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七章 魔幻鱼龙

  (一)

  密密涌涌的云层一望无垠,明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但从高空看去却如此缓慢,宛如静止一般。

  透过机窗欣赏云海,本是一件惬意事,就是……那些在云层里翻过来倒过去像游泳又像跳舞的东西是什么?

  阮眷极不自觉攒紧了祸万机放在扶柄上的手。他之所以坐在飞机上,是因为老雕(快千年的老妖一只)怂恿万机参加拉斯维加斯的一项投资,正好他放新年假,万机就把他一起带上了。就是……他这是新年旅行,不是参加灵异聚会,可不可以不要让他看到一些非物理非化学非生物的存在?

  归根究底,全是万机的血!

  那稀有到连非人都退避三舍的天兽之血,谁碰谁成灰!谁想要啊?谁?

  但换一种思考方式,这算不算他和万机之间有了某种天命般的牵绊……

  “怎么?”被手腕上不寻常的力道吸引,祸万机拔冗关注身边的休假警督。

  今天的浮世楼楼主穿得还算正常,灰白格子衬衫配洗白的牛仔裤,头上系一条暗红色头巾,将黑色长发扎得有型又帅气,运动味十足,而脖子上挂了几串项链,金属的木质的麻绳的,一派哥特混搭风。

  “那是什么?”阮眷极抖着手指戳机窗。

  祸万机移了移苍绿色的眸子,“哦,翻云豚。”

  哦,翻云豚?

  就这样,四个字?阮眷极一眼瞪过去:不能解释得详细一点?

  刚才还在云层中翻过来滚过去的翻云豚似乎被飞机吸引,一只一只往机窗的方向飞来。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词汇来形容翻去豚,阮眷极觉得它们就是翻车鱼,只不过是一群在空中飞翔的翻车鱼,身体扁得像被门板夹过一样,巨大的头部直接连着尾巴,肚子不知道在哪里。它们的翅膀一只生在背部,一只生在腹部,不是鸟类的飞翔姿势,而是上下扇动像鱼类游动般飞翔。

  最恐怖的是——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

  幸好有座位支撑化为棉花糖的两条腿,不过阮眷极从抓手腕升级成抱手臂,把祸万机的胳膊当成挡箭牌抱在怀里,将他的身体拉成四十五度斜角。

  “切——没胆!”古老生物一如既往的毒舌。

  “你说谁没胆?”

  “你!”

  “你……你就有胆啦……”

  “当然。”停了停,“现在抱爷爷大腿的人是谁!”

  “是我没错。”阮眷极一点羞愧也没有,尽管腿很软,但嘴很硬,振振有词:“胆色胆色,有胆才有色,没胆的人哪能色起来。我不排斥色,所以我有胆。”

  这就是理由——多么确凿——多么铿锵有力!

  祸万机被他呛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得额角炸青筋,炸炸炸,媲美跳虾。就在随行的众非人以为他老人家要翻脸的时候,他却从牙缝挤出一句:“你、欠、调、教!”

  到底谁欠调教啊?众非人一致腹诽。其实他们一直觉得天兽大人被阮警督吃得死死的,还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那种。简单说就是死透了。不过天兽大人肯定不会承认,他们也就当作不知道吧……

  翻云豚以怪异却优美的姿势绕着飞机盘旋,有一只直接穿过机身将头伸进来。因为是非物理非化学非生物的存在,飞机上的人类乘客没有异样感,倒是机长在广播里说遇到气流机身颠簸之类。

  若不是安全带的限制,阮眷极差点爬到祸万机身上当壁虎。头……头就在他前面啊……

  被呛得心情发绿的天兽大人急需找个替死鬼疏通一下火气,那只没脑的翻云豚光荣中奖,得到了祸万机凌厉的一眼。

  机舱内温度遽升。

  翻云豚全身一震,飞快缩回笨扁的脑袋,扑扇翅膀逃之夭夭,一路的散云飘烟。

  盘旋机外的豚群似乎收到危险信号,不约而同逃散,转眼一头扎进云层里。

  “它们对人类无害。”古老生物倾斜四十五度开口。要不是在飞机上,他就直接提起胆小鬼的衣领扔出去……手很痒啊……

  “我、我怎么、不觉得无害……”头都伸到飞机里来了,还无害?阮眷极抵死不信。

  “阮警督,它们基本上是无害的。”前排的老雕探起半边身子,“它们生活在云层带的天空里,每天搅搅气流而已。不用害怕。”

  “它们吃什么?”阮眷极直接挑敏感问题。

  老雕僵了两秒,摸头讪笑:“就是……吃一点愉快的情绪。”

  阮眷极摇头:“不明白。”

  “人类的情绪就像枯树长蘑菇,产生情绪之后,精气散发到体外,长得和小蘑菇没什么区别。高兴愉快的时候,小蘑菇比较美味,嫉妒生气的时候,小蘑菇有毒。人类都知道挑美味蘑菇吃了,翻云豚又不会笨过人类。”祸万机瞪了老雕一眼,睨睨几乎缩到自己怀里的某警督,“胆小鬼,你不会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到下飞机吧!”

  “不可以吗?”

  “……”把他扔出去可不可以?古老生物一脸的凹凸。

  (二)

  自从万机瞪眼之后,除了两三只无脑髓的翻云豚探头进来舔了几颗小蘑菇,一路飞行平安无事。

  投资考察团一行人(与非人)抵达拉斯维加斯,入住酒店,然后……

  第一天,昼伏夜疯。

  第二天,昼伏夜疯。

  第三天,昼伏……睡得脸上压花的阮眷极终于忍不住咆哮了:“你们不是来投资考察的吗?”

  “这就是考察。”趴在床上看漫画的浮世楼楼主淡淡送去一眼。

  “玩通宵是考察?你们投资的是什么项目?”骗正太啊?别告诉他是到拉斯维加斯来建赌场,就算是非人也不会任人抢地盘。

  “游乐园。”

  “……”

  “你玩得很开心呀!”祸万机拧了拧眉,流露出微微困惑。

  阮眷极眨眼。

  回忆一下:第一天,整晚,他把赌场一楼的机器全部玩了一遍,最后赢了36万……第二天,整晚,他跟随老雕在二楼逛了一圈,受不了他们随便一桌就过千万的输赢,随后被万机拉走,参加了两场不知主人不知主题的宴会,吃了,喝了,赌了,还被美女搭讪……衬衣上至少有三个陌生电话号码。

  睁大的眼睛迅速垂落。好吧,他玩得是挺开心。沉默五秒,他抬眼,以无比认真的表情问:“今晚考察什么?”

