忆。

  随行者:崔亦瘦。

  随行犬:蓝莓。

  从车后取下轮椅,扶曾骏人坐下,在他双腿上盖上软毯,崔亦瘦推车,阮眷极抱小犬,一行三人来到盛昌百货大厦一楼电梯口。

  “我记得那天工作到很晚……”曾骏人的手在软毯下捏成拳,“我还……还给自己买了蛋糕……”

  崔亦瘦立即问:“宵夜吗?大概是几点?”

  曾骏人低头:“不……是……是生日蛋糕……大概八点钟的时候送上来的……”

  阮眷极拢起手指在小犬柔软的被毛上梳抚,沉吟半晌后,轻问:“你还记得离开公司的具体时间吗?”

  曾骏人下意识捏紧软毯:“11点28分。你们不相信可以查公司的打卡记录。”

  “你不开车,为什么会从停车场走出来?”崔亦瘦目光犀利,不放过曾骏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阮眷极盯着毯下凸起的拳包,无声叹气。他理解崔亦瘦紧盯曾骏人的原因。在所有监控都拍摄不到疑犯时,可能情况有三点:一,疑犯熟悉大楼的安保系统,避开监控;二,大楼安保系统被入侵,记录被篡改;三,疑犯被监控拍到,但以不被怀疑的方式堂而皇之离开。前两种可能已经被鉴证科排除,只剩下最后一种。

  换言之,曾骏人可能是目击证人,也可能是——疑犯。

  急病乱投医固然不好,但在案情面临撞墙的时候,曾骏人就像一根溺水者的救命稻草,不得不承受与其重量截然相反的重负。

  但崔亦瘦的怀疑过于尖锐,曾骏人躲开他的视线向阮眷极看去,隐忍的眼中是一抹羞怒:“我只是心情不好,想走楼梯散散步,所以没有乘电梯。到十一楼的时候,货梯正好停在那里,我就乘货梯下去了。货梯里面有人按了最后一层的按键,我没多想,等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是车库。我……我又不熟,在里面绕了好久才走出去。阮警督,是真的。”

  阮眷极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崔亦瘦回忆道:“案发时间段开车离开的三位车主都查过,没有嫌疑。”

  阮眷极并不赞同:“没有嫌疑就是最大的嫌疑。”

  崔亦瘦坦然接受:“我让警员再深挖一下他们的社会关系。”

  阮眷极颔首,待要说什么,电梯门正好打开。将曾骏人推入电梯,崔亦瘦按下“B2”键,直接下到地下车库。

  出了电梯,阮眷极将小犬轻轻放在曾骏人腿上,示意自己来推。崔亦瘦心神领会,将位置交给他。

  “呜……”陌生的气味引来小犬不安,四爪扑蹬着做出一个高难度动作——直立。但姿势只保持了一秒,“咚”地趴回曾骏人腿上。这次小犬倒不再挣扎,埋头蹭了蹭软毯,缩起小爪子团成舒服的姿势,苦大仇深地瞪着前方。

  曾骏人忍俊不禁笑出声,适才抵触的情绪淡化不少。

  阮眷极推车缓行,来到分岔口时倾腰向前,偏头在曾骏人右耳上方轻问:“那晚,出了货梯后,往哪边走?”

  曾骏人伸出手指在蓝莓的小耳朵上戳了戳,闻声抬头:“我记得……应该是右边。”

  阮眷极推车拐右,“穿蓝色风衣、撞到你的人,从什么方向走来?”

  曾骏人抱头想了想,“我拐弯后走了几步,方向……方向不对……我转身往回走……就在那里,撞到我的人从那边走过来。”他指向右侧方。

  “往哪条路走了?”

  “往左。”曾骏人抬起左手。

  崔亦瘦和阮眷极对视一眼。左边尽头是花芷缺尸体发现地。

  阮眷极将声音放得更轻:“然后?”

  “我听得到他走路的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人,我就……我就吓到了……”

  “记得那人的相貌吗?”

  曾骏人按住太阳穴,脑中闪过碎片画面。相撞……肩……倏地,他挺起腰:“比我高。那人比我高。”

  “高多少?”

