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五章 庖丁解物

  (一)

  我是警督!我是侦探!

  阮眷极面朝天空握拳,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两句话,以便从心理层次达到强迫催眠效果。但吵闹的现场没有给他太多自由时间,验尸官在前面叫他的名字。

  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无底深渊。是进,还是退?

  我是要做警督,不是天师啊……阮警督欲哭无泪地转身。

  一小时前收到报案,大炉宝瓶公司货物堆集区发现“疑似人体的尸块”。验尸官赶到后,用红外线在堆集区扫描,震惊地发现:货物里面没有其他尸块,却出现了人头影像。

  大量的翻凿工作由此开始。

  现在,验尸官身后已经堆了十八个人头。搜巡队还在查找。

  阮眷极忍着腐臭靠近,隔着墨镜打量人头。多数已经腐烂,面容无法辨认,验尸官表示要回去重塑才能知道容貌。“身体在哪里?”他抬头长长吐气。

  “不知道。”验尸官为人头编号,“凶手把人头藏在这里,明显是想借机焚毁。”

  大炉宝瓶公司,青绮最大的垃圾处理企业,拥有市内最强大的高温焚炉和电子设施,分类齐全,小到生活类大到工厂类都能处理。之所以发现尸块,是因为前两天进行设备安全检测,分类垃圾堆集了两天没处理让一只狗给刨出来。这些混藏在垃圾里的人头均用报纸包得密密实实,输送带一但开动,他们就会混着垃圾扔进焚炉,渣都找不到。

  阮眷极向焚炉的方向望去:“死了多久?”

  “初期判断,大概在一个月以上。”验尸官扭了扭发酸的脖子。

  “十八个……”

  远处搜巡的警员摇手大叫:“这边又发现两颗。”

  验尸官歪头:“现在,二十个。”

  阮眷极微退一步,嘴角痉挛。因为验尸官正好举起一颗头,正好在他眼中放大。

  “你拍档呢?”验尸官面不改色将头颅放进证物桶。

  “调查其他案子。”阮眷极分神想了想纳卡。已经很多天没见到纳卡了,局长说纳卡在处理其他案件,他猜纳卡大概利用潜行者的身份追踪强加封印的人。不是他不想拖以援手,非人事件他还是少搀和为妙。

  确定搜巡工作没有那么快结束,他转向现场询问。能够直接操纵传输带的是技师李为,四十三岁的黑肤壮汉,手臂肌肉隆起,显示其长年从事臂力劳作。焚炉的主管叫吴宝达,三十六岁,高瘦,带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回答问题时语气傲慢,一派低层管理者的作风。堆集区因为是开放性的,能接触的工人很多,而监控只设在大门和焚炉外,无法查到什么人溜进来藏头。

  这片区域堆集的是纸类垃圾,处理较快,但藏头人显然没料到设备检修。检修时间是上周排出来的,企业员工都知道,这也排除了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

  二十个人,一个月前失踪,如此密集的失常事件为什么警界没听到一点风声?

  思考中,阮眷极踱到车边。大门外,警方发言人被媒体围成甜甜圈,正用官方独有的模糊词汇向记者解释案情。另一边,验尸官指挥助手将证物桶搬上车。

  死者数量过于庞大,验尸报告出来至少是三天后。他挺直腰走向验尸官……身后的纸堆。那是凶手包头颅用的报纸。他找来长棍逐一挑开,展平,发现均是三个月前的旧报纸,而且是发行量比较大的城市日报。

  凶手懂得掩饰行踪。他盯着报纸苦笑:刚才他还祈祷是正常案件,现在多希望能不正常一点。唯有不正常,他才能说服自己,人类对人类不会这么残忍。

  死亡人数超过六人的凶杀被称为“非交际圈连环案”。通常,一名受害人与凶手存在六人交际的关系,即一人与六人产生联系,这六人再与另外的六人产生联系,层层扩散,从而形成社交网络群。受害人与凶手必然能通过六人扩散形成联系,这就是交际圈事件。而“非交际圈事件”,即是说受害人与凶手之间不存在必然的社会联系,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凶手。

  二十名受害者(暂时),他当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

  头在桶里,身体在哪里?

