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91章 共此残烛光·其五

  次日上朝,我容光焕发,颇有雅兴,就连明燎凑到我跟前,巨细无遗地打探昨夜的闺中秘事,我神色都可称得上和风细雨。

  明燎问:“滋味如何?”

  我抿了口茶:“妙极。”

  他又问:“不知小烛罗是在上头……还是下头?”

  我被这厮的露骨言语所惊,茶水入喉,呛的直咳嗽,顺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

  想起昨日浪荡姿态,顿觉挂不住面,含糊其辞道:“都说是金屋藏娇,你又何必多问?”

  “那便不问。”明燎眯起眼,“却也不知,小烛罗现在可是已想明白了……你对你那情郎,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昨夜雨消云散后,昭华附在我左耳,也问过似是而非的话语。

  我仍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三缄其口,枯坐在妖王宝座,出了半晌的神。

  午后,我踱步前去红蓼渡。

  昭华雷打不动地又在练剑。我看向他清隽身形,忽觉心痒,索性幻出把剑,提步上前,与他过起招来。

  受天资所限,我剑法不精。

  云杪教我的那套揉花碎玉,我至今只能使到第二式,再多……就记不全了。

  是以,才拆过昭华十来余招,我便显出颓势,节节败退。

  昭华不比云杪,并未刻意让我,反而是全力以赴。如此公正较量,输在他手上,我才是心甘情愿。

  剑刃相交,铮然清鸣。

  自知败势已定,我无意再战,任凭长剑被击落在地,身子依偎进昭华怀里,佯怒道:“昨夜这样折腾我,今日便翻脸不认妖?”

  昭华面色微红,竟似有些局促:“不许再说这种话。”

  “少君不喜欢?”我不安分起来,手自他胸前辗转至腰腹,“我说的越多,你不就——唔!”

  话未说完,昭华已捂住我的嘴。我料想他是羞恼至极,却也不想轻易放过他,探舌勾勒他掌心纹路。

  昭华撤手后退,不可置信道:“光天化日,你怎能……”

  “是我逾矩,我知错啦。”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身红衣果真衬你,我的魂都要被你这坏妖物给勾走了。”

  “谁是坏……”昭华蹙眉,颇为难以启齿。

  我暗自发笑,现下昭华这幅装扮,若我对旁人说他才是狐狸精,恐怕也没人会质疑罢。

  他大约是气我拿他取乐,索性也不再开腔,轻飘飘地瞪我一眼,提袖坐上石凳,横剑在膝,竟是分外悠哉地磨起剑来。

  我站在他身旁,问:“这把剑可有姓名?”

  “吟风。”

  “巧了,我那把唤揽月。”勾指引来揽月枝,献宝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揽月吟风,天生一对。”

  昭华顿住动作,唇边似浮起莫名笑意,待抬头时,却又什么都不剩。

  他正色道:“既然来了,约法三章的第二章 ,不如敲定下来。”

  “请少君言明。”

  “其他事先行搁置,往后……若非必要,我亦不会再提。但是《玉翼蝶煞》,我不许你再行修炼。”

  这时候,他与云杪倒是分外像兄弟。喝令的腔调,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行。”我收起笑,“惟有这点,恕我不能应允。”

  “修为境界,岂是朝夕可成?此等阴毒功法,益处固然可观,却并非长远之策。”吟风化作莹白光点,收进昭华腰间金囊。

  他迟疑着伸出手,虚覆上我手背:“凡事莫要依存他物,须得凭靠自身。你想要修为精进,往后时日还长,我都可以教你。”

  说得轻巧。

  我隐忍怒意,竭力和缓语调:“听少君此言,难不成是想让我在你和权势里二择其一?”

  昭华双唇微动,却只问:“你要我,还是权势?”

  权势与他,我心中自有秤杆,孰轻孰重,还有待商榷。该不会因我施计将他留下,他就自以为能与权势相提并论?

