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嘶吼着,奈何口中被布料堵住,只能唔唔唔地干着急。
眼下阿无还带着阿净在午睡,孩子睡起来沉,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娘亲在爹爹的神像前被羞辱。想着想着,无助地看向丈夫的神像,愈发绝望。
神婆话音刚落,就有山民开始起哄。
有男人叹惋:“长这么好看,可惜了。”
有妇人陈词:“对。淹死她,还乡里一个清净!”
有老人感慨:“乡风不正,造孽,造孽呀……”
有小孩绕着檀九跑来跑去,“欧~~造孽呀,造孽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小声道:“出了这么档子事,那男人也有错罢?”
立刻有声音盖过她的疑惑:“要不是她自己卖弄风骚,能有人注意她吗?”
还有声音说:“这样的人沉进水里,我都觉得脏了水。”
有人怯怯地想开口为她说上两句,但或顾虑到同乡人的颜面,或害怕得罪了人家,便也只好看她一眼作罢。
檀九拼命摇头,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拿开她口中的布料。
她嚎哭着,想要挣扎他们却将她绑得更紧。檀九被几个人扛下山,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下山过程中她拼命挣扎,扛着她的几个青年被搞烦了,索性直接将她手脚捆个结实,边走边踢她让她翻滚着下山。
檀九的脸和身体都被山石磕得血肉模糊,等她有些恢复知觉的时候,已被山民们簇拥着绑在大石上沉入了潭底。
水四面八方地涌来,刺得她的双眼发痛。她的嘴还被紧紧堵着,浑浊的水皆从耳鼻灌入,五脏六腑因水的渗入而胀痛无比。
她没有私通,她不是淫丨妇……她只是个想泛舟湖心带孩子采莲子的母亲,她只是出于善意想救下濒死的小婴儿而已。她做错了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檀九满腹冤屈,但浓烈的窒息感已容不得她多思考。眼前愈来愈额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意识渐趋模糊,就在那一瞬,周围水流动荡得厉害。檀九恍惚看见有一个黑影一路游到她身边,眼前有银光闪烁,依稀可辨是一把刀子,割开了绑缚她的绳索。
姜潭?
姜潭回来了吗?
下意识狂喜。
感觉到有两只胳膊绕住她整个人,托着她往上游。
被带上岸的那一刻,窒息感消失了。
一只手抽去被塞在嘴里的布料,檀九大口大口地呕着潭水,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不知过去了多久,渐渐恢复。虽然被水泡了一遍的伤口还是在发痛,但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灵识清醒后,强烈的悲伤委屈感涌上心头,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含含糊糊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是被冤枉的。”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檀九以为是姜潭,捂脸的手逐渐放下,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苍老黝黑的老脸。
愣了愣,十分失落。
老人家开口道:“姑娘啊,你年轻气盛的,难免会做错事的。”
檀九回过神,坚持道:“我是被冤枉的。”
老人家拍了拍她的背,说:“好好好,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檀九委屈地抽噎了一会儿,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您相救,檀九日后一定报答。”说着就起身要回山神庙。
老人家拉住她道:“诶,姑娘你等等。你看,眼下天还亮呢。你就这么走,要是路上遇到了乡里人,不得重新把你绑起来丢下去呐?”