  (二)

  三天后,受害群的资料被实验室整理出来。身份虽然明确,情况却有些匪夷所思。

  阮眷极盯着摊开的资料,撑着下巴,眉心浅皱,目光深邃迷离,完全是陷入纵深层次思考的姿态——任何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但,他满脑子想的是侦探剧的剧情。

  虽然自己也很想唾弃一下自己,可他绝对不要承认推理伤智慧!高智商只是表明他的观察力、注意力、记忆力、思维力、想象力、分析判断力、应变力……应该就是这些“力”了,比普通人要高那么一段,思维速度比较快,学习能力比较高,想象分析能力比较丰富大胆,本质上他还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人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

  ……好吧,他真的鄙视自己,尽想些乱七八糟。

  二十一名受害者,普通市民,匪夷所思之处在于:他们在警局都有案底,有的是家暴,有的是偷窃,有的是杀人,有的是交通逃逸,而共同点是因为证据不足致使全部免受法律制裁。

  受害人是触法者。凶手是谁?

  莫非……他拿起电话拔号,“纳卡,你在哪里?”

  “眷极?”纳卡音调微扬,不掩诧异。

  “问你一个问题。”他压低声音,“潜行者会做替天行道的事吗?”

  “……我做错什么了?”纳卡的委屈从电话里飘出来。

  “就是……”他停了停,放慢语速,“你们会因为触法者钻法律漏洞而暗中解决他们吗?”

  纳卡的电话滑了一下,有点咬牙,“我们不是杀手。”

  “也就是不会?”他给了自己一个肯定。

  “不、会!”

  他抿了抿嘴,正要挂断,纳卡却抢道:“我帮你查。今晚陪我喝酒。”

  “呃?”他愣住。

  “怕楼主盯着你?”戏谑的笑从电话里传来。

  “万机?当然不怕!我、我为什么要怕他!”他硬着脖子点头,“好!晚上一起喝酒。”万机的拉肚子已经痊愈,前几天大摇大摆回了浮世楼。他也没有不习惯,只是觉得屋子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很显然,他迫切需要有成年人的夜生活——首先,夜泡酒吧!

  被案情困在沙漠的阮警督愉快地下了决定。

  是夜,他如约来到纳卡所说的酒吧,音乐轻慢,适合放松的清静环境。白发异瞳的纳卡早已选了角落的座位,半环式沙发,独成一方静谧,也免了搭讪者的打扰。纳卡问过案情,低眉沉思片刻,转眼却抛开问题,一心喝酒。

  一瓶龙舌兰很快见底,但多数进了纳卡的肚子。阮眷极盯他半晌,“你有心事?”

  纳卡倒酒的动作一顿:“看得出来?”

  我又不白痴!阮眷极嘴角抽搐,差点一脚把纳卡踹出青绮。

  “今天陪我喝酒,明天我陪你查案。”纳卡又叫来一瓶龙舌兰。侍者送酒的时候,一群人从侧道走过来,其中一人向环座瞟了一眼,突然冲上来大叫——

  “阮警督!”

  “呃?”阮眷极醺醺抬眼。四杯龙舌兰在他颊上抹上酡桃色泽,微微朦胧的眼在灯光下韵化出似真似假的引诱。但他的神智很清醒:“你是……”

  “大自由报记者,辛左神。”男人摸头大笑,“我在大炉宝瓶公司外采访过你。”

  阮眷极眯了眯眼,是那天围过来的记者之一?他记得把祸水引向验尸官了……念头一闪,他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与记者有太多接触。

  “左神——”走远的人群中折回一名女子,挽起辛左神的手臂扯着他往前走,嘴里抱怨着:“别总是盯着小次山滑坡那种小新闻,大炉宝瓶的人头案你要盯紧一点,拿到第一手资料,看主编还有什么话说。”

  辛左神回头冲阮眷极歉意一笑,被女子扯远。

  小次山滑坡?阮眷极没来得及细想,纳卡一杯龙舌兰送过来,就差直接灌进他喉咙里。他懒得推拒,接过酒杯一口喝完。微辣之后是微醺,放软的神经随意脉冲着记忆,他没由得想起万机。

  万机只吃雷火,他没机会和万机共享美食,才多买几桶巧克力冰激凌,万机就暴跳如雷。他曾好奇万机银行账户里的八位数是怎样来的,万机当时用“推理果然伤智慧”的眼神盯他五秒,说了句:“你没听过经济吗?”他当然知道经济,他是好奇他赚钱的渠道。大概是他表情太郁闷,万机无比施舍地告诉他:“炒货。”

  ……炒期货?从此以后,他刷万机的卡买冰激凌再不手软。

  乱思一阵,他又灌下几杯龙舌兰,迷迷糊糊感觉纳卡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他晃晃手,按住纳卡的头,“万机……嘿嘿……”

  (三)

  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搭档坐在不远处,容貌在火堆后晦暗不明阴晴不定,任谁都会跳出“出事了”的念头。

  阮眷极迅速撑坐起来,却被一波头痛打压得发出呻吟。纳卡在地上戳了几下,朝他看过来,却不靠近。他顺着纳卡的视线在地面逡巡,隐约看到地面高低不平,却不知是什么。“要我配合你做什么?”他冷静地问。

  纳卡动作一僵,蓦地迸笑:“这就是所谓的高智商?”