  未免太过贪心,太过不知足。

  我死盯着他,一字一顿:“我都要,又如何?”

  “别任性。”昭华扣住我指尖,眸光莹莹,“我是为你好,听话。”

  “你若是为我好,就不该逼迫我做选择!”胸口气血翻涌不已,我强自咽下喉中腥甜。

  “你可知,你入棺的这些年里,我已将《玉翼蝶煞》练至五重,只余一重便是大成。届时六界之内,再无人是我对手!什么崔嵬君……什么仙界?纵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都得匍匐在我脚底!而今我离此只余半步之遥,你让我放弃……?我为何要放弃!”

  昭华沉默半晌:“这真是你想要的?”

  不是……或者是,已经不再重要。

  “活着本就是受罪。”我喃喃反问,“若不如此,我该为谁活下去?”

  语落,神志又陷入泥沼。

  我难耐喘息,拼尽全力挣开昭华束缚,从胸口掏出升霄灵香——最近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是以我不得不常备灵香在怀,以防不测。

  燃起灵香,我阖目深嗅青烟,直至神志清明如初。

  正欲将燃尽的灵香毁去,却见昭华先我一步,捻过灵香在指,置于鼻下。

  “这是……升霄灵香。”他声线不稳,似讶异至极。我想笑他大惊小怪,然转眼看去,不禁哑口无言。

  那身艳丽红衣在外,分明是惑人色相,而内里裹着的,却不似鲜活躯壳,反而如一尊仅会呼吸的泥雕木塑。

  良久的静默过后,木塑沉沉阖目:“自出世起,所有事,我总会迟上一步。”

  “总是,太迟。”

  昭华许是被我所说服,自此后,不再插手干涉我的任何决策。我乐得清闲自在,也不去问他为何,只每夜缠着他插科打诨。

  今日处理好朝事,我与往常一样,细致洗净身上污秽,再沿路折枝海棠,握于手中。

  推门进院,却不见昭华身影。

  我料想他不会走远,悠哉地将海棠插入瓷瓶,又点指一数,原是已有七枝。

  一峰寒岫并无纷繁杏花,惟有海棠艳绝。

  好花自该配美人。若是能将他哄得喜笑逐开……我便也会觉得分外快活。

  坐着出了会神,忽见虚掩的院门被人推开,昭华手持食盒,与我目光相接,竟微微一怔。

  姣好面容如霜似雪,眉间斥着深沉倦意。

  我心头揪紧,连忙起身接过食盒,低声数落起来:“那些伺候你的小妖呢?这点小事,怎地让你亲力亲为?”

  昭华盯我半晌,似颇为开怀,苍白双唇微微一勾:“打开看看。”

  我狐疑掀开盖子,嗅见甜津津的香气,定睛看去,里边竟是盛着满当一碗雪丝羹,琥珀蜜浇淋其上,晶莹剔透。

  “这……”

  我动了动唇,想告知昭华,其实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吃雪丝羹了。

  日子太苦,实在不该知晓甜的滋味。

  一旦知晓,就会心生奢望,再是踏空云间,徒留失望。

  但对上昭华目光,我却也不忍拂他心意,只得囫囵吞枣地一饮而尽。

  “苦吗?”昭华问得莫名。

  简直甜到发腻。我纳闷道:“雪丝羹怎会苦?”

  “……那便好。”他道,“你灵香成瘾,难以戒除。我为你寻来良药,混在雪丝羹里。每三日服一剂,你便不必再受制于此。”

  我精神为之一振:“是可彻底根除?”