  “魔术。”

  魔术?

  是的,魔术——当灯光集体熄灭后,人类的眼睛会因为光线的遽失产生五秒的瞎感,若此时前方出现巨大的光洞,人类眼中就只会有一个明亮的白圈。坐在贵宾区,阮眷极眨了眨眼,不明白舞台上的光洞是怎样投射出来的,毕竟他没看到射灯的椎体光柱。

  台上的光洞仿佛时空隧道,一颗小黑粒出现在光洞中心位置,明明很缓慢却又快速变大。倏地,黑粒扩张占满整个光洞,全场再度陷入黑暗。

  一人从光洞里跳出来,双掌一拍,光洞犹如野兽闭合的眼睛,从滚圆变为椭圆,再由椭圆变为弯牙,黑色一点点下沉,直至消失。

  蓝色粒子样的光在此人四周出现,照亮他的脸,却又晦涩不清。

  那是一张化了浓妆的脸,很中性,眼角的墨色飞迹令他看上去妖艳又邪恶。没错,当“他”侧身鞠礼时,前平后平的修长身形绝对不会让人对“他”的性别产生错觉。

  他是今晚表演的魔术师。

  阮眷极想起入场前看到的宣传海报:ZAZ!报尾有一行中文,大意就是说今晚的表演者是来自神秘国度的魔法师泽紫,至于是哪块大陆上的神秘国度,海报直接略过了。要他说,未免略得太彻底了点……

  舞台侧面传来隆隆雷鸣,阮眷极丢开浮云乱想,被突然出现在前方的雷云震撼,就像……就像整个表演厅被神秘的力量沉入了海底,他甚至能感到扑面涌来的水气。赶紧从左边捞过万机的胳膊抱在怀里,天兽独有的微高体温让他瞬间定下心来。

  表演而已,有什么可怕是不是?

  翻滚的雷鱼中慢慢出现一张巨大的嘴唇,那种奇怪的唇形加上卷曲的长须……莫不是……

  吼——狰狞的巨兽推云而出,硕大的身躯盘旋在高空,云雾缭绕,下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阮眷极揉眼睛。真的是龙!而且是由鱼化龙!从巨鲤推开雷云的一瞬间到化身成龙,不过十秒。

  巨龙盘旋怒吼,龙口吹出的怒息仿佛就在头顶上。蓦地,巨龙一口吞掉站在台上的魔术师。

  台下传来惊呼。

  当台下的声音平息后,巨龙慢慢伏下身躯,头尾探进云层,只留下一截身躯。龙脊突然幻化为巍峨险峻的群山,响亮的虎啸震得人心一怵,不等心跳平复,白额巨虎与丈高巨熊疾扑而出,在山腰处搏持,对战之激烈,树倒猿走,地如裂帛。白虎突然一跃而起,扑倒黑熊,山景一转,刹时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一只白象在泉边汲水,一群孔雀展开艳丽的尾屏,延展优美的长颈凝望天空。

  天际薄云似纱,红日如天神之眼倦倦微闭。一只鹰隼滑翅盘旋,身姿是述不尽的桀傲孤寂。

  百般变化,千种意境。一小时的魔术表演转眼结束。

  当灯光亮起,一身黑衣的浓妆青年垂手立于舞台边沿,不骄不躁,无荣无侮。

  观众齐立鼓掌,一波接一波。

  青年等掌声缓稀之后,合双手于腹前,目光抬平,复又垂落,躬腰轻轻一鞠,转身退场。

  由始至终,魔术师一句话都没说。

  “ZAZ!ZAZ!”后排不少女人尖叫高呼魔术师的名字,疯狂的已经直接脱下上衣挥舞。

  “这种魔术有名字吗?”阮眷极用食指堵着一只耳朵问祸万机。

  如缎长发松松散散辫在身后,今夜的浮世楼楼主依稀有点心不在焉,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目光盯着舞台的方向,不知凝神思考什么。阮眷极问了两遍,他才恍然眨眼,抬头说了四个字:“鱼龙曼延。”

  四周噪音不断,他说得很轻,阮眷极却觉得他的声音就像贴着耳朵说出来一样,清晰得要命……意思是,想不到万机的声音也有这么强的穿透力啊……

  鱼龙曼延,以变为主,是中国最早远的巨型魔术。鱼龙,即指最初的鲤鱼化龙,曼延,是指百兽百禽多端变化。

  ——以上,是阮眷极出了剧厅后从百科词条里搜出来的。

  站在台阶上,他回头正想问祸万机接下来去哪里,身后传来一声“叭”的轻响。

  啊啊啊啊——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叫中,他迅速扭头,就在距离台阶三米远的地方,一具刚出炉的尸体摆出“片”字造型……不是他恶意嘲笑死者,实在是姿势太滑稽。他快步上前,走过尸体后抬头观察。上面是剧院的斜体墙,外层是镂空钢体结构,死者一定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因宣传用的射灯将建筑物照得一览无余,他清晰地捕捉到钢架上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眼覆浓妆。

  魔术师泽紫?

  他不太肯定,眯起眸子想看仔细些,钢架上的人似乎瞪了他一眼,利落转身。

  “ZAZ!”一名金发女子指着上方尖叫。

  是死者失足跌落,还是泽紫将死者推下来?虽然这些都是表面猜测,但拉斯维加斯警察有了调查方向。

  (三)

  现场有人认出死者:萧白蝠,23岁,职业是魔术师。

  而第一嫌疑人泽紫,以魔幻的视角效果从钢架上直接走下来,在众人惊艳的注视下抬头直视比他高半个头的警员,平静地说:“是他自己跳下来的。”

  拉斯维加斯警礼貌地请他回警局录口供,他也没拒绝。

  身为来观光的游客,阮眷极当然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泽紫经过他身边时,突然顿足,偏头,哥特妆的大眼向他斜斜一瞥,又微微一笑。

  世界名画微笑无数,维纳斯笑过,春神笑过,圣母玛丽亚笑过,女占卜师笑过,蒙娜丽莎更是笑得让人纠结了几百年——但无论哪一种笑,阮眷极都不曾像此时般感受到“神秘”二字。

  泽紫的笑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意蕴,像偶尔,像刻意,像有话想对他说,又像老友多年不见的颔首……首你妹呀!阮眷极肯定自己不认识他。

  当然,这种读起来冗长的思绪在阮眷极脑中只不过闪了三秒,而身后突然窜起的高温让他不得不回头一探究竟。古老生物魔美的俊容微微低垂,视线盯着前方,手突然扣上他的肩,五指传来的紧攒力让他皱起眉头:你激动什么?