  “我不是白痴。”他努力抵抗酒醉后的头痛。纳卡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满含情绪地注视他良久。那种眼神让他产生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当然,附送一把毛骨悚然。他忍着全身摇摆的冲动慢慢站起来,听纳卡以一种无机质的声音说——

  “眷极,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的概念是什么?他暗嗤。

  “所以,请以后也做一个好孩子。”纳卡露出悲伤的笑容,“我不会伤害你,只是……”停了停,纳卡垂下异色双眸,声音亦低了下去,“只是借用你一点时间。”

  “我拜托你前因后果说清楚!”他差点暴跳。

  “……我在寻找解开时间封印的人。”纳卡向他走近两步,却又不是完全靠近,“时间封印除了施加他的人能解开,还有第二种方法,也就是:转嫁封印!我只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承受封印的人,将封印的力量转嫁到那人身上,我的时间封印就能解除。”

  等等……他感觉不太妙。

  “我把封印转嫁给你,你就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楼主在一起。”纳卡微笑着看向他,“你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帮助别人,不会害人,所以,请以后继续做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你……你……”他憋了半天吼出一句:“你这是逼良为娼!”

  “……我只是不想再活下去。”纳卡划燃火柴往地上一扔,烈焰瞬间漫延,绕着他们燃烧成两组花纹粗糙的圆形法阵。两人分别立于法阵中心,双圆以棱形桥阵相连。

  气流的膨胀引来风的惊慌,焰火在风的鼓动下越升越高,盘成焰旋。

  就在转嫁阵法启动的前一分钟,本该无人的侧方传来对话——

  “他们在干什么?”清脆的声音。

  “杀人放火。”略显低沉的声音。

  “两个都会死?”

  “谁知道。”

  “反正也是死,我可以吃了他们。”

  “你乱吃东西,主人会连我们一起骂。”低沉的声音没好气。

  “偷偷地吃,主人不会知道。”

  “你哪次偷吃擦过嘴?”

  清脆声音沉默。

  阮眷极偏头寻找,只见旋转的火焰被奇袭的风打乱,飞沙走石之际,一只钢硬的巨爪猛力扣在腰间,将他提上半空。另一只巨爪下是纳卡。

  前一秒面临被纳卡暗算的危险,后一秒陷入钢爪危机,他今天是倒了什么破霉?

  顶着狂风眯开眼睛,他看到逆风顺飘的羽毛,也就是巨爪的主人——三头鸟。

  蛇……蛇颈的?他吓得闭上眼睛,手软脚软腰无力。

  纳卡掏出七杀对准鸟腿射击,巨鸟吃痛猛力升空,却不曾松开爪子。上升盘旋后,巨鸟俯身下冲,犀利的风压迫使纳卡放弃攻击,七杀差点脱手。就在巨鸟贴地拔高的前一刻,纳卡掏出匕首在爪踝上一划,巨鸟三条脖子触电般伸长,昂头大吼,愤然将他们扔下地。

  阮眷极落地后也顾不得职业形象,赶紧找棵树躲起来,留纳卡和巨鸟一番乱斗。巨鸟并未飞远,仅在原地上空盘旋,一人一鸟的交锋打乱了纳卡粗糙的阵图,无意中反而帮阮眷极逃出封印转稼的危机。

  抖手的阮警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很庆幸把万机的号码设成快捷。等待呼叫的几秒钟,仿佛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当祸万机松松懒懒的一声“喂”从电话里传来,阮眷极突然淡定了。他怕描述不清,以自认为冷静简短的调子说:“万机,救命。”然后,将手机转向乱斗的一人一鸟,就是画面有点抖。

  祸万机盯着电视的双眼漫不经心向电话瞥去,倏地坐直身躯,“胆小鬼,你在哪里?”