  “我的肩撞在他的手臂上,大概……”曾骏人比出五厘米的差距,“大概高这么多。是男人,脖子上有纹身。”

  “什么样的纹身?”

  “……黑的。”

  “图案像什么?”

  “圆……圆的……”

  崔亦瘦站在轮椅后,嘴唇微微抿紧。因为暂时没有疑犯的形貌特征,警局称其为X。但碎片线索的作用并不大,描绘不出X的眉眼,找不到X和死者的直接关联,案子就会撞墙。

  阮眷极不显焦急,推动轮椅往案发点走去。

  但接下来的一小时,曾骏人的记忆就像捉迷藏的顽皮小子,不经意的时候露出一片衣角,想抓住的时候却发现是张废屑。崔亦瘦将仅得的模糊信息发回警局,同僚调出当时所有的路面监控,没有符合该外体特征的人。无奈之下,崔亦瘦开车送他们返回医院,以处理案件为由先行离开。

  曾骏人坐在床上,低头盯着手背不知想什么。

  他是凶手吗?阮眷极问自己。

  证据呢?

  略一思索,他取出平板电脑,调出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递到曾骏人手边:“这是被害人。”

  曾骏人只向照片看了一眼,飞快扭开头。

  阮眷极移开照片,自己并没有多看一眼。

  从脊椎尾部一直漫延到整片后背的刺寒——这是他接收资料后的第一感觉。不必多看,一眼就已深刻脑海。随后而来的,是胃部涌起的强烈不适。

  尸体呈平躺,双手双足被胶带缠住,衣裙整齐,没有被侵犯的痕迹,脖子上的项链也被摆放得恰到好处,链坠正好在锁骨中央。

  颈部以上,全碎。

  凶手用透明厚胶袋包住花芷缺的头,将美丽的女子砸成稀泥。

  验尸官在现场愣了半天才上前处理,完全无法分辨那一包偏平血腥的东西是什么。鉴证科查到四个指纹和一根染过的红棕色头发,分别属于花芷缺的同事或亲人。侧写师分析,凶手有着严重的“轨道偏离心理”,日常生活较为孤僻,而来自社交圈的外在压力又无法排解,久而久之形成了心理阴暗面,如果不能及时拘捕,类似花芷缺的受害者以后还会出现。

  如果X真实存在,曾骏人就是庭审时有力的目击证人,如果X只是曾骏人的臆想,那他在离开办公室到走出大厦停车库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而曾骏人所表现的神态和心理反射,看不出有做假的痕迹。

  究竟哪一分钟出了差错?

  “你要走了吗,阮警督?”曾骏人微慌的声音打断阮眷极的沉思。眉心微拢,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边。未及说什么,他又听曾骏人说:“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阮眷极突然笑起来。

  他的信念要求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触法者,但也不会因此而罔顾无辜者的尊严。

  “我也希望你能早点恢复记忆。”他拉开门,回身一笑,“好好休息,我们一定要找到凶手。”

  病室外的灯光是夕阳般温暖的绒黄,年轻的警督站在门与框的交界处,双眸闪着暖色的光,笑意虽浅,却给人宁静和坚信。

  “是……”曾骏人听到自己的回答,却不知道阮眷极有没有听到。因为,门关上了。

  像阳光一样……

  (五)

  为了给蓝莓买狗粮,离开医院后,阮眷极开车绕道去宠物店。行驶中,车载通讯器中传来火灾警报。细听路段,他打转方向盘,同时按下手机快速拔号。

  “哦嘿嘿嘿!哦嘿嘿嘿!”诡异的铃声响了两个回合,古老生物如浅吟低唱的声线从扩音器传来:“胆小鬼,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

  “爷爷现在很忙!”

  “请你吃下午茶。”

  “……”

  “肥皂大道100号东。”他送上火灾地址。

  “……爷爷很、忙!”