看檀九面露迟疑之色,老人家又道:“我家就在边上,你先随我回家躲躲罢,等天黑大家都歇下之后,你再回家。”
老人家格外热情,拉起檀九道:“哎,别不好意思,人嘛,都会遇到难事儿的。”
檀九一路跟着他走,愈发感激,边走边细细记着这户人家的方位,想着等姜潭回来的时候,该好好给他们家祈福才是。
老人家推开门,两个小男孩簇拥着跑上来,绕着老人家“爷爷、爷爷”地叫。檀九垂首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的手老在揉眼睛。老人家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这是我两个小孙子,他们打娘胎出来眼神就不太好,大夫说得拿康健之人的眼睛入药才能治。”
他将檀九带进一间铺满柴草的小屋,“你在这歇歇罢,”老人家递来一条汗巾,友善一笑道,“擦擦罢。”
檀九千恩万谢地擦拭脸上的潭水,不知为什么,越擦越迷糊。等她放下汗巾的时候,眼前已一片黑了。晕厥过去的一瞬间,她听见老人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眼睛应该能治我们小孙子的病罢”。
等她醒来的时候,手脚已经重新被绑起来了。
老人家站在床边,一只干枯的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眼睛。
此刻已入夜,屋内烛火颤颤,蜡油吊在烛台边缘,逐渐凝固。
檀九猛然意识到,这老人救她,并非出于好心。他只不过,是想剜她的眼睛来入药而已。
她浑身一颤,失声尖叫道:“不……”
老人家眼疾手快用汗巾塞住她的嘴,声音苍老,“别喊。”
檀九竭力反抗,奈何自己被死死绑在榻上,每动一下,麻绳就会不断摩擦她的伤口,生生磨着她的血肉,一层一层愈发深入。
头被按住,“唔,唔……”匕首生生刺入她的眼窝,她连声音都没法发出来。致命的疼痛感折磨着她,两只能动的手本能地抓着硬冷的床板,一道一道血痕留在木板上,指甲劈裂的疼痛也丝毫无法分散双眼被剜去的剧痛。
她拼命挣扎,可是挣扎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她被人发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毕竟,多数人早认定了她是个淫丨妇,并不会有人愿意冒着得罪同乡的风险来救她。
要把一件事情钉死在一个人身上很容易,只要大部分人咬死不松口就是了。
她既然是一个连活着的权利也没有的淫丨妇,理所应当地,也就没有拥有一双眼睛的权利。
想来那些伤害她的人,并没有多恨她。她只是太倒霉了,在这两个家庭需要两只替罪羊的时候,不留神出现了而已。
两只眼睛被剜去,划过自己脸的不知是血还是泪。她疼得耳鸣,听什么都不大清楚。嗡嗡声里夹杂着老人家的声音,“你本来就是个该死的,光天化日下做了丢人的事。临死前两只眼睛能救一救我的孙儿们,其实也是为来世积德了,得谢我。”
为了毁尸灭迹,老人家将奄奄一息的檀九拖下床,丢在泥地上,拿起烛台,点燃了她的衣发。
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且浑身被绑缚也无法挣扎。她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火一直从她的衣料,蔓延到她的皮肤,滚滚烟尘不断钻入鼻腔。
不知为什么,她在临死前,最后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丈夫姜潭,也不是自己的两个孩子阿无和阿净,而是自己曾经的鸨母锁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日锁玉会化为厉鬼,眼睛都不眨地杀死一个又一个人了。
锁玉生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无助地带着痛苦死去,她也是。
锁玉本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烧死了,她也是。
锁玉不甘心,她也是。
她的尸体被丢弃在野鄙之处。
他们不是要淹死她吗?他们不是觉得把她丢在水里是脏了水吗?
好啊。既然水已经被她这种人污染了,那大家就不要用水了。
子时,她的愤怒和哀怨,使她化为一只旱魃。
从那天开始,乡中大旱一月。一到夜里,她就会出现。第一个死的人,当然是青年,第二个,他的妻子,然后,是老人……
山民受难,第一个想求的,当然是山神。
一个月后的黑夜,檀九在村中游走,她没了眼睛,只能靠感官来辨别一切。
她被一个熟悉的身躯挡住去路。她感觉有一双手圈住自己,有人靠在她肩上道:“你杀了太多人了,停手罢。”他的语气中夹杂了许多情感,愤恨、无奈、悔恨,伤痛……
姜潭赈灾回来了?
她先是有一瞬间的狂喜,可是马上,又推开了他。
他在面对锁玉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把锁玉杀了。那么,现在,面对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把她也杀了?
姜潭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都要被夜晚的风声湮没了,“我是山神,本因山民的香火而生,庇佑山民,是我生来的宿命。”
话音落地的一瞬,檀九突然很想哭,但她已经没有眼睛哭了。
他的妻子被自己庇佑一生的山民害死了,难道他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心疼的吗?
庇佑山民是他的宿命,那么死于非命就是她的宿命了?
这不是很可笑吗?
她好委屈。
“哦。既然你要保护山民,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就要杀了我?”檀九的语气极其痛苦。
姜潭刚直得近乎可笑,“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檀九后退两步,被地上一块石子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嘶吼道:“我也是无辜的啊!我也是无辜的啊!!!”
姜潭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不会让你死。”
檀九愕然,下意识抬头,额头不留神撞上他的下巴。姜潭没有在意,抚了抚她的额头,“疼不疼?”他无奈地说,“以命偿命,功过相抵,本就是天道的规则。于山民来说,我本是山神,却未能保护好他们,是失职。可是于你来说,我若是为了天道而斩杀你,那我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白露听到这里,惊道:“难不成,姜潭当年寂灭的原因是……”
小满点头道:“对,当年他没有斩杀旱魃。他选择代替檀九赴死。他在寂灭前,用自己的神力让檀九重生,也用神力恢复了村庄的原貌。他用自己的生命,同时成全了山民和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