  “暂时,不知道。”

  “保持通话。”祸万机打开定位系统,拔腿出了浮世楼。当然,没忘将电视调成暂停。

  五十秒后,小次山——

  雷火轰天而下,将缠斗的一人一鸟分开。

  纳卡灰头土脸,衣服破烂成条,脸上几道血痕。三头巨鸟翅尖被雷火燎到,焦了一片,全身羽毛横的横竖的竖,一只脖子上沾了点血迹,不知是它的还是纳卡的。

  祸万机出现在阮眷极前方,嘴角咬着一缕焰尾。

  眼见不敌,三头巨鸟倒颇识实务,其中一头说:“愣什么,还不快逃!”另外两头对视一眼,扇动翅膀迅速撤逃,留下漫天灰尘。

  他们故意的!阮眷极捂着鼻唇在心头肯定。

  祸万机回头瞪他:“你又查什么弱智案件?”

  “……”他的视线向纳卡移去一毫米,迅速移回来,微不可察。

  “蛊雕你都能招来,还有什么你招不来!”祸万机三步走过来,勾着他的衣领往上一提,“能站吗?”

  “当、当然……能站!”他硬气地挺胸,拍开勾在衣领上的手。

  “不死人被吃了还能长回来,你被吃了就彻底滚蛋!”祸万机在他身上重重拍了几下,他顿感尘土与疼痛齐飞。祸万机还不放过他,讽道:“这算什么?增加打怪经验值?”

  值你妹啊!他忍无可忍,大吼:“回家!”祸万机摊手耸肩,把他往胳膊下一夹……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扣住祸万机的腰反转一扭,直接将祸万机带到地上,四肢并用绞成索喉的姿势。

  古老生物脸色铁青:“你这么对救命恩人?”

  “我不是报纸!”

  “又怎样?”

  “不要总是夹我!”

  “……”

  “你们慢慢吵。”纳卡慢步踱过他们,拾起石头上的衣服穿上,折身离开。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不管阮眷极有没有戳破他的意图都无所谓。

  一个眨眼,祸万机又将阮眷极夹成报纸。

  冷风过处,只剩残乱的阵图和孤单的白发少年。

  “我不想伤害你……”低喃融化在浓不见月的夜中。

  (四)

  误打误撞有时候也能带来幸运。阮眷极瞪着沙发上傻笑的男人,突然觉得……大地回春!早樱怒放!小春笋一棵一棵冒出来!

  笋你妹啊!

  他一巴掌拍飞不切实际的臆想。

  最初,万机追查三头蛇颈鸟,也就是蛊雕,结果找到蛊雕的饲主,也就是大自由报记者辛左神。万机的本意是教训一下蛊雕饲主,又因为不认识辛左神,见面第一句就是:“我要斩断你的双手双足,一点一点把你折磨至死。”

  对于万机的风间千景上身,他不予理会。他在意的是辛左神见到他时的细微表情和脱口的第一句话——“你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辛左神有什么秘密是他不能知道的?

  还有就是……

  蛊雕,非人生物,三头,蛇颈,食人。谁会把这种东西当宠物养?谁会?

  就在他和辛左神互瞪的十五秒内,夹着篮球满头大汗的青年撞门冲进来,大叫:“左神,我好饿!”这句不是重点,诡异的后续是:青年瞟到压手指的万机之后,篮球落地,捧脸尖叫:“啊——追到这里来了!追到这里来了!”连跑带爬窜到辛左神身后,缩得只剩上层一圈头皮能看到。

  策之而知得失之计,候之而知动静之理——语出《孙子兵法》。

  于是,阮警督头悬“孙子兵法”的泡泡,找个不碍事的位置坐下,以“我知道你做过什么”的眼神注视辛左神。

  祸万机歪头。

  “人是我们吃的,不关左神的事。”躲起来的青年突然拦在辛左神前面,声音变成粗哑和纤细的重唱。

  叹了口气,阮警督撑起下巴,默默感叹万机的霸气侧漏!

  “怎么办啊,阮警督?”辛左神抓头,“我不想伤害你,可是又不能让你把多罗罗的秘密宣扬出去。怎么办?”

  什么意思?他警觉地睁大眼睛。

  “那些人都是社会败类。逃脱了法律制裁的社会败类。”强调似的重复,辛左神微笑道:“不如这样,我建议阮警督今天就当没来过,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让多罗罗把食物残渣收拾掉,保证不留任何线索。”

  食物残渣……他眯起眼,“你是说……二十一颗人头?”

  辛左神摊手。不承认,不否认。

  成语辞典里有一个词条,释意为:做了坏事或有坏的意图自我暴露出来。近义词是欲盖弥彰、图穷匕见。你说这个词条是什么?