  “抽两分钟吃顿下午茶不妨碍。”他笃定了万机会来。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古老生物吼出来的话让他弯起嘴角:“稍等。”

  事实上,祸万机来得很快。阮眷极停好车抱着蓝莓走向火灾发生地时,消防人员已经解除警报。记者在失火大楼前采访一名消防员,他听消防员说:“我们现在只知道起火点是三楼档案室,目前没有发现伤亡人员,火灭得很快。”

  绕到人群后方一处僻静处,他看到靠墙打嗝的身影。

  “万机!”他快步上前。

  “正好。”祸万机提起他怀中的小犬,“战斗力要从小培养。”说完立即闪影。

  他瞪着距离自己一米的墙壁,半天没回过神。

  后来他才知道,万机那个时候的确很忙,因为有一只实力不逊于巴蛇泽紫的大妖跑到青绮市砸万机的场,俗称“捞地盘”,又称“踩过界”。就在万机和大妖约好一斗的时候,他的电话到了。万机让大妖等两分钟,大妖当然不干,于是万机造了一只火笼把大妖困在里面,说“两分钟你能出来我把青绮让给你”,然后跑来这边救火。从万机离开到重返约斗现场,前后花了1分24秒,其中50秒还是用来等他兼消化。万机拧走蓝莓,是想让它从小实战观摩,耳濡目染,从而成长为一只勇猛无敌、生杀两利的召唤兽——以上为非人热议八卦的全部内容。

  但此时的阮眷极并不知道,他看着突然失去小犬重量的手臂,忍不住抱怨:“你赶什么时间……”

  赶时间?

  就像安静的午间憩息被突来的高音喇叭惊醒,案情的疑云被一道白色圣光劈裂,头戴光环的天使扑愣扑愣飞下来在他头顶绕圈圈,他也顾不上万机了,反正有蓝莓照顾……啊,不对,反了。

  将万机带走蓝莓的事放一边,他回到车上打电话给崔亦瘦。

  “找那种东西?”崔亦瘦对他的推断抱怀疑态度。

  “只要能找到,我就有办法证明凶手是谁。”阮眷极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成拳。

  “好,我去安排。”崔亦瘦收线。

  阮眷极放下电话,垂眸在车内静坐片刻,视线再抬时,微芒闪逝,一丝冷意在眼中浅浅荡漾。

  (六)

  翌日。

  阮眷极提着蛋糕从电梯走出来,看表,10点12分。电话响了,他停在电梯外接听,是崔亦瘦。

  “取到一组。”崔亦瘦在电话里说。

  “谢谢。”他与崔亦瘦交谈片刻,核对了案件推理所需的细节,收线,提着蛋糕走向曾骏人所在的病室。

  推开门,曾骏人坐在窗边发呆。阮眷极放下蛋糕时,他的眼睛刹时一亮,是惊喜,是激动,也是难以置信。

  “虽然迟了几天,”阮眷极揭开盒盖,点燃蜡烛,将蛋糕推到曾骏人前面,笑道:“生日快乐。”

  曾骏人双手紧紧捏住衣角,双唇抖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转头抹了一把眼角,声音染上一丝轻扬的局促:“我……我没想到……”

  “我是有目的的。”阮眷极见他手忙脚乱地切蛋糕,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遂问:“能将加班那天发生的事重新回忆一次吗?”

  “好。”曾骏人毫不迟疑。从打卡上班开始,到加完班走出盛昌大厦,他所说的与之前的口供并无出入。因为目睹了尸体惨状,他回忆与X相遇时也更加努力,只是仍然无法提供X的详细五官,为此他深感惭愧。“阮警督,吃蛋糕。”他将切好的第一块蛋糕用双手端着,送到阮眷极手边。

  阮眷极接过蛋糕,注视那张染着喜悦和亮色的脸,蓦问:“为什么要杀花芷缺?”

  “啊?”曾骏人切蛋糕的动作一顿。

  “你喜欢她,是吗?”阮眷极用小叉切下一小块蛋糕,慢慢放进嘴里,“我只是……”舌尖是鲜奶的淡甜,他却突然词穷。他不知道是该说自己不理解还是自己不赞同,喜欢,无论动词还是名词,无论是对人或对物,都是一件充满了美好、愉悦、希望、振奋人心的事,但总有人会以扭曲的方式表达他的喜欢,为什么?