  “回去。”祸万机揽过他的肩转身。

  出了案情的确应该回酒店待着,不过——“我们上去。”阮眷极指指上方,也就是泽紫表演凌波微步的地方。

  古老生物拧眉:“你属啮齿目的?”

  “……”对魔术师的微笑阮眷极可以不明白,但对古老生物的话,就算只有六个字,他也一定确定——这不是疑问,是肯定,是讽刺,是毒舌!

  啮齿目,隶属于哺乳纲,上下颌只有1对门齿,喜啮咬较坚硬的物体。啮齿目动物形体一般比较小,多数在夜间或晨昏活动,许多种类的繁殖能力很强。代表动物是:鼠。

  “我不要当柯南!”他闷闷抿嘴。

  祸万机讶然挑眉。柯南?那个小萝卜头根本就是杀手吸引器,有他在的地方一定会有死人出现……好吧,他就理解为死者触动了胆小鬼的白痴正义感和伤智慧好奇心。“你想查什么?”他揽着阮眷极绕到树后,眼尾金光一闪,身后景色就像整张被人抽掉换成新的,两人站在钢架上。

  阮眷极在泽紫站过的地方向下望,突然后退几步,探头向外看了看,又退后几步,继续探头向外看……祸万机就见他前三步后三步左三步右三步,不知在测量什么。“怎么了?”祸万机问。

  阮眷极回头,眼中闪出十字金光:“是自杀!萧白蝠是自杀!”

  “又怎样?”古老生物不明白他的重点在哪里。

  “泽紫没有说谎。”不知是不是泽紫两个字刺激了古老生物,阮眷极感到四周温度瞬间飙高二十度,他以为祸万机会嗤笑、讽刺或毒舌,却没料到古老生物仅是抬了抬眼帘,心不在焉地问——

  “你想管这起案子?”

  “啊?应该轮不到我管。”身为小警督,自知之明他还是有。

  “哦?”古老生物抱臂靠在钢架上,露齿一笑,“那你急于证明死者的自杀行为是怎样?”

  还是被讽了……阮眷极扶着钢架小小郁闷了一下,“我只是……职业病……”

  “你从哪里判断他是自杀?”

  阮眷极就像压偏的气球一下子充满氢气,抬头挺胸,正义凛然:“看距离。”

  古老生物掏掏耳朵。

  “我当时站在台阶上,面对你,萧白福从我后面掉下来,离我只有两米的距离。如果是被人推下去,从受力角度换算,落地点不会距离台阶那么近。如果是自己跳下去,人在心一横的时候,虽然不顾一切,但心中总会有一段时间的胆怯,这种胆怯让他不会用力跳得太远,通常是直接向前走一步……万机你干嘛?”他拉住跨出一步的古老生物。

  “跳下去看看。”

  “……”他抱住古老生物的胳膊,坚定地说:“不必了!”你现在跳下去,是想引起第二轮尖叫还是扮第二具尸体?但古老生物鲜有的不寻常情绪波动让他生好奇。万机是他朋友,关心朋友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吧……是吧?他瞅了古老生物一眼,小心翼翼问:“你认识……魔术师?”

  咻!空气开始急遽受热上升。

  看来不止认识这么低层次……阮眷极默默猜测。

  “回去。”祸万机一把夹起他,直奔酒店。

  对于屡教不改的“夹报纸”行为,阮眷极不厌其烦进行了第……不知道第几百次的申明:“我不是报纸!”

  祸万机一脚踢上门,走到窗边拍了两下墙,转身进了洗手间。片刻,哗啦啦的水声传出来。

  阮眷极坐在沙发上,从气鼓鼓的青蛙变成吐泡泡的比目鱼。随着墙面时钟的滴答,什么情绪都没了。等祸万机出来,他也迅速沐浴,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睡死过去。

  露台上,黑色长发散满摇椅,古老生物仰望夜空,灰绿的眸子里依稀如星云旋转。

  赌城的夜空足够明亮,明亮到看不见一颗星星。

  (四)

  刺目的光穿透薄薄的眼皮,刺激瞳孔令人转醒。

  “万机……”阮眷极拉高被子盖住头。

  “哟,终于醒了!”逆光的黑影走到床边蹲下,双掌托起下巴打量蠕动的被蛹。

  蠕动一顿,阮眷极用力掀开被子,警督特有的职业反应让他甩被进攻,先发制人。薄被洒鱼网似的甩向蹲在床边的人,顺手一个侧空翻,压制住来人,“你是谁?怎么进来的?目的?”

  “轻点……”被子下伸出一只手,努力露出一张妖艳的脸。“我们见过啊,阮阮,你不记得啦?”

  “魔术师?”泽紫?

  “是我啦!”泽紫趴在地上打量他,“你睡觉的姿势真是……人仰马翻耶!”

  “……”阮眷极嘴角一阵抽搐,双手用力下压,不料掌下一空,原本受制的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脱身,而且跑到床上,侧身躺成S型对他比兰花指——

  “我也是祸害的朋友哎,阮阮不要误会。”

  阮阮……阮眷极平生有三大受不了,一是受不了尸体惨状,二是受不了不公平,三就是受不了男人翘兰花指。娘炮被叫出来很好听吗?

  不过“祸害”是指……

  “我和祸害多年没见了,想不到昨晚还能再遇上,真是巧啊!”泽紫将兰花指扶在颌下,“真是没良心,当初要不是我救了他,他还不知道烂在哪条山沟里!”

  这嗔怨的语气是……

  “当初是多久?”阮眷极提起薄被抖了抖,冷静淡定地问。

  “嗯……”泽紫斜眸四十五度,望天花板,做稚子思考状。阮眷极移开眼,等了半天转回来发现他还是四十五度姿势,不由垂眸看看手中折好的薄被。长条形,很像棍子。厌恶刺激理智,理智催化动作,阮眷极正要化“被”为“棍”,泽紫开口了:“大概三百多年吧……我估计。”

  三百……多年?也就是说眼前这货不是人!

  阮眷极迅速将准备摔出的被子抱紧。

  泽紫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摇头:“唉……祸害喜欢被人收养着玩的习惯还是没变……”

  还是?阮眷极捕捉到这个程度助词。通常用“还是”来修饰的词语,表示该行为、动作或状态仍然保持不变,或不因现在的情况而有所改变。简言之——死撑!