  不、打、自、招!

  我不要当天师……他内心滴血,却要死撑一张紧绷绷的脸坚持正义:“是你把头藏在大炉宝瓶公司的焚化堆?”

  “是我们藏的!”二重音的青年硬着脖子瞪他。

  “你……们是……”他忍着不太妙的预感问。

  “多罗罗!”青年的脖子突然向前伸长许多,完全是非自然非人类状态。

  “……”他稳坐不动,就是颈后浮了一层薄汗。

  祸万机闪手擒住多罗罗的脖子,向后扯的同时,多罗罗身体急速转变,由人类青年化为三头蛊雕。祸万机只是捏着一颗头的脖颈,暂无其他威胁动作。多罗罗剩下的两头一左一右形成犄角攻势,颈骨才动,祸万机手中的那颗头说话了:“你们闹够了没有!”

  不同于低哑和纤细两种声音,而是一种中年男人的磁性。

  两颗头不动了。然后,开始争吵——

  “都是大罗,要不是他阻止我,我早就把这个人类吃了。”

  “你还说,主人要我们把人头扔到海里,不是你出馊主意,人头会在垃圾堆给人发现?”

  “你也同意了!”

  “我说飞远点再扔。”

  “……现在怎么办?”

  “他是警督,不是坏人,我们不能吃。”

  祸万机手中的雕头不雅地翻起白眼,大吼:“闭嘴!”

  争吵的两只雕头同时扭向祸万机,虎视眈眈,一声不吭。

  “天兽大人,您看……”被祸万机掐住的雕头试探着动了动,“大罗小罗虽然吓到了您家警督,可没有真正伤害他。您家警督显然也有一堆疑问需要我们解答。不如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把问题说清楚。”停了停,雕头追加道:“我名阿多。您左手边是大罗,右手边是小罗。”

  祸万机瞥了阮眷极一眼,对他欲盖弥彰的沉稳偷笑在心,五指一松,放开阿多。

  辛左神不识祸万机,对多罗罗的顺从大跌眼镜。要知道他一个养三个有多辛酸,起早贪黑,劳心劳力以致华发早生。最近他一直考虑要不要买点首乌炖汤喝。

  多罗罗化出人形退到辛左神身边,“左神,不如把真相告诉警督,警督不会为难我们。”条理分明的言语,显然现在开口的是阿多。

  辛左神怀疑地看向阮眷极。阮眷极回瞪他。

  “天兽大人,您觉得呢?”阿多诡狡的将问题抛向祸万机。他原想借祸万机的天威向人类施以影响,只不过看到祸万机坐在沙发扶手上掏出苹果倚着阮眷极玩游戏……小算盘跌地,眼珠凸弹。

  天兽大人,你也太事不关己、两袖清风了。

  与其相反,阮眷极因祸万机贴近的体温,发软的腿脚恢复了八成气力,质问的语气也有所加重:“什么原因让你连杀二十一人?”

  辛左神微笑,不急于回答。

  (五)

  人头怎么会藏在大炉宝瓶公司?

  权威回答由多罗罗给出:

  这要从一条凑数的小新闻说起。不知诸君可还记得《大自由报》提过的小次山滑坡,因为大雨天气,小次山山体出现重度滑坡,由于没有造成社会伤害,讲求现实的公众也不予理会。其实,坡体塌陷导致埋在山洞里的人头暴露出来。多罗罗受命转移人头,原计划是扔进东海——原计划?是的,他们嫌东海太远,不想飞,索性分散藏进待焚的垃圾堆里,消灭证据。但雕算不如人算,大炉宝瓶公司设备检查,焚期滞后,野狗闻味刨出一截颈部,惊动了警署。

  为什么要杀害这些人?

  权威回答由辛左神给出:

  这些人对他人造成伤害,却因为法律漏洞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他们不会改过自新,只会重复和再重复,不断伤害他们身边的人。与其如此,在无法挽回的伤害造成之前,不若将罪恶的幼苗扼杀在摇篮里。

  “法律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给人类一个公平公正的处事平台。”阮眷极不赞同辛左神的惩罚理念。

  “难道一定要在伤害事实出现后才做出弥补?”辛左神目光如炬。

  “触法者应当在光明下接受惩罚,而不是在黑暗中被他人惩罚。这样做的人,与触法者有什么区别!”阮警督毫不退让。

  辛左神迸出笑,双手一摊:“现在争辩这些没有意义。不如让天兽大人来断定我们谁对谁错。”

  有其宠必有其主!阮眷极腹诽。将问题抛给万机有什么用,在场除他之外的唯一人类都不帮他,他对万机能抱什么希望?找纳卡?