  曾骏人愣愣地看着他。

  “失忆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阮眷极笑了笑,又塞了一口蛋糕。见曾骏人的表情从震惊到理解再转为委屈,他放松身体靠向椅背,慢道:“趁现在有时间,我们不妨玩一次案件推理。”

  曾骏人涨红了脸:“我没有装失忆!我有努力在想!”

  “你没有伪装,你是幸运。”阮眷极一叉一叉慢悠悠吃着蛋糕,以不急不缓的语调讲述了一个谋杀的故事——

  我们姑且称凶手为X吧,在盛昌百货大厦工作的X是性格温和的好好先生,一直暗恋着在同一幢大厦工作的Y小姐,但Y小姐从小家境优沃,表面上对未来另一半没有特别要求,但内心深处仍然希望嫁给一个家世优秀、品貌双全的男人,因此,当X对Y小姐表达爱慕之心时,遭到了Y小姐的拒绝。

  当一个女人拒绝男人的时候,无论女人日常性格多么温柔,狠下心时说的话对男人都存在着不可磨灭的伤害。拒绝X的那天,Y小姐的言辞讽刺而尖酸,X的心顿时透凉。但X停止不了对Y小姐的爱慕,这种心情日积月累的增加却得不到回应,压在X心上成了一块巨石。巨石如负累,将X的性格挤压变形,让他越来越钻牛角尖,慢慢开始行差步错。

  得不到的,就毁灭吧!扭曲的X肩头站上了一只恶魔,天天在他耳边叫嚣。

  于是,X对Y小姐的爱慕变成了毁灭,他设计了一次完美的谋杀。谋杀前一天,X利用下班后的无人时间,将公司打卡钟向前拔快一天,制造了次日加班的假象。谋杀当天,X给Y小姐打了一个电话,约Y小姐在地下车库见面,大概是用“只想把对你的感情说清楚,以后都不会再麻烦你了”这种理由,Y小姐不想张扬此事,答应赴约。下班后,Y小姐在大厦外绕了一圈,避开同事,从走火通道来到X约见的地点。在那里,X将毫无防备的Y小姐迷晕,塞进一辆闲置在车库的旧式汽车后车箱里。

  随后,Y回到办公室,假装处理工作,等同事全部离开后,Y算准时间,避开监控来到地下车库,将昏迷的Y小姐移出车箱。他取出准备好的厚胶袋包住Y小姐的头,用消防箱中的铁锤敲碎了Y小姐的头。因为胶袋的包裹,Y小姐的血没有溅出来,X擦净铁锤,放回原位,锁好消防箱,再将Y小姐摆放成平躺的姿势,进行最后的告别。

  为了造成时间上的误差,X玩了一个小诡计。他从走火通道跑上十二楼,然后假装下楼,回到十一层,从十一层的货梯下到地下车库。因为当时货梯中正好有人,无意中成了X的不在场证人。但X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过马路时被一辆醉酒驾驶的车撞倒,脑部瘀血,造成短时失忆的病相。而他早已编好的虚无人物,在他错乱的记忆中被视为了真实存在。

  故事说完,病室陷入死静。

  “我没有……”曾骏人捂住嘴,双眼瞪到最大,盛满了荒谬。

  “你应该知道,”阮眷极倾身向前,“人在下楼的时候,右手会不自觉地去扶楼梯栏杆,这样。”他抬起右手,虚握成抓住栏杆的爪状,“在栏杆上留下的指纹顺序,从左到右分别是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如果是上楼,扶栏杆的就是左手。”他换成左手虚握,“栏杆上同样会留下指纹,而指纹的顺序从左至右分别是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

  曾骏人死死盯着他的左手。

  “鉴证科在盛昌大厦走火通道的楼梯栏杆上取到一组指纹。左手指纹。你的。”阮眷极放下左手,“在十一楼,”

  “……”

