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78章 归去来·其四

  188.

  伏清去浮玉山那日,我未去送行,并非因为我不想,而是他不愿。

  我替他理了理并无不妥的衣衫,又叮嘱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记得穿衣”,“记得睡觉”,诸如此类话语。

  身旁几个仙娥听了,皆频首浅笑,他看着我,却是神色认真,逐字应了。

  我们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去提下次相见是否有期,神态自若地就好似他只是出门办件事,很快便能回来,所以不必挂怀于心。

  临走前,伏清将金囊与玉哨一并交托于我,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又伸手覆住我的眼,示意我闭眼数上十个数,而后轻声道:“再见。”

  我还是与上次一般的不老实,数到第七个数,就忍不住睁开眼,凝望着他背影,暗叹世事无常。

  千年前的东极大宴上,他尚未沦为九疆六界的笑柄,而我也不过是一截大限将至的冠神木,听他与我说“再见”,自知已无再见之期,故未作回应。

  但我其实极渴望着……

  与他,还能有再见的一日。

  那时是,如今亦然。

  雱辛陪我站了一会,目送那道洁净白光消失于苍茫云海间。见状,我转过身,想唤她一道回阆风宫,她却站在原地不动,攥着袖口,惶然道:“少箨,我很害怕。”

  “怕什么?”

  “很多很多。我怕表哥一去不返,我怕姑父姑母会气我擅自做主,也怕我……无法承担东极重责。”

  “别怕。”我侧目望去,她真的生了副与伏清极其肖似的容貌。

  雕的是冰肌玉骨,蕴的是雪魄寒魂,就连那隐忍的神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神情难免柔和许多。

  “真君与我说,辛儿从小便很聪明,许多事只需费一眼之功,便能窥得玄机,只是性子太过谨小慎微。若不拘泥于此,假以时日,必能挑起东极重责。”

  “是吗?”她一怔,“原来表哥是这样想的,这倒令我……”

  声音到这戛然而止,她敛去眉间轻愁,忽地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

  189.

  离火境一行,少则三日,多则五日。眼见云杪大婚之日迫在眉睫,也该动身启程,不可再拖下去了。

  我没什么行囊,来时孑然一身,去也是孑然一身,单留下一封书信,托人转交给雱辛,再以玉哨唤来株昭。

  它神态仍是趾高气扬,但较之以往,已算有所收敛,想必是伏清私下好好教导了他一番为人坐骑的道理。

  我揉了揉它头顶那簇红羽,满意地瞧见它作出副想躲却不能躲的复杂神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又不禁想到,等伏清出关,到时定要缠着他让我好好骑上一骑——咳,此骑非彼骑,勿要想歪了。

  再入离火境,我已不像先前那般摸不着门道,妥帖安置好株昭后,我将骨牙吊坠取出,握在手心,缓步向前。

  这骨牙吊坠缀着红璎,洁白如瓷,牙尖隐透寒芒,只消伸手一探,便知极为锋利。

  有其傍身,我丝毫不觉灼热,也不再被幻境所迷。目光所及,未有拔了舌的火中焦尸,侧耳听去,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号。

  想必这信物可将境中幻境散去。现下,再不见熔岩火浆,惟剩下断壁残垣,好不凄凉。

  我实在不解,苍阗费尽心思,不惜损耗这一身修为,也执意要运转离火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些被关押的妖族,难道并非真实,而是虚幻?

  我心存疑虑,一路忐忑而行,时不时停下脚步去探查周围有何异样。如此停停走走了许久,竟真教我摸到了苍阗巢穴所在之处。

  那是处无底深渊,低头往下,只能窥见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凝视这片黑暗半晌,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内心却如一汪死水寒潭,未有丝毫波澜。

  召来朵浮云,载着我稳当落在了地面,四周与我上次所见相同,摆着一排不灭明烛,在明烛尽头,留有四颗索魂钉,分别钉在那人的腕骨和脚踝,左右各一。黑发未束,沉沉向身前坠去,将面容遮挡得彻底。

  那便是……妖王烛罗吗?