  暂时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他瞥了古老生物一眼,古老生物显然对辛左神的提议没兴趣。他松了口气,再问:“那些人的身体呢?”

  辛左神以古怪的眼神注视他。

  多罗罗双眼睁大,虎视眈眈。

  祸万机勾了勾嘴角,难得只有微微的讽意。

  他愣了数秒,寒意顺着尾骨一节一节攀上脊椎,直达脑后。“你不会是……”该死,他的四肢又开始发软了。

  “显而易见。”辛左神眼中闪过困惑。以他的理解,这位阮警督身边有位如此厉害的天兽,照理不会不知道饲养非人需要的食材。

  “你……”阮眷极骇然跳起。

  “我喂养他们!”辛左神抬头直视阮眷极,吐字如断金,“他们不得伤人。”蛊雕只食人,他既然担起主人之责,唯有找到那些钻了法律漏洞的凶徒,让他们接受自然的惩罚。物竞天泽,适者存。

  他毫不犹豫掏出枪和手铐,以执法者的身份现场逮捕辛左神,多罗罗护主抵抗,被万机烤成炭烧小鸟……浮想的画面在此定格,阮眷极眨眼,慢慢坐回沙发。不是他不想逮捕,而是逮捕后以什么罪名起诉。谋杀?刚才的话他没录音,上庭后辛左神死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嫌疑人?辛左神和二十一颗头颅在证据上没有交叉点。最大问题是多罗罗,食人雕在辛左神的饲养下至少有禁制,不会胡乱杀人,如果辛左神被判入狱(假如),多罗罗要么救人,要么失去控制。

  一只饥饿的蛊雕……光设想就不寒而栗。

  他沉默之际,辛左神与多罗罗亦在小声交换信息,辛左神好奇阮眷极怎么会找上门,多罗罗则将小次山发生的事情东拉西扯说了一通,最后委屈道:“他明明就要死了,我们吃他也是减少社会垃圾,我们有公德心的!”

  “阮警督被困在符阵内?”辛左神捉住重点字眼。

  祸万机从游戏中抬头:“胆小鬼?”难道不是单纯地查案撞见蛊雕?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阮眷极打太极拳。

  古老生物又岂是弱智,“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

  “多罗罗,你说!”古老生物脸色一变,多罗罗立即将看到的一切骨碌骨碌倒出来,从纳卡开车抵达、画符阵、到他们和纳卡乱斗三百回合,钜细靡遗,绘声绘色,外带添油加醋。听完,祸万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纳、卡!”

  身影自窗台跃下,风动拂帘,徒留阮眷极与辛左神面面相觑。

  愣了五秒,阮眷极脸色大变追出去。至于柳暗花明被他发现的凶手……抱歉,暂时顾不上。

  (六)

  MP5冲锋枪?

  阮眷极找到祸万机时,吸引他的居然是古老生物单手斜靠在肩上的冲锋枪。视线范围慢慢扩大,入眼的是洞烂的地面、墙体和大片溅泼效果的血迹。请一定告诉他:这只是拍摄斯巴达克斯的外景地。

  他打了纳卡二十几通电话,不通。一路狂飙,先冲到警署问纳卡行踪,没得到有用回答,无奈,他转冲回家,毕竟纳卡租的公寓就在他家楼下。隔着十字路口,他听到一声闷雷爆响。别告诉他那是爆破!

  油门踩到底,两分钟的大转弯让他开成了五十秒。跳下车后四处张望,没发现异常拥挤。抬头,却看见某家楼层的窗子正往外飘烟。他冲进纳卡家,就看到血与沙的震撼画面。

  “纳卡呢?”他急吼,“你杀了他?”

  “爷爷何必杀他。”古老生物懒懒瞅他一眼,将MP5往头发里面一塞,举臂伸个大懒腰。

  他完全不想计较万机的头发里藏了多少武器,只是肯定:“你打伤他了。”

  祸万机撇嘴:“他是不死人,又不是不伤人。”

  阮眷极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玻璃边沿有些裂痕,窗台上有一张血掌纹,显然纳卡急中生智之下从此处逃离,否则就被万机的MP5射得满身是洞。脑后乍传凉风,他警觉回头,小腿却被人一扫,重心不稳仰面跌倒。以此角度摔下地,后背一定很痛,但地板上的气流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动,涌如波浪,在他落地之前向上托了托,免去剧烈的疼痛,同时,脖子被一只手掐住。

  “纳卡妄图把时间封印转嫁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古老生物眯起远古苍茫的灰绿,抿紧的唇写满被隐瞒的不爽。

  温热拂面的天兽气息,近在咫尺的魔美俊容,张狂四弥的不满情绪,令阮眷极有一种做错事被逮到的羞闷。他讪讪移开眼,声如蚊呐:“他没成功啊……”

  “是不是你没变成不死人二代就不用告诉我?”