  “那天晚上11点28分,你不是下楼,是在上楼。崔警督从大厦管理处证实了,清洁工每周对楼道进行一次全面打扫。十一楼的指纹是你在这周留下的。”略作停顿后,阮眷极再道:“你公司的打卡钟我测试过,是老式的,钟锁的钥匙挂在前台,任何人都可以去调时间。里面,有你的指纹。”

  “真的是我……”曾骏人干咽口水,对阮眷极的话半信半疑,“可我明明有撞到凶手……”

  “那是你臆想出来的人。”

  “为什么……”

  “车祸没有造成你的间歇性失忆,而是形成一种长期的、磨灭性的脑损伤。专业术语是‘性格脱离’。”

  “不,你骗我!”曾骏人大吼,“我没有,我没有杀人,没有!”

  要洗手!脑中有道声音闪过。

  要洗手!

  一定要洗手!

  为什么要洗手?曾骏人盯着自己干净的五指,餐刀上鲜白的奶油格外刺目。

  因为脏了!

  “没有……我的手没有脏……没有没有没有……”他扔掉餐刀抱住头,一遍又一遍念着。

  脑中闪过一张画面。

  手,他的手。

  指甲缝里染有一丝诡异的颜色。

  什么颜色?

  红色。

  画面闪逝即过,脑中又是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扭曲的人脸,似近似远,将他围得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突然,一道阳光透过缝隙照在眼睛上,他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微茫的阳光。

  掌心传来微微的热,他抓住了,抓住了阳光。

  四周安静了,黑暗消失了,胸口蓦然一轻,露珠般甜美的空气涌入胸腔,他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活了……过来……

  曾骏人慢慢抬头,睁大双目骇然瞪着阮眷极,剧烈喘息。

  看着眼前这张快要哭出来却又惊慌失措的脸,阮眷极忍不住问自己:曾骏人算不算是另一个受害人呢?

  性格脱离,与之相对的病症是性格分裂。车祸之前,曾骏人体内共存两种人格,一恶,一善,“恶人格”在车祸时死去,留下了“善人格”。但要“善人格”背负“恶人格”所做的一切,承担“恶人格”造成的舆论和内疚,也不公平。

  他秉执于正义,可正义不等于公平。

  一方面,是“善人格”的懦弱滋生了“恶人格”的激狂,“恶人格”造成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善人格”的放纵,“善人格”有责任承担恶的后果。他们同体一身,不可能一个为恶一个却作壁上观——这是正义。

  另一方面,却是“恶人格”抓住“善人格”的懦弱,以其阴暗的力量囚困“善人格”,从而胡作非为,丧心病狂,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虽然同体一身,“善人格”却是被“恶人格”牵联的受害者——这是公平。

  崔亦瘦会全权接手车库碎颅案,曾骏人的罪名怎样判,如何判,只能交由检察官、律师、法官和陪审团了。

  只有绝对冷漠,才能绝对公正,绝对正义。你能做到吗?

  万机的话突然响在耳畔。

  在非人眼中,正义和公平都是狗屁吧。阮眷极突然有一种自己被自己雷到的感觉。

  基于“男人都是懒得伤春悲秋”这一规则,他决定与崔亦瘦交接完案件后直接杀到浮世楼把蓝莓要回来。小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哈士奇的肠道又特别娇嫩,一旦喂错食物就会拉肚子……他才不要照顾拉肚子的小犬。

  经验,有一次就够。

  (七)

  驱车来到浮世楼,古老生物外出,梅德尔也不在楼内。

  三月阳光明媚照人,在楼内逛了一圈,被公墓边的青葱绿意吸引,他信步闲逛,出了浮世楼。难得日间有飘族出现,听到树后传来喁喁低语,他小心翼翼靠近,伸长脖子看了眼。枝上悬着一把特大号黑色雨伞,伞下影色缥缈,团团围坐,八卦得不亦乐乎。

  “请问,万机去哪里了?”他站得远远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鬼有鬼有鬼!”

  “你就是好不好!白痴!”

  “是哦,差点忘了。”

  “哎哟阮警督,人家的小心肝很娇弱呢,受不了惊吓。”

  “切,你的节操早就碎了一地。”

  “我可以拼回来。”

  “再碎!”