  昭华不置可否:“能多拖延些时日,就是些时日。”

  我大失所望,却也知此事强求不得。置碗在案,双手得了闲,轻环住昭华腰际,偎入他胸怀。

  昭华微怔,倒也没将我推开,只在我后背轻拍三下:“竹罗乖,不难过。”

  似曾相识的动作,似是而非的香气。

  我常年紧绷的神经霎时松懈,唇边浮起恍惚的笑:“昭华,你对我真好,就像义——”

  就像义父当年对我那样。

  等意识到方才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我愣在原地,面色霎时极为难看。

  昭华偏挑着我的痛处戳:“你的义父,是个怎样的人?”

  我磨起牙,恼自己的死不悔改。半晌,冷冷开腔:“一个骗子罢了,没什么可提的。”

  “骗子?”昭华微顿,“可无论是妖气浸体,抑或在凌霄丹台,你嘴里喊着的,始终都是这两个字。他于你而言,真的只是骗子这么简单?”

  “……是。”我攥紧五指。

  说什么一心向善、勤修苦练,便定能脱去不堪命格,得道成仙。云覆玉不过动动嘴皮子,就为我编造出一座虚无的梦中楼阁,时逾千年之久。

  他骗我骗得好苦。

  当年因允诺于他,我曾迫切地想尽快褪去妖身,成为正常人类,憎意最甚时,我拿起过刀,想以蛮力将狐尾狐耳悉数割断。

  可妖类自愈极强,往往割至半途,伤口已自行愈合,惟留痛意入骨。

  见此法不通,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勤勤恳恳地修炼,日复一日,未敢有丝毫懈怠,却屡遭挫败。

  云覆玉当年看见我因境界凝滞不前,而躲进山洞恸哭时,心里指不定在笑我蠢笨如猪。

  我既生来注定便要堕妖,为何要与天性苦苦顽抗至此?

  我既生来无法成仙,又为何要为境界凝滞而崩溃恸哭?

  虚无一诺,飘渺似水中月、镜中花,却耗费我千余年心血奋命追寻。

  到头来,我一无所有。

  我怎能不恨他?

  怎能不恨!

  而我竟然又因昭华这般肖似他的举措,再度放下所有戒备,我、我真是半点都不长记性!

  我收整心绪,轻拂开昭华的手:“想起朝中尚有要事,便不在此过夜,你好生休息。明日得空,我再来寻你。”

  甩下这句话,我逃也似地离开。

  “即便……”身后却传来清泠音色,“即便是至亲,亦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不要总是记着他的坏,多想想他对你的好。”

  昭华怎会明白呢?

  他有世上最好的母后。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被至亲憎恶、欺瞒、乃至于算计的种种感受。

  我大步迈过门槛,没有回头。

  昭华声音被风吹散些许,略显飘渺:“幼时为祭拜云姬,我随父君去过玄丹一趟。”

  “他苦苦倾诉衷情,我嫌无趣,躲进山洞小寐。”

  “你跑进来的时候,一直在哭,吵闹得很。”

  “那个男人陪在你身后,站了很久。”

  我仍是没有回头,脚步却渐行渐慢。

  “许多年过去,我仍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昭华忽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强续道,“我想……他应当也是很爱你的。”

  我不知怀着怎样的神情,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寝宫。

  抬目环视周遭陈设一圈,竟是发起狠,双手一挥,将所有的瓷器玉瓶,统统拂落在地。

  直到遍地狼藉,方止住动作,怔然许久,颓然后坐。

  数不清的尖锐瓷片深埋入皮肉,洇出暗红血迹,带来钻心般地疼。我却只抚摸着揽月枝,仿佛失却了说话的能力,所有的哀鸣与痛呼都卡在嗓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却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我并不恨云覆玉,一点儿也不。