  与前世的自己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得以相遇,实在令我觉出几分感慨,还有些……不安来。

  深吸了口气,我向前走去,每走近一步,心便会跳快一分,仿佛在冥冥中,眼前此人确是与我有着某些斩不断的特殊维系。

  不仅如此,腰间金囊也莫名鼓噪起来,闪着微弱的白光,久久不止。

  我停下脚步,低下头去探查金囊的异样,这不合时宜的微光,就如同在彰显着——

  不妙。

  耳旁袭来一阵劲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清啸,堪比惊雷之势。

  我心下大骇,循着声源望去,是只黑身赤尾的巨兽,面上布满色泽澄黄透亮的鳞片,竖成一线的瞳仁嵌在鸡蛋般大小的眼里,显得冰冷残忍,瞳色又红如霜叶,甚至更艳几分,仿佛下一刻便会滴出血。

  它四肢着地,身姿蓄势待发,赤尾朝天高竖,燃着一簇不息神火。

  原来这便是苍阗的真身,不愧为上古神兽,实在名不虚传。

  看它这幅姿态,应是神智不复清明,无法掌控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有信物在手,即便意识再混沌不堪,料它也不敢对我贸然出手。

  就算出手了又如何,它越是想置我于死地,届时所受反噬就越严重,只会害了它自己的性命。

  我定了定神,向后退去,这一退,就退到了墙边。

  金囊登时光芒大盛,随之震鸣不已。我并非伏清,无法与他本命灵剑心意相通。但凭借直觉,我敏锐觉出,它或许并不是感知到了危险,而是想……出来?

  犹疑片刻,我还是打开金囊,一道耀目白光自其而出,掠如惊鸿,过不留痕,很快便从我眼前消失得彻底。

  我似有所感,回头望去,那柄灵剑竟停留妖王身旁,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紧紧贴在那人手边,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竟似婴儿啼哭。

  这不是伏清的本命灵剑?

  走前,他还对我说过,若逢危难,吟风会护我周全,可眼下……

  我心里忽然腾起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甚至只消动一动念头,便足以令我遍体生寒。

  指尖聚了道微风,想以此拂开墙上那人垂在面前的发丝。念头甫起,苍阗却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抬爪向我扑来。

  我全然无惧,丝毫未动,转眼间,已是铮然金光相接,抖落无数磷火,这光芒太过刺目,我瞳孔微缩,竟有片刻的失明。

  待眼神重新聚焦之时,我环视自身,寻不见任何伤处,反观苍阗,已是跌落在数丈之外,形容狼狈不堪。

  方才那一击它许是用尽全力,遭受骨牙反噬后,神魂被震伤得彻底,就连兽身都快维持不住,可那双血红的眼,却仍是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含混,像是从喉间挤出:“不……许……”

  不许什么?

  不许我窥见那人的真面目?

  若我执意为之,他能奈何得了我?

  我神色一凛,正欲故技重施,眼前却再度闪过粲然金光,转瞬即逝。我余光瞥过,才明白苍阗方才竟是不顾伤势,又飞身扑了过来。

  这一击之下,它已彻底化为人形,却还不欲罢休,五指紧紧陷入泥地,留下清晰血痕,以此作为支撑,才勉强又站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我微微动容。

  它置若罔闻,迈着踉跄的步伐,执意向我走来,目光略过我投向上空,语不成句地道:“不许、动……”

  “什么?”

  “我、我的……昭……”它顿了顿,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或许就连它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想说些什么,只不过是凭借着刻入血肉的本能,呢喃着道,“昭……”

  等等,上次相见,苍阗曾说过,烛罗执念太深,它驱使不当,反受其害。

  所以,这具躯壳之下留存着的,是我前世的执念。

  如今已逾五千年之久,所谓的执念竟仍未磨灭,反而更为热烈。

  那苍阗——不,应该是烛罗,他所要说的……是什么?

  身后剑意暴涨,乍起一地惊风。

  长发随风而起,迷了我的眼,心脉却如有感召,骤然作鸣,鼓噪难已。我挽起作乱的鬓发,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怔然望去。

  被索魂钉缚于墙上的人,身着华贵衣衫,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受刑的妖类,而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惊风带起他覆在面前的发丝,露出一张沉静睡颜,面庞莹如美玉,姿容昳丽秀美,较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张脸我简直再熟悉不过。

  他是我的日夜所思,是我的魂梦所往。

  他是——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烛罗喘着气,终于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来到我身侧,与我并肩而立。

  “我的……昭……”

  它分明携着满身的血腥之气,像个只知嗜杀饮血的怪物,却偏要用那般虔诚的眼神,高举起手,意图要接住被缚于墙上的那人,随后缓缓地、痴痴地露出一个笑。

  仿若信徒得见神明,仿若罪无可赦之人遇见了污浊尘世中的最为美好之物。

  “昭……华。”

  190.

  人生在世,清醒有清醒的难,浑噩有浑噩的乐。前尘过往,本该如那指间黄沙,就任它自缝间溜走,勿要窥探,勿要深究,方可快意而活。

  我只欲留住今朝,却偏为昨日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