  “再拼!”

  “碎成渣渣。”

  七嘴八舌的言语飘过来,虽然乱,阮眷极却听得明白……有时候他也很佩服自己。

  “请问,万机去哪里了?”他耐心又问了一遍。

  “啊,万机大人去哪里呀……这个……”众飘族期期艾艾,你推我一把,我挤你一下,似乎说出万机的去处比挤一管牙膏还要难受。

  他取出口袋里的一罐咖啡,“想试试咖啡吗?”

  这罐咖啡出自万机之手。

  追溯起来,从咖啡温泉度假山庄回来后,万机对磨咖啡非常之热衷,他家能装水的容器现在全部装满了万机冲磨的咖啡,就连饮水机也是。而且,还不变质。但他偶然发现万机冲磨的咖啡有另一种功能——

  上周加班,为了减轻家中冰箱压力,他带了两罐“万机咖啡”提神,喝的时候被人撞到,咖啡洒出来,下一秒耳膜接收到超高分贝的哀号。他吓傻了,寻声看去,发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在路边花圃里打滚,消失的状态就像强酸沷在铁块上,看着看着……没有了。

  “知道阮警督不好惹了吧!”“活该,谁让他们妄图把阮警督当食物。”“不知死活的东西!”“不能和阮警督玩偷袭呀。”角落非人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中,他自然推测出那团消失的黑影不是好东西。

  但什么伤害了他们?

  他走向角落,八卦的非人见他靠近,全部惊慌失措一溜烟小跑。“怎么了?”他端起友善的笑,问不远处偷偷探出头的非人。

  “那……”非人指指他的手。

  他手上拿着半瓶“万机咖啡”。

  原来,“万机咖啡”对非人而言是极大的生化杀伤武器。

  刚才,他是在威胁非人没错。这就叫众志成城,扳回一城。

  惊恐地盯着他手中的咖啡,公墓众飘族挤成一团,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心中悲鸣天地可闻:阮警督你变邪恶了啊……

  “胆小鬼?”优美的声线如苍穹般空远。

  阮眷极回身……嘴角产生熟悉的抽搐感。

  万机提着蓝莓。准确地说,万机捉着蓝莓的后腿,轻率得仿佛手中提的是一只火腿。可怜蓝莓垂着前腿,耷拉着尾巴,头顶转着一圈一圈的小星星。

  听到他的声音,蓝莓忽地睁大眼睛,弓起身体向他扑,无奈被万机甩来甩去,小腿在空中乱蹬。不明白的人看到这幅画面,会误以为小犬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他青着脸从万机手中夺过蓝莓。

  蓝莓一跳进他怀里,立即四爪并用抓住他的衣服,伸出小舌头在他下巴上舔了舔,然后小脑袋一歪,枕在他肩上,发出惬意的卷舌声。

  好乖,好萌,好治愈……

  这心花怒放、春满乾坤的感觉是……

  阮警督瞬间被秒杀。

  树后八卦的飘族趁机逃之夭夭。

  古老生物眯眼扫过树上悬挂的黑伞,懒得理会。那是他找来给梅德尔遮阳用的,前几天沾了污物,梅德尔把它挂在树上晒干净。他摸到衣袋上的小凸起,随口问:“查到谁把那个女人的头压扁了吗?”

  “查到了。”

  “哦?”古老生物瞟他一眼,“青绮这段时间一定很平静,你才有时间在这个时间跑到我这里来。”意思就是他在偷懒。

  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毒舌)阮眷极怎会不明白,不过被秒杀到三观无感的阮警督微笑着抚摸怀中的小犬,享受水滑柔软的被毛穿过指尖的酥麻感。

  微风拂面,阳光和煦。

  古老生物将手伸进口袋,长发轻轻一荡,突然欺近,两指捏住阮眷极下颌,扔了一颗东西进他嘴里。大掌在后背一拍,东西滑进他的肚子。

  “你喂我什么?”阮警督充分表现出职业淡定。

  “内丹。”

  “……哪来的?”