  “怎么,祸害没告诉过你?”泽紫捂嘴轻笑,“那时候有个书生,住在山坡的草屋里,整天读书,却不上京赶考。有天下午,祸害脚上沾了点血趴在石头上睡觉,被书生看到了,以为他受了伤。屁颠颠跑回家拿药给他包扎,绑得像粽子,还把他带回家,说是要收养他。呵呵……”泽紫闷笑了一会儿,嘴角勾起毫无掩饰的不屑,“人类和祸害在一起,总是不长久。那个书生……啧!”

  怎样?阮眷极想问,但他高速转动的大脑已经给了不下五种答案:第一,书生知道万机非人的身份,开始疏远万机;第二,书生受道士蛊惑,背叛万机;第三,书生原本就是带着刻意的目的接近万机,谋取万机身上的东西;第四,书生被某件事的表现欺骗,误会万机;第五,书生自然衰老,死亡。可他预感无论哪一种答案,都不会是泽紫即将给出的答案。

  “你不想知道?”泽紫有些奇怪他的沉默。

  “知道又怎样?”他不以为然。

  “知道了你就不会短命。”泽紫紧紧盯住他,一道爬行动物特有的琉璃波光滑过双眼。

  “我不觉得自己会短命。”他冷冷驳回。

  “那我告诉你书生是……”泽紫的话才说到一半,整张床突然起火,泽紫陷在火中,纹丝不动。

  理论上酒店内的火警报警器应该响起,花洒应该喷水下来,实际上……阮眷极抬头看了一眼,愣住。报警器肯定被万机弄坏了,喷水口的喷嘴在高温下融成了一个小球,彻底封闭式水循环,要喷得出来才怪。

  “滚!”站在门边的古老生物俊容阴沉,隔空一抓,再用力向前一扔,落地窗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玻璃向外飞溅,一团物体被抛出。

  阮眷极不怀疑那是泽紫,而在他眼里,古老生物背后衬托的绝对是涨天魔焰。“旧敌?”他往狗血情节方向猜测。

  “回家!”祸万机夹起他。

  “……你烧了酒店,要赔的!”他死死抓住窗台。就算回家也要坐飞机,不然他的签证上只有出境没有入境,绝对会列入国际逃犯名录大全。还有——他不是报纸!

  “老雕会处理。”

  “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离那家伙远点。他是非人中的败类!妖渣中的战斗机!”

  “……”就在阮眷极闪神的一刹那,祸万机跃上高空,速度有多快阮眷极不敢确定,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前面是浮世楼。

  老雕会把他的签证处理好吧?他不要当国际逃犯……明知此时的重点问题不是这个,可他担心的居然就是这个?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是不是下降……

  降你妹啊!这也不是重点好不好!

  (五)

  回国两周,阮眷极将新年假期堆积的案件消化了一些,其实只要不是连环案凶手,警署的压力都没有那么大。而享受了新年假后,元宵节就该他轮值了。

  拉斯维加斯的坠楼案,他通过多渠道关注,了解到案子已结,萧白蝠被鉴证科判断为跳楼自杀。泽紫的嫌疑被洗清。

  第三件事就是他的护照。昨天有个穿着上万元西装、开着法拉利的型男冲进分局,三十度角单手扶住桌面,冷冰冰地问“阮警督在不在”,三十秒后,他被接线警员以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请出办公室。就在他以为有什么麻烦找上门的时候,型男从西装里掏出护照……

  照你妹啊!低调一点行不行?不然打电话给他,他宁愿自己去拿。

  “雕先生让我送来的。”型男等他接过护照后,以军人的姿态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微风扬起他的发、他的衣,潇洒的身影驾着法拉利消失在夕阳深处,留下一地的玻璃心……避开警员好奇关注的目光,他紧贴着墙默默走回办公室。

  今天跑完案子刚回分局,还没坐下,后勤小妹无声无息蹭过来,“有人找你。”

  “哪里?”他揉着太阳穴问。

  后勤小妹手指向前一比,“一号会议室。”

  他绕过柱子,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那快画到额角的哥特式乌眼圈是……

  后勤小妹还在他后面,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朋友?”

  他沉默片刻,各种答案在脸中交叉闪烁,最后,他选择为:“我表弟的朋友。”

  哦……在后勤小妹无限不循环的遐想中,他推门走进去。随着玻璃门的闭合,新一波流言开始漫延。

  听说了吗,经常跟着阮警督的表弟呀,不好惹哦……那个表弟的朋友也来找阮警督了,眼睛被人揍成国宝,是不是少年犯呀——诸如此类的传闻,以光速秒杀分局每个人的耳朵,如果阮眷极知道,想必会一脸的凹凸。

  很庆幸,他不知道!

  一号会议室内——

  阮眷极一直扶着门柄,如无必要,他并不想被非人“探访”。无事不登三宝殿,话不投机半句多。等了半天没听到泽紫的开场白,他试着说:“万机在……”

  “我找你。”泽紫打断他。

  ……那你不早说!他在心里掀桌。“我和你……”放缓语气之后,他迅速果断地说:“没什么交情!”

  泽紫将双腿翘起搁在桌角,下巴微抬,以倨傲的表情开口:“离祸害远一点。”

  “为什么?”是挑衅?阮警督如此理解。

  “和祸害在一起的人……都会短命。”

  “可我很长命啊!”想到几次临危都是万机救了他,他觉得泽紫的话太武断。

  泽紫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长命的人遇上祸害都会短命。他会吃得你骨头都不剩。”

  “……万机不吃肉。”只吃雷火的万机应该是素食生物……嗯,理论上。

  “你很坚持?”泽紫的脸隐隐开始泛青。

  “这是一种美德。”他微笑。面对非人他只是腿软,并不表示他秉毕生之力坚持的正义感消失,就算是非人,也不能随意挑衅他的尊严!

  前方室景突然被一张脸填满,泽紫瞬间移动似的站到他面前。因为个子比他高几公分,泽紫很没压力的将双手撑在门玻璃上,上身微微前倾,吐在他耳边的声音像冷血生物的吹息:“是不是因为上一次,我没把书生的故事说完?”