  “我只是觉得……”

  “你是奇葩啊!灵长目木到你这种地步,迟早灭绝!”

  “……纳卡也不是故意要害我……”阮警督坚持说完被打断的半句。

  “他当然不是故意。”祸万机冷哼,“他早有预谋。这是谋杀!”

  阮眷极盯着那张微微阴天的脸,脑中跳出一个莫名的问题:“他转稼封印给我,你生什么气?”

  “……爷爷高兴不行啊!”祸万机松开钳制,狠狠瞪他一眼。他趁机爬起来,正寻思去哪里找纳卡,祸万机的声音已在墙外:“喂,胆小鬼,别那么早挂掉。”

  “……”这是诅咒?他眯平了眼睛。

  等他追出凹拓着一枚大脚印的大门,长发身影已不知去向。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愣了一会儿,他默默关上门,掩盖满室狼藉。

  对于纳卡的转稼,他只是不想接受,却并不因此怨恨纳卡,万机的反应有点小题大做。如果忽略万机最后一句话,他几乎以为万机是在关心他了。但他了解的天兽一向少情少筋,所以他绝对不会自作多情。

  当前问题是二十一颅案,杀手找到了,他要怎么结?辛左神不可能认罪伏法,多罗罗是人类天敌——问题非常严重。

  可是两天之后,让他差点白发的问题出现了两大转机,其一是冻在冰柜里的人头不翼而飞,监控影子都没拍到一只,其二是针对二十一颅案的评定,媒体抢先给了公众一个答案——大自由报用了整个跨版来追踪报导,从大炉宝瓶公司发现疑尸到人头失窃,以及各受害人身份的公布,并以公众抽查的结果作为专题结语:在当今这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受到的伤害还不够多吗?对于连亲人都不屑去寻找的被害人,难道真的可以称之为“被害人”吗?只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署长拿着报纸在会议室大发雷霆,毕竟警署证物失窃太伤颜面。

  失去“被害人”和证据的二十一颅案,在没有原告没有疑犯没有实物证据的前提下,封箱存档,成为青绮警署的悬案卷宗之一。

  更甚至,公众将某位替天行道的触法者尊称为“圣颅之手”。

  (七)

  圣颅之手?

  阮眷极一把将报纸甩到开门的辛左神怀里。辛左神面不改色让道,好客的为他冲了一杯红茶。

  “你以为这样能逃脱法律制裁?”阮眷极接过红茶喝了一口。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和辛左神对质,狡辩版阴沉版狐狸版恐吓版他都有设想到,可看到辛左神开门时那种“就知道你会来”的笑脸,他忍不住一份报纸拍了过去。

  “阮警督……”辛左神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是误打误撞,多罗罗那晚也算了帮了你。看在这一点帮助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就当这是一件悬案。”

  “这不是悬案!”他的正义感不容许自己视而不见。

  “换种方式吧。”辛左神又道:“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杀人凶手是我。那些人是社会垃圾,尽早清除总是好事。以阮警督嫉恶如仇的性格,如果看到地面有恶臭垃圾,会不会打扫?”

  如此理所当然,如此没有愧疚,阮眷极端着红茶直瞪辛左神,无数画面在脑中闪过,聚成一问:“你……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

  “那个时候?”辛左神眼角一闪,慢慢垂下眼帘。红茶在白色瓷杯中浅浅荡漾,就像午后沉淀的心情。“把他们视为‘物’,一切感觉都会不同。”

  “物?”

  “庖丁解牛也不是一蹴而就,总有个分解的过程。”

  “你把他们……”阮眷极挺直腰。视人命如物件,绝非心善者所有。

  “难道要我放任多罗罗出去伤人?”辛左神拔高嗓音,“还是说,你们隔三隔五看到街角有尸块才会满意?阮警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阮眷极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被辛左神湿润的外表欺骗到,他很想将辛左神绳之以法,却苦于无证据和对错界定的模糊。

  辛左神不对,却并非必然。就像圣徒和狂徒,有时候也不过一线之隔。

  这次虽然不用他编报告,可要他接受触法者合理的存在也是一大伤,他伤得起吗?