  “打架赢来的。很大颗,你一半,蓝莓一半。”想到那只来砸场的大妖,古老生物有点惋惜。原以为那家伙的内丹可以疗伤,打赢了挖出来才发现内丹性寒,他吃了肯定拉肚子。但扔掉可惜,为免浪费,他掰成两半,喂了蓝莓和胆小鬼。

  蓝莓是他的召唤兽,多吃灵丹妙药可以增强战斗力、增加免疫力。胆小鬼是他的权属物,他管不了胆小鬼的白痴正义感,管一下身强体壮还是可以的。别人吞内丹一定消化不良,但胆小鬼体内有他的血,可以起到很好的协调和平衡。

  抱臂点头,古老生物越想越觉得自己处理得非常到位。

  “和谁打架?”阮眷极却脸色发白。

  “你不认识。”

  这叫现世报吗?阮眷极悲痛欲绝:前一秒他拿咖啡威胁飘族,后一秒他被万机强喂妖怪内丹。会不会是生化病毒?

  “咦?你也会感激泣涕?”古老生物扬眉瞠目,无比惊奇。

  “我是痛不欲生。”

  “不必太感激。”古老生物理解地拍拍他的肩,“我是这么的严于律已,宽于待人。圣洁得我自己都不忍直视!”

  最好不要有后遗症。阮小警督默默祈祷,抱着蓝莓越过仰天得意的古老生物。

  春风摇动楼角悬空的铜铃,叮当,叮当,奏响了黄昏来临前的小步舞曲。

  (八)

  吞下半颗内丹后,阮眷极并无不适。蓝莓拉了两天肚子,无药自愈。

  小犬长得很快,已经懂得四处溜达。昨天钻进同僚的抽屉里呼呼大睡,害他找了半天。

  如此,时间过去一周。

  他们家局长出院了,柴门分局局长闻讯来探,带来十箱葡萄做访友礼。他们家局长让各部拆分葡萄,爱吃多少拿多少,同僚摘了一颗逗蓝莓,小东西来者不拒,咬了两口吐出来,挠着耳朵做鬼脸。

  崔亦瘦也来了,带来曾骏人的消息:他已经起诉曾骏人,检察官和律师分别收集了被害人资料和曾骏人车祸后病情诊断书,正进行紧张的辩护筹备工作;曾骏人每天都在自责,他见到了花芷缺的父母,但双方都没说什么,因为无话可说。

  在伤害与死亡脚下,任何歉意都是那么的无力而苍白。

  送走崔亦瘦后,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心头仍然有些遗憾,却无从着力,郁卒难消。

  舒胸长叹,抬眸却见自己桌上坐着一只银灰毛皮的小兽,后盘稳坐如跏趺,前肢撑以“八”字形,小尾巴蜷在身后,英俊冷酷到独一无二的郁愤小脸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看到他时,小脑袋不扭了,摆出下颌微收、垂头三十度的忧郁造型,默默瞅着他。

  噗——他捂嘴低笑,压在胸腔的郁闷随着突来的笑意消散于无形。

  “你还是不要当万机的召唤兽了。”他坐上转椅,小犬立即撑起后肢,咻,跳到他腿上。“做我的警犬吧。”

  “呜……”小犬歪头,貌似认真地注视他,不知有没有听懂。

  远在郊外的浮世楼内,搜罗了一堆新漫画正津津有味打发时间的长发楼主突然鼻子发痒。他伸手揉了揉,顺便调整坐姿,伸一个大懒腰。

  青绮市的非人都知道,浮世楼楼主祸万机性格温和,气度非凡,严于律已,宽于待人,圣洁无暇得几乎没有敌人——因为敌人都被他烤焦入腹了。

  青绮市的非人都知道,浮世楼是绝对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不可亵渎的存在。

  青绮市的非人都知道,谁都不曾、也不敢动一下挖浮世楼楼主墙角的念头,有这种念头的通常都是乡下来的或外国傻妖。

  而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壮举即将、被、阮眷极实现。

  万妖瞩目,举城齐欢。

  但是,可能吗?

  朗朗乾坤,还是不要做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