  “洗耳恭听。”他不露痕迹地侧移数步,避开泽紫的靠近。才拉下百叶帘,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感狂袭而来,头如铅沉,腿如羽轻,强烈的重量反差让他支撑不住直接向前栽倒。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地板,和一双靠近的黑靴。

  以虚影为背景的画面中,似乎有人蹲下,绘如哥特蝠翼的双眼如恶魔展开的翅膀,诡异的在他眼中放大。

  “我说过……”泽紫俯视黑靴边白皙俊美的脸,黑与白的色差给人一种无限遐想。他笑起来,嘴角裂开,再裂开,延伸裂开,直到耳根,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靠近祸害,一定会短命。”

  “是吗?”从绝对零度传来的声音,火焰如奔狼直跃泽紫颈喉。

  大概是热量的关系,阮眷极只觉得眩晕感减少,压在身上的无形重量也消失无形。然后,一只不算温柔的手直接扯着他的胳膊提起来,熟悉的讽刺倾盆而下:“愤怒的小鸟还知道打猪头,你比猪头还蠢!都跟你说他是非人中的败类、妖渣中的战斗机,你还理他?”

  多亏毒舌挽救,他的腿还有些软,不过眩晕彻底消失。当然,他也有必要为自己申明一下:“是他找我!”

  “他找你你就理呀?”

  “……”总之就是他没理。鼓起脸,他悲慛地放弃辩解,并得到古老生物没心没肺地一推——

  “靠边!”

  他乖乖地退,绝对不要夹在非人中间成炮灰。左右看了看,已经不是分局一号会议室了,也不知道泽紫把他弄到哪里,但一定是室内,屋顶很高,雕花拱顶,空间开阔,像篮球赛场,远远四角各有一根螺纹大柱,柱顶雕塑是长翅膀的蛇,盘曲着身体,石质蛇眼半睁半阖,居高临下睨视猎物。

  就在他打量身处何地的短暂时间,祸万机和泽紫已经开始了冷兵器大战。

  具体地说,万机手中是一把火焰延展成形的巨刀,理论上是砍哪里熟哪里。他偷偷比较了一下,应该不是妖刀弥弥切丸,但那种眼熟感是……

  泽紫的剑与万机的刀正面交锋,锋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颗粒散落开,他暂时捺下对刀的怀疑,捂住嘴,避免吃到一口沙。

  泽紫的剑是纯黑色,从剑尖到剑柄浑然一体,映着火焰之光,镏金闪烁。

  阮眷极正盘算找个纳凉的角度好好欣赏,万机却反跃退开,焰刀往身后一背,收了,等他的手再伸出来,一只巨大的火箭筒出现在肩上,对准泽紫就是一炮,身形不摇不晃,稳得好像没有后坐力。

  泽紫跃上半空,但万机的第二炮紧随而来,直接击中。

  落地后,泽紫右肩血淋淋一片。他狠狠瞪了阮眷极一眼,左手举剑往地面一划,地砖爆起四溅,身影自裂石后消失。

  这叫……遁?

  阮眷极直接鄙视之。蓦地,额前一热。他抬眸,黑洞洞的焰口炮筒在眼中放大。

  祸万机将炮筒对准了他。

  “万机?”他不明白,但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

  魔美俊容擒着一缕似讽似讥的笑,食指在扳机上轻轻一扣……

  (六)

  “啊啊啊啊——”用力睁开眼,炙烫的灼烧感还残留在皮肤上。阮眷极喘了几口气,举手抹额,全是汗。冷的。

  窗外阳光刺目,卧室……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究竟在哪里?

  黑如鸦羽的长发散满肩头,黄金比例的魔美俊容放大到令人脸红心跳的地步。近在咫尺的灰绿色眸子里微光片片,仿佛远古星云的旋转,吐出的话更是温柔到发寒:“醒了?”

  “……醒了。”阮眷极干咽口水。

  “知道你在哪里吗?”

  “拉……斯维加斯?”

  “有疑问?”

  一堆!阮眷极默忖。但鉴于十五秒前天火烧身的惊怵体验,他抹去额角冷汗,小心翼翼瞅了祸万机一眼,问:“泽紫是你仇家?”请原谅他在狗血情节的道路上狂飙,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一个建议,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采纳。

  可怜,没有。

  “说来话长。”祸万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那就长话短说!”休假警督追究真相的职业病……犯了。

  祸万机掀被托起他的腿,敲弯膝关节推了推:“没软啊。”

  “……”你才软!阮眷极涨红了脸,忍着一脚踹过去的冲动,低吼:“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吃了?”

  话有歧意,但智慧已伤的阮警督和内伤难养的浮世楼楼主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祸万机歪嘴讽道:“爷爷是在救你。”

  “是哦,多谢你那颗火箭炮!”惊怵体验加一头冷汗让阮眷极语调恶劣,“我到底怎么了?”

  “你中了盗梦空间!”

  “……说人话!”

  “大概就是……”祸万机拍拍头,“你被泽紫下了梦魇,如果不把你叫醒,你就会无限不循环地陷在梦里,直到死亡。为了救你,我就直接把你烧醒了。”

  无限不循环……阮眷极听得一身恶寒。从万机手中抽回腿,他下床走到窗边,迎着日光眯起眸子,“我睡了多久?”静静等了一会,没听到万机的回答,他忐忑起来。难道说他昏睡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反正见天使见恶魔都是死,深吸一口气,他平静地转身,准备面对不可思议的答案,却见万机在扳指头……数数?“怎么?”他睡了六……七……八天?

  “八小时。”

  “……”

  “我叫了你一个小时都没醒。”

  他觉得自己的额角有点炸:“那是正常睡眠时间。”

  “你昨天睡得比较早。”

  选择性忽略掉一些话,他敲敲眉心,“所以我没有回国,仍然是新年假期,我所感觉到的回国复工、你和泽紫的乱斗,其实是我……穿越了?”

  祸万机拍出幸灾乐祸的掌声:“恭喜你又穿回来了。”

  “我怎么会中泽紫的梦魇?”他走进盥洗室洗了一把脸。

  “你直视过他的眼睛?”祸万机靠在门板上,讽刺的笑微微敛起。

  直视……阮眷极突然抬头。案发后,泽紫配合警方问话,从他身边走过时停了停,还冲他一笑……笑他妹啊!男人的笑他宁可不收!

  叩叩!祸万机曲指扣响门板引他注意,“回家了。”

  “我要飞回去!”他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你会飞?”苍绿双眸睁到极限,好惊奇。

  “……飞机。”他才不要被万机夹成报纸,也不要当国际通缉犯。

  “哦——”古老生物抬起下巴,斜视:“原来梦里你不是坐飞机回去的……”

  “闭嘴!”

  古老生物耸肩,完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雅量。折身离开盥洗室,走了两步又跳回来,“你觉得我那把刀怎样?”