  我不恨他的瞒天过海,不恨他的循循善诱,不恨他的别有用心。

  我只是太沉溺于过往温柔,以至于我太害怕——

  太害怕那是假象。

  太害怕他不爱我。

  自昭华为我献药后,我不必再吸食升霄灵香。

  心中虽有解脱快慰,担忧却是更甚。好在之后闭关修炼功法,虽未燃灵香在四角,经脉却没有半分滞堵,修炼时反而如有神助。

  担忧消弭无踪,我又打起灵药的主意。

  倘若能得知药方,对助长我妖界实力将大有裨益。是以,我明里暗里试探起昭华口风。他许是看穿我意图,只称这是祖传秘药,无可奉告。

  昭华不若云杪善于话术。

  是真心还是假意,一眼便能看穿。

  我屡屡碰壁,却是越挫越勇。到了最末,昭华索性缄口不言,只垂首作画。

  不错。他近日来极少提剑,有时伏在案前,除却咳嗽,纵是一天都极少动弹几下。

  我深觉有异,派遣几名小妖日夜无休地盯梢,想看看昭华究竟是在耍什么把戏。

  奈何这些小妖蠢笨得很,每次盯着盯着,就把昭华给盯没了。待我赶到红蓼渡,等上个半盏茶的时辰,昭华方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如此过去几月,我见事情仍未有进展,无奈之下,只得亲力亲为。

  掐着三日期限,我敛去周身灵息,化作红珠凤蝶,埋伏在红蓼渡口。

  候了有半炷香的时辰,没教我等见昭华,反倒遇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臂弯挎着木篮,作灶娘打扮。

  眼生极了。

  为防内鬼在吃食中下手脚,一峰寒岫灶娘有三,皆为我亲自挑选。

  看来那帮余孽真是贼心不死。

  我今日颇有雅兴,不急着现出真身威慑。纵是内鬼,我也要看看耍的是什么把戏。

  轻扇蝶翼,紧贴上灶娘衣物,正欲屏息,迎面而来的却并非油烟腥气,而是清寒梅香。

  我不由得怔住,心里无端腾起荒谬猜测。待见这灶娘轻车熟路进了灶房,掀开木篮遮着的布,原料有三,皆是为烹煮雪丝羹所备。

  猜测便落于实处。

  若非情形不允,我恐怕要笑出声来。

  这身灶娘打扮,真是又娇又俏。昭华躲避盯梢的功夫实乃炉火纯青,想必当年在琳琅天阙定是没少受千锤百炼,竟连我也险些被他的障眼法所欺瞒。

  那些小妖栽的并不冤枉,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本念着昭华曾贵为少君,洗手作羹汤这等事应是与他永世无缘。却不料,生火起灶,他比起我是有过之无不及。

  真贤惠。

  我看了半晌,忽地回神,庆幸自己此时化作凤蝶,而非人身。

  若是化作人身……

  我此时神情,大抵是不能见妖的。

  过去一柱香的功夫,昭华弹指熄火,摆碗盛出雪丝羹,又自腰间抽出小刀,稍作擦拭,反握于手。

  我正纳闷,只见他毅然向心口剜去,未有片刻迟疑。

  鲜血淌入剔透刀身,缓而分出数丛暗红脉络,长指抚至最末,逼出一粒暗红药丸,渐溶于雪丝羹,拿玉匙轻轻搅拌,方淋上两勺琥珀蜜。

  若非亲眼所见,定瞧不出其中端倪。

  我怔在原地。

  原来如此。

  怪不得雪丝羹甜到发腻,怪不得他不再练剑,怪不得他成日犯倦,怪不得即便不燃灵香,我修为仍精益极快……

  原来是我夺其修为,以补己身。

  昭华走后,我孤身留在灶房,直至暮色时分。

  妖界长明不夜,道旁银烛千根,熠熠生辉。

  我木然向前,等到快推开大门时,方记得扯出抹笑:“昭华。”

  着眼四望,院落空无一人。却见正中那张石桌,摆以彩釉瓷碗,附有字条:趁热。

  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雪丝羹竟仍未散尽余温,微热雾气熏上眼,恍惚中,我险些以为身处于千余年前的那场成年礼。