  带着愤怒来到辛左神家,回去却一肚子沮丧。因为该死的权衡结果是他选择了粉饰太平。不然,难道让他用人类的法律去审判非人?如果真要审,万机就排第一,而他责无旁贷……他挖坑给自己跳是怎样?

  满怀悲慛和郁结,他赖在浮世楼看了两天悬疑剧,万机一如既往鄙视他的工作和智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天生受虐,不然怎么跑到浮世楼寻求治愈?

  十二月的寒风吹响浮世楼飞檐尖角上高悬的铜铃,经由阴冷空荡的墓园形成一圈圈冷波。万籁俱寂的弦月下,籁籁的,落起了小雪。住在公墓的飘族完全不受季节影响,歌舞升平,粉饰太平。

  温暖的浮世楼内,阮眷极赤足盘腿坐在沙发上。

  让万机炸毛的结果通常是非伤即残,他很好奇纳卡用什么理由说服万机放他一马。叼着一块黑巧克力,他含含糊糊说:“是不是你知道纳卡怎么烤都不会死?”

  沐浴之后正把头发当稻草乱擦一气的浮世楼楼主阴森森瞟了他一眼,“你想吃猴脑吗?”

  “……不想。”

  “灵长目补灵长目,好过用偶蹄目乱补。”

  “……纳卡离开青绮了。”他忽略类似鄙视的字眼,胸口有些闷。组长告诉他的时候,他虽然不惊讶,却感到失落。纳卡本性不坏,只是……求死而已。也是在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纳卡,只从一些听来的消息中知道“潜行者”依旧活跃于国际。

  祸万机乱擦的手一顿,直视那张写满愁闷的脸,“你想成为不死人吗?”

  他闻言看向古老生物,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古老生物炸青筋。

  “就是不知道。”他负气的往沙发上一倒,曲膝缩成睡虾状,非常地玩赖。

  古老生物怒其不争,将沐巾往脸上一盖,眼不见为净。

  放过纳卡?

  怎么可能。

  在纳卡有机会掏出七杀的三秒钟内,他已经用MP5把那家伙射成莲蓬头了。不过纳卡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居然真的让他有一刹那的动摇。

  纳卡说:让他有更长的时间陪你不好吗?

  不好吗?

  这句话无疑是一声警铃,震响了他记忆深处的一根弦。

  不好吗?

  是的,不好,非常不好,他绝不会让过去的错误再发生一次。

  胆小鬼,爷爷既然不幸认识了你,那就请你别那么早挂掉。

  抛开沐巾,他顶着乱糟糟的湿发跳上沙发,还没坐稳,阮眷极已经取过梳子帮他整理差参不齐的长发。

  “要吃猴脑吗?”他认真地问。

  “不要!”气愤愤地答。

  “喂,轻点!你到底是给我梳头还是看电视?”

  “一心二用。”

  “对你的平衡力我很怀疑。”

  “怀疑怀疑,就习惯了。”

  这是什么逻辑?古老生物一脸的凹凸。而时间,就在这没知识没营养的对话中徐徐流走。

  ——插花下午茶——

  很 有 意 见

  阮眷极对作者很有意见。

  他很怀疑地瞟了作者一眼:“你确定你是把我往银章警督的道路上写,而不是天师?”

  “对。”

  “那为什么我不能破一个正常的凶杀案?”高智商者露出暧昧的微笑。

  “哪件凶杀案是能够用正常形容的?”某针倒戳回去。

  “……”

  “怎样?”

  “至少让我遇一件正常的。”

  正常你妹啊!某针直接掀桌。

  验尸官对作者很有意见。

  “你有什么意见?”某针踢飞一只桌腿。

  “是不是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给我一个性别?”

  “……”

  “每次出场,没有外貌描写,没有性格描写,没有衣衫描写,没有特色描写,读者只知道我是验尸官,只看到我在给尸体编号码。”

  “我也可以让读者不知道你是谁。”某针抱臂看天。

  “连这个你也要省?”验尸官喷怒……不,是愤怒了!

  “你是配角。”

  “很多配角都比主角要出彩。”

  某针向后勾勾手指,“万机,这只……交给你了。”

  祸万机咧牙一笑。

  天火中传来验尸官幽怨缠绵的咆哮:“就算这样你也不肯给我一个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