  可怕的事发生了——阮眷极居然毫无压力接下他的话:“不是妖刀弥弥切丸吧?”

  “像弥弥切丸?”祸万机喃喃自语,掌心在空中一握,纵长的火焰出现在他手中,徐徐延展成一柄焰气四射的长刀。

  没有意外,阮眷极听到远远近近一波一波的鸡猫子鬼叫。他一边擦脸一边叹:万机就是有让百兽之王含泪跳火圈的霸气。

  “明明就是爆碎牙。”

  爆——刷牙的阮眷极一口水喷到镜子上。

  杀生丸的刀?

  (七)

  回国两周……梦魇太真实,阮眷极有点分不清此时的他究竟是在现实还是仍然陷于梦魇,所以销假后他玩命工作到元宵,常规状态一个月才能处理完的案件,他两周就搞定,最后是写结案报告写到手抽筋。

  书生的事,他有好奇,但万机不是搪塞就是转话题,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刨根问底。若不是伤心凄凉悲剧事,谁会不想提。

  将最后一份结案报告打印出来,夹进文件夹,连同前面写好的一起放到组长办公桌上,他开车回家。等红灯时,看到街边商铺残留着元宵留下的贴纸,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恍恍惚惚,余光略过,仿佛鬼影幢幢。

  他把手放到脸上狠狠一捏……嘶!倒吸一口凉气的痛。醒了醒神,正好绿灯亮起。回到家已是九点多,脱下棉外套,在书柜前站了一会儿,脑后传来的压力感让他迅速抄起书柜上的红酒,转身的同时用力向前一砸。

  啪!酒瓶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好久不见,阮阮何必这么凶。”泽紫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阮眷极瞟了眼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泽紫另一手抬起,夹着他的手机,“想打电话给祸害?”

  如空气重压般的眩晕感二度袭来,阮眷极背倚书柜,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滑倒。

  “上次,书生的事我好像没说完。”泽紫将手机捏成碎片向后抛,随即竖起食指在酒瓶上轻轻一划,玻璃瓶在他手里像豆腐一样,瓶颈出现一道锋利平滑的切口。身影眨眼之间出现在阮眷极前方,泽紫用锋利的瓶沿在他颈边画了画,“不如,让我把故事说完。”

  瓶身慢慢倾斜,散着醇香的葡萄酒如血液滑落,滑了阮眷极一身。他想推开泽紫,双手却像棉花般无力举起。突然,脑中传来强烈的撕裂感,似乎什么东西侵入身体,沿着视觉神经传到眼球上,双眼瞬间被黑暗笼罩。

  他用力闭上眼睛,待刺痛略减后徐徐睁开,眼前却是一间小木屋。

  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小木屋还在。

  他想动,但试了半天却发现只有脑子能动。

  看!脑中响起一道声音。

  他抬眼看向小木屋,四周的林木也渐渐清晰起来。小木屋建在一片坡与林的交界处,外面竖了几根木桩当围栏,左右两侧有小道延伸。长袍书生抱着一捆柴,从远方小道走过来。

  是幻象吗?他默语。脑中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我的回忆。

  我?我是谁?他仍然默语,脑中的声音却不再回答。

  画面在继续。

  书生推开木门,屋内一片火光。书生大吃一惊,扔下枯柴往后院跑,转眼提来一桶水,二话不说往屋里一倒……落汤鸡样的长发身影无声走出来,狠狠瞪了书生一眼。

  万机?阮眷极隐隐有种预感:他正透过泽紫的眼注视三百年前的万机。

  万机给书生搬来一大捆柴。

  万机扛着书生去城镇。

  万机尝了一口书生的面糊,吐着舌头满脸厌恶。

  书生给趴在地上睡觉的万机盖上衣服。

  书生指着油灯说:天黑了,点火。

  书生拿着新鞋乐呵呵送到万机脚边,说:试试。

  万机……书生……

  书生……万机……

  都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不知是否因为视线的重叠,阮眷极感到四肢百骸涌入一股莫名的情绪波动,百味杂陈,气的闷的酸的咸的苦的涩的,像打翻了厨房的酱料坛子,就是没有甜。

  泽紫的情绪。

  画面倏然推进,书生惊恐的脸成为定格的特定。

  “知道吗……”剥离的痛感中传出听似遥远的声音,“书生是被我……一口一口……吃掉的……”

  随着痛感的远离,身体一轻,阮眷极用力睁开眼,眸中盈满愤怒:“你谋杀了一名人类!”

  “可是——”泽紫歪头,“我把书生的脸留下来,给祸害。”

  此时轻描淡写,昔时血惺满地,这是何等的变态!白痴的正义感瞬间爆发,阮眷极怒斥:“滚!”

  泽紫不知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蓦地擒住他的下巴,惊怒交加:“你……”

  阮眷极偷偷将倒空的红酒瓶捏在手里。

  “看来你也不能留下。”泽紫双眼漫出缕缕黑雾,手掌从下巴滑落到颈间,用力一捏,“我是从书生的左手食指开始吃起,你,我也从左手食指开始吧。”

  阮眷极猛然抬手,锋利的瓶口刺进泽紫心脏。他曲腿用力一踢,翻身站起:“我不是书生,我不会成为万机的伤口。”

  泽紫慢慢垂落视线,盯着插进胸口的酒瓶,喉间传出嘶哑的“嗬嗬”声。他突然抬手一拳将阮眷极打倒在地,双脚一踏,蹲在阮眷极胸口上。“人类总是高估自己。”暗黑的双眼充满鄙怒,他一寸寸抽出玻璃瓶,粗暴地扯起阮眷极的手,狞笑:“你以为,祸害会重视你?别蠢了,人类在祸害眼里比蝼蚁还贱。”

  胸口的重量并不难受,但泽紫说话的语气却令阮眷极心生反感。他不动声色,手慢慢摸上腰边的枪。就算子弹对非人没用,他也要试试。

  “这次,我还是留一张脸给祸害……”锋利的瓶口沿着脸庞划过,不轻不重,留下断断续续的轻细血痕。

  尖锐的白牙在微笑中一点点展露,泽紫含住阮眷极的手,慢慢合上……

  喀嚓!