  以往的日子可真快活。

  虽有忧有虑,却未背负命债,尚且称得上一句“内外明彻”。

  夜深有人为我留灯,晨起有人为我备粥。

  九疆广阔,我并非无处可归;明灯千盏,原也有一盏是为我而点。

  倘若能一直如此,倘若能一直如此……

  我眼底滚下泪,合着羹仰头饮尽,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案前燃着六角明灯,微光映着暖意,昭华应是累极,眼睫低垂,手支着额小寐。

  行走间无意踢动凳脚,都未将他惊醒。

  我停在他身旁,指尖挑起一缕青黑发丝,静静看了许久。

  剜心取血该有多疼,比起剥骨,许是相去无多罢。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我轻叹,“傻子。”

  语罢,我红着眼笑起来:“但我应当比你更傻罢。否则又怎会被你打动,竟下定决心,宁愿此后戒香,任功法停滞不前,也不愿再见你为我取血受苦。”

  “恐怕要不了多久,那帮不安于室的妖众便会像当年推翻逢尤那般,觊觎我的王位。”

  “你说,权势和自由,两者究竟谁更重要?”

  我弯下腰,指尖虚虚流连过那秀丽高远的眉睫。

  “其实都不重要。”我道。

  “昭华。”心境再不复往日混沌,是难得的敞亮,“我想我……也对你动了心。”

  月色清寂,惟有沉稳呼吸交错,漫过无边长夜。

  我不打诳语,凡事向来说到做到。次日清晨,便将堆积半仓的升霄灵香尽数销毁。明燎候在旁,问我以后打算如何。

  “待沄洲城事了,清算与仙界的恩仇,我会就此退隐。至于妖王之位,自是能者居之。”

  “不悔?”

  “不悔。”

  明燎似是想劝我,却终是无言,只拍拍我肩膀:“去留皆随你心念。”

  我覆上他手,笑着说:“堂兄,我想……娶一个人。妖后的名衔应当不算太差罢。你说,他会愿意吗?”

  明燎也笑:“只有一个名衔?堂堂妖王,此举未免太过寒酸。”

  “那该如何?”

  “总该送些信物以表心意。”明燎沉吟,“譬如至亲所遗。”

  那女人留下的干青珠,我已赠予云杪。他戴过,便已不能称得上是唯一。即便讨要回来,我也断不可再送出手。

  昭华既会是我的妖后,那么下给他的聘礼,需得是独一无二。

  ……有了。

  我微曲四指,向内收阖,腰间锦囊自发悬空,绳结缓而松开,腾起两粒殷红朱砂。

  “此物为聘,如何?”

  明燎收朱砂入掌,啧道:“四犯朱砂?又是魔界的烂戏法。你需得想好了,但凡种下此物,便是永生永世都得绑在一起。痛感相连已是荒谬,遑论哀其所哀、喜其所喜、乐其所乐?”

  语罢,他又劝:“世间情爱,大多难以长久,相守一世已是万幸,实在不必追寻虚妄永恒。”

  我不以为然:“我的情感不会随岁月消逝,亦不会随轮回消弭。”

  明燎摇头:“你敢断言昭华亦是如此?”

  我取回朱砂,置入锦囊,系紧绳结,方道:“此物为聘,仅为证我诚心,并非是以永世相挟。无论如何,我会遵循他的意念。”

  我要迎娶昭华,以最华贵隆重的派头昭告天下。但在此之前,我会按照人间的礼俗,先向他郑重求爱。

  左右念着当年昭华还是琳琅天阙少君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下界。我前思后想,决定邀他与我共赴京都——这是当年他生辰领我去的城镇,也算意义非凡。

  昭华如约而至。

  我与他乔装打扮,混迹于人群中。此时尚未入夜,天光亮堂。

  途径肖大善人府,我四处打听了一番,得知那肖善人成亲后分外专情,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如今与爱妻膝下育有二子,皆是人中龙凤。

  我望向身后高悬匾额,颇为感慨:“倘若那蛇妖还在,许是也会开怀罢。”

  昭华未置可否:“当年看着那蛇妖,我只想到我母后。”

  “想到什么?”