  一口落空。

  “同样的错误,你觉得我会犯两次?”窗边,拎着饱受摧残的阮小警督,被冠以祸害之名的浮世楼楼主似笑非笑,淡淡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吃他其实我并不介意。偏偏眼角瞥到阮小警督拔枪在手的姿势,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别开头闷笑。

  “祸万机!”阮眷极怒叫。真是奇怪,无论泽紫怎样鄙视,他都不觉得自尊受创,万机才一个小小的眼神,他就感到自己高贵的尊严受到深深的侮辱。

  祸万机笑了至少一分钟,特别在又看了他一眼后,扭头笑得更喷。大概笑够了,他放下阮眷极的衣领,无限好奇地问:“你打算射他哪里?”

  “哪里不能射!”阮眷极气呼呼收起枪,揉着胸口龇牙。

  “站一边去!”祸万机敛起笑,灰绿双眸以地面上某一点为始,慢慢抬起,一寸一分,一分一寸,最终落在泽紫脸上。犀利的银芒破开苍远幽密的深绿,素来以雷人为傲的浮世楼楼主难得有了感慨:“当年放你走就是一个错误。”

  “你恩将仇报!”泽紫脸色阴沉。

  祸万机看了他一眼,以非常值得推敲的表情开口:“这是……人类才会有的情绪。”

  “我们中间,你才是亲近人类的那一个!”泽紫恨恨咬牙,“为了一个区区人类,你竟然打伤我。”

  “啊!”祸万机想起什么,“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你跑多远,我追多远。”

  “你……”泽紫脸皮可怕地抽动,隐忍再三,终是怒极反笑,“你说得对,上次为了一个人类,你我已经撕破情义。这次,我看你为了这个人类还能怎样!”

  “刚才说过了。”祸万机亮晶晶地瞧了他一眼。

  “你杀不了我。”泽紫异常笃定。

  祸万机偏头注视良久,蓦然一叹,“我以为胆小鬼已经很欠补了,想不到你比他还欠。”

  阮眷极在他身后,一脸的凌乱。你们叙旧就叙旧,扯上他是能怎样?

  泽紫的脸色青上泛黑。“好,很好。”他扬起假面般的笑,包含恨意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笔一划挤出来似的,“我倒要看看,三百年后你,怎么救这个人类!”

  身形爆起,虚晃攻向祸万机,却在临面之际腰身一扭,迅速擒下阮眷极,破窗跃上半空。

  从警督沦落为人质的阮眷极迅速石化,再火速软化,理智成为风中落叶,一片片凋零……很快,枝头光秃秃了。

  (八)

  “你和万机有仇,为什么我是炮灰?掐一下看,痛不痛……嗯,好痛,应该不是做梦……如果这是另外一个盗梦空间就好了。快醒快醒……”

  被迫忍受夜半强风的阮眷极喃着自己都听不到的话。偏偏,泽紫听见了。“闭嘴!”疾飞的身形刹时一停,他回身直视紧追在身后却从不超越的古老生物,“为什么?”

  阮眷极被他晃得眼晕晕,还很没志气地抱紧了他的手臂。抱歉啊,在双脚没着落的时候,他可不想双手也没着落。

  祸万机双足悬空,两手闲散地插在口袋里,鸦色长发张扬起舞,宛若天幕垂荡。当泽紫停下时,他也停了下来,不急于救人,也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听泽紫问“为什么”,他将手抽出口袋慢慢背到身后,身体半侧十五度,头仰角四十五度,无限惆怅地说:“你跑多远,我追多远。”

  “不是问你这个!”泽紫爆发了。

  “还是……”灰绿色的眸子斜斜一瞥,“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巴蛇。”

  巴蛇,嗜喜吞物,食人,骨可入药。其皮鳞深青近黑,耳生两翼,身长一百八十米,千年可生角。

  阮眷极感到泽紫掐住自己咽喉的手指紧了十成。只是,眼前一幕让他屏息瞠目,呼吸也忘了。

  祸万机做了一系列连贯的动作:挪移缩短距离,一手扣住泽紫,一手将他从泽紫怀中扯出来,两手动作同时完成,并向后一抛……

  抛你妹啊!这是半空中好不好!吓得全身血液凝固成血栓的阮警督无声尖叫。下落中,却见前方焰火点点。

  是古老生物的长发。

  或者说,古老生物每一根长发的尾部都燃起了焰火,飘浮,漫延,焰火如原子弹一瞬间爆炸,空中出现了一只金中带黑的松毛天兽,形如大狗,长脸獠牙,全身被毛是近灰的深银色,被毛下飘着金色火焰,双重色彩融合在一起,仿佛黑琉璃中起伏着无尽无业的焚天之火。

  妖化纵长的双眸依旧是远古苍茫的灰绿,瞳孔则转化成焰色。

  天兽,祸斗!

  泽紫现出青绿近墨的原身,盘旋百余丈,与天兽之形不相上下。

  咚!阮眷极落在天兽背上,飘着焰苗的长毛有意识般将他裹成一团,确保他不会从背上滑下去。

  灼人的长毛没有丝毫滚烫感,却给他一种春风在沐的怡然。

  接下来,两人(是非人)的乱斗有多激烈,阮眷极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万机背上颠颠倒倒,经历了无数次云霄飞车,耳中除了呼呼风声,就是遥远山头的野兽咆哮……老子说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概他就在战火圈内,所以听他们的咆哮像是很远的样子……总之,等他从万机背上摔落在地,天兽已经恢复了魔美的人形,泽紫身上燃着残火,烧得皮肉兹兹作响。

  “嗬嗬……”泽紫全身颤抖,笑如泣血,“不应该……三百年前……不应该吃书生……我应该吃了你——”他扑向阮眷极,以生命为拳、绝望为盾,做最后的反击。

  祸万机双臂一抬,火焰以细线编织的漫延感铺开,组合成一柄剑形长刀。他也没有多余动作,直接将刀甩向泽紫……甩……

  刀锋切入泽紫腹部,灰雾涌射开。祸万机夹起阮眷极跃上半空,待灰雾消散后才慢慢落地。

  地面有一道深沟,散布着焦土的烂痕。

  阮眷极左看看,右看看,“人呢?”请原谅他习惯性的拟人化称呼。

  “逃了。”古老生物站在深沟边,若有所思,“这次的伤应该够他睡上七八百年,再养上七八百年。”

  也就是说,你还是手下留情了。阮眷极抹了一把脸,貌似淡定地问:“刚才……是爆碎牙?”

  “是天生牙!”古老生物跳起转身,“你眼睛究竟近视到多少度?零点零零一还往下?”

  “……”阮眷极又抹了一把脸,“杀殿,能不能告诉我,这在哪里?”

  站在陡峭的山崖上,远方是饱满的杏仁状白月,和一望无际的……海、平、面!

  海波荡漾,白月荡漾,人影荡漾……

  你爷爷的爆米花!他们到底追了几座城市?

  (九)

  当夜,被万机夹报纸一样夹回来……是的,不管抱怨多少次,结局仍然如此,阮眷极已经消极放弃了。

  一晚上经历人生巨变,他总要问清楚点。祸万机盯着他微青的嘴角,一把揽过他的肩,用力戳了一下,“胆小鬼,别死那么快。”

  诅咒?阮眷极石化。

  “四百年前我被人打伤,只剩一口气,是巴蛇把我救回来的。所以,他一直以我的救命恩公自居。三百年前那个书生是挺有趣,不过,巴蛇把他吃了,等我回去的时候,那家伙拿着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脸告诉我:味道一般。你说,他是不是在挑衅我。”难得用平静语调述说陈年旧事,古老生物独一无二的魔美俊容在月光下晕出柔和的光,“虽然,我本性温和。”停了停,补充,“本质上。”

  你在自夸是怎样?被夹在胳膊下,阮眷极只能默默吐槽。是,你本性温和,但不受挑战和激怒!别惹你,一切都好,惹到你,你就成了纵火犯。

  书生的事既然过去三百年,他就不要深问比较好,毕竟他还活不到三百年……真要活到他就是非人了。

  既然泽紫被万机打伤到要睡七八百年,想来他这一辈子应该不会有危险。所以这种纯粹个人恩怨的事件被他打包挂起,抛诸脑后。但他没想到的是,两周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他在餐厅吃拉面。

  “喂喂,听说没有,情敌出现了!”“听说了,打得好激烈啊,要是拍成3D魔幻大片,票房一定很高。”“我就说啊,在万机大王心里,还是阮警督最重要吧!”

  “是的是的。”“嗯嗯!”“果然没错。”不约而同的肯定声。

  阮眷极很困惑。他坐在靠墙的墙角,左边是落地玻璃,右边是过道和几盆绿叶植物,如果藏了人肯定能看到。如果没有人,这些偷偷议论的声音是……

  眉头一皱,他打个寒颤:请别告诉他是一帮子非人在八卦?

  摒弃叭啦叭啦的非物理杂音,他低头吃面,恨不得将脸埋进面汤里,但声音还是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

  “其实阮警督不是情敌啦!”有道声音如此说。

  英明!神武!阮眷极对这位悍卫他尊严的非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应该是万机大王为了捍卫新情人而和旧情人大对决的圣战!”声音在继续。

  噗!阮眷极一口面汤喷出来。

  “哦?你有内幕?快分享一下。”另一道声音兴致勃勃。

  “我可是官方消息,巴蛇四百年前就暗恋万机大王了,后来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书生抢走了万机大王。天天看着万机大王和书生你侬我侬,巴蛇妒火中烧啊,一怒之下吞了书生,故意惹万机大王生气,他其实是想万机大王回到他身边,但很明显惹恼了万机大王。你们也知道,万机大王就是贪图一时新鲜嘛,和书生在一起也就是玩玩,巴蛇何必太计较呢。巴蛇错就错在不该太急,他迟个五六十年再吃书生,就不会被万机大王劈成蛇干了。听说啊,万机大王雷霆震怒,巴蛇当年差点就钻骨成灰,直接做药了。万机大王随便一口喷出来……那是天火啊……”声音停了停,发出咕咚咕咚的喝水声,随即又开始说书:“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想不到万机大王才带阮警督出国度个小假,就让遁逃三百年的巴蛇给撞上。尽管巴蛇对万机大王情深不寿,可万机大王已经有阮警督啦,他就该吸取三百年前的教训,结果他又犯二,活该又被劈成药干。只能说:时也,运也,命也!”

  命你们的妹啊!

  阮眷极努力咽面条,实则内心掀桌。

  巴蛇暗恋万机关他毛线事?

  悲慛的火焰还没熄灭,那道声音又响起:“对阮警督来说,书生是旧情敌,巴蛇的旧情敌的情敌!”

  “对的,对的。”“万机大王很喜欢阮警督啊……”“是呢是呢,看得出来。都骑到万机大王头上了。”

  书生是旧情敌?

  泽紫是旧情敌的情敌?

  那他算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重重放下筷子,“叭”地一声,将餐厅里吃饭的客人吓了一跳。扯住嘴角拉出歉意的笑,他带着一身煞气绕到墙外,却只发现一堆花生壳和吃完的薯片袋。恶狠狠盯着花生壳和薯片袋,半晌,漏气似的颓下肩,幽幽一叹,他默默蹲下,用一只薯片袋将花生壳扫成小堆,装进另一只袋子里,再把其他袋子拾起来一起塞进垃圾桶……他究竟在做什么?

  纠结到下班,驱车直接杀到浮世楼。原想拧着万机审问一番,可看到古老生物趴在地上翘着腿看漫画的模样,什么问题都飞了。

  沐浴后,抱着一盒巧克力冰激凌坐上沙发上,塞几口在嘴里,时不时向古老生物瞟去一眼。如此反复,如此反复,古老生物突然抬头:“又有案子要查?”

  他呼呼摇头。

  “伤了?”

  “……”喂,是指他伤哪里?郁闷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开口:“现在……是盗梦空间吗?”

  “你以为?”

  “我不知道。”

  古老生物提着漫画走到他旁边,托起他的脸,不由分说在他嘴角狠狠咬了一口。咬完还用舌尖舔了舔,放开,意犹未尽:“真实吗?”

  他捂住嘴角,满脸通红。从不自诩高智商但知道自己智商高的阮警督脑子开始煲粥。“你……咬我?”他只能作直观地评估。

  “你哪只眼睛看到爷爷咬你!”古老生物向后一倒,双腿翘到沙发背上,以L形姿势看漫画。

  “那你刚才的动作是什么意思?”阮眷极忍着嘴角抽筋问。

  呼——古老生物对着他手上的冰激凌吹了一口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冰激凌化了一手,大颗大颗滴在裤子上。

  眨眨眼,历经五秒的沉默,阮眷极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冲进洗手间。

  一缕长发从沙发上滑落在地,浮世楼楼主嘴角含一抹恶作剧成功后的狡笑,悠闲地翻过漫画一页。

  洗手间内,阮眷极愤愤洗去粘稠的奶油,却不知自己的嘴角是上弯的弧月。而且,心里这种轻喜轻怒又百花盛开的感觉是……

  浮世楼外,久无绿意的树枝上冒出一颗颗叶苞。

  鸟语初动,大地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