  “爱而不得,大概便是此等滋味。”

  “娘娘她……从未与你提起过只言片语吗?”

  “从未。”昭华语气淡淡,“她向来懂得知足,不去记父君的坏,亦教我念着父君的好。”

  “……”

  “还时常说,以后我若遇见心悦之人,定要有始有终,切不可三心二意,惹那人伤心难过。”

  “……”

  “现在想来,其实她并非在教诲我该如何为人处事。”昭华微顿,“她应是太累,不愿我重蹈她的覆辙。”

  “你不会重蹈覆辙。”我握住昭华的手。

  他不是伏泠,我也不会是昭岚。

  我倘若动了心,便定会有始有终,绝不会三心二意,惹那人伤心难过、夜半枯坐,只知在无边黑夜里,不停地劝自己勿要贪心,要学会知足。

  便该贪心一些的,日子才能有盼头。

  我拽着昭华奔过巷口,途径一处,恰逢高楼有女子抛绣球挑选夫婿。

  脚步停下,抬头望去——

  雕着繁复花瓣的七彩绣球似飘摇浮萍,在人浪中无依浮沉,辗转几番,最后竟被昭华截获。

  他捧着绣球,杵在原地瞧我。

  我赠他的那身红衣绣工精致,自是分外惹眼,看着看着,我都快分不清这究竟是常服还是喜服。

  总不能穿着我赠的衣服,跑去与旁人洞房成亲罢?

  我心头火起,反手将绣球扬入人潮,扯着昭华退后,闷声道:“你不许接她的绣球。”

  “嗯?”昭华轻挑秀眉,转眼看我。这时倒颇有几分昔日颐指气使的倨傲。

  我以往真是最看不惯他这幅姿态。可如今复又得见,倒不觉厌烦,反而是另一番新奇滋味。

  “怎么哑巴了。”昭华催促,“为何不许?”

  我仔细端详他神色,怒意竟就散了,唇边盈起笑:“因为你此生只许接我的绣球。”

  “……接下绣球,便是许诺终生。”昭华耳廓漫上烟霞,似已局促之至,“我不轻易许诺。除非那人愿意亲口告诉我,说他对我动了心。”

  语落,他抬眼,静静望向我。

  红衣染霞,鸳鸯织就。纵是世间无数丹青手,亦画不出他半分旖丽容姿。

  琳琅天阙上,我曾说过我永不会对他动心。

  但是我错了。

  “昭华。”我右手探进腰囊,圈朱砂入掌,神色认真,“我对你——”

  话音未落,人群忽然攒动起来,分拥着流向两侧。我遭受推搡,只得收声,护着昭华退后。

  车马仪仗声势浩荡,周遭随从环绕,其一手执黄罗伞幢幡,绘有百鳞之长,高覆于龙袍加身的男子发顶。

  旁人窃窃私语,原是当今圣上亲临,此行前去希音寺,是为沄洲城灾祸祭天祈福,以求仙界庇佑。

  看来华盖所言当真不假。

  我料想眼下这情形断不能求爱,只得将朱砂放回原位,扬手一指:“这幢幡是何物?怪好看的。改日我唤明燎也为我整一个,好生撑撑场面。”

  “……蠢死了。”昭华将我的手按下,竟似有些无奈,“此为翳,华盖也。并非是用来撑场面这般肤浅,而是障蔽日月之光。”

  障蔽日月之光?怪不得烈阳焦灼,惟有男子脚下阴翳一片。

  我正欲再问,心中却忽地生出几分怪异。鬼使神差地,我改过口:“你刚才说……什么,是华盖也?”

  昭华重复:“翳,华盖也。”

  “哪个翳?”我尚存侥幸。

  “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

  云翳……

  我头脑霎时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