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帝君劫>209、番外《愿此生无悔》

  那年上元节,师兄弟四人经得迎庆准许,入夜以后便结伴下山,来到附近一座小镇,沿街打听到灯会,便跟随当地人来到灯会,随便走走瞧瞧。

  幽长的大街两侧,悬挂着的花灯连了一排又一排,像一条神龙,花灯也几乎没有一样的形状,花灯背后排着比较低调的高大的赤红排灯笼。与花灯不同,每一只排灯笼上都写着一个字,连起来便是‘上元佳节纳福团圆和美’。

  长月与恭和走在前面,长月认真地看了看花灯下的灯谜,不由对师兄弟说:“今晚的灯谜真不少,而且也蛮有意思的。”

  恭和只望向身侧来来往往的人影,答道:“我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不感兴趣,除非,它是可以吃的美味。”

  长月侧头望向他,微笑道:“要是猜对了谜底,兴许可以换到可以吃的奖品。”

  恭和听罢,便立刻凑过去,瞧了瞧眼前的灯谜,然后轻轻摇头:“可惜我只长了会吃饭的肚子,没有装满文墨的脑子……”

  长月说:“我们有四个人呢,一人猜一个,总能碰到好运气。”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由道:“对了,师兄和延师弟呢?”

  恭和干脆地答道:“不知道,我以为他们一直跟在身后……”轻轻搔搔头:“他们怎么走这么慢,难道是偷偷去买吃的了?”

  不远处的人群之中,朱炎风从绳架上轻轻取下一只熊猫花灯,温柔地问身边人:“这个看起来挺可爱,你可喜欢?”

  黄延看了看熊猫花灯,才道:“你要送给我?那你可要想清楚了,它到了我手上,明日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么可爱了。”

  朱炎风平静道:“你喜欢,我就买。”

  黄延不回答,只是从朱炎风手中接过熊猫花灯,朱炎风立刻大方地问价,并掏出几个铜钱买下了这只花灯。

  东家只瞧了瞧黄延一眼,便笑道:“这小哥生得真俊俏,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这雪一样的秀发,还能有一对灰色琉璃珠似的眼珠子,这肌肤也是白里透红得像朵荷花,今晚真是眼福,我就收你一枚铜钱吧,剩下的你收好。”

  朱炎风有些怪不好意思,只道:“让你亏本了可怎么好……”

  东家说:“说笑了,我倒是觉得自己赚了,望以后我的孩儿出世也能长得这般貌美。”

  朱炎风收好铜钱,便带黄延继续走,黄延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想言语。他心里只是不想将自己生出这等容貌的真相告知东家,只有他身侧的朱炎风知晓——平凡人拥有这样的容貌便活不到舞象之年,五脏六腑会渐渐变得衰弱,最后暴病而亡。

  若不是幼年早已投奔半仙迎庆的师门,学些道法延长了寿命,黄延恐怕也如平凡人一般。朱炎风侧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轻轻勾起的唇角不经意地透出一丝安心的意味。

  黄延突然说:“师父说,也许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逛镇上的灯会。难道以后就不能再逛灯会了吗?”

  朱炎风微微一愣,才道:“青鸾城那般大,理应也有灯会。”

  黄延说:“门派内的灯会,与镇上的不一样……”

  朱炎风抬头瞧了瞧前方的人影,似是明白了黄延口中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只是不言语,只是一只手绕过他的背部轻轻扶住他的另一侧肩头。

  黄延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又道:“但愿一切,不会改变。”

  那一夜过后,迎庆师徒五人便离开了那座修道场,五个人的行囊堆在十几个推车上,用十几匹良马带着走。披星戴月地赶了很远的路,才抵达青鸾城。

  迎庆带徒弟加入青鸾城,使青鸾城如虎添翼,玄闻贺卯便不敢怠慢,宣布长老之位让出一席给迎庆,令他的四个徒弟为护法。

  师兄弟四人一时高兴坏了,没有人拒绝这个位置,便随迎庆来到供奉青鸾神像的庙堂,跪在垫子上,接受授封仪式。不出片刻,白袍祭司端着木托盘上前,分别递到他四人面前,那托盘里有四只小碟,碟中各有一粒金丹。

  黄延拿起自己的那一粒,好奇地瞧了瞧,却听玄闻贺卯说:“此金丹名为‘不死丹’,服下以后可长生不死,长老与护法都将以不死之身为青鸾城效命。”

  玄闻贺卯又说:“不死,即代表只能存义而不能有情,唯有断绝情愫才可以不死之身守护青鸾城。你四人明了,便可服下此金丹。”

  黄延微微发愣,偷偷瞧了一眼身侧的朱炎风,但朱炎风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手中的金丹,黄延也不由看了看手中的金丹。长月与恭和率先服下金丹,也只有长月会偷偷侧头,担忧着瞧了朱炎风与黄延一眼。

  朱炎风那一只垂放在膝头上的手悄悄握紧了,另一只手则平静地将金丹送到嘴边,痛快地服下了。黄延见状,也握紧了一只手,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高大的青鸾神像,但什么也没说,就这般服下了金丹。

  走出庙堂以后,唯黄延走得最慢,一只手往前伸,轻轻扯住朱炎风的袖口,轻轻道:“师兄……以后我们……”

  朱炎风不敢回头,只道:“听青鸾城的规定。”

  黄延微微瞪大眼发愣,那只扯住朱炎风袖口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发抖,而朱炎风只是无奈地往前走,在他的眼界里越走越远。

  这一定是噩梦……一定只是噩梦……

  黄延愣在原地,只愣愣看着朱炎风走远,心里这般想着。

  一转眼,已经过去一年,黄延孤身撑船,穿过荷花湖泊,不惧寒风与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到了湖泊中央一处小陆地便泊船,踩着台阶走向屋子。

  从那屋子里恰好走出两名妙曼女子,瞧见他,便对他说:“都下小雨了,天气又冷,你怎么还来呀?万一湖面冻住了,可就得小心了。”

  黄延只平淡地回一句:“有劳了。”便立刻走进屋里,张望了屋中陈设,轻轻拨开从黄梁垂挂下来的无数金莲花金铃串,耳边同时响起了铃声。他来到窗前,随意打开一扇窗,望了出去,先赏一赏屋外的雪景。

  半个时辰以后,身后传来门扉打开与闭合的声音,以及铃声,黄延闻声回头,来者却是怔住了,失手掉落了捧在手中的画卷,只朝他轻轻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黄延转过身来,缓缓走过去,淡定地答道:“我早已知道你会来。”

  朱炎风别过脸,只道:“成为青鸾城的护法以后,你我都不知道会是现在这般结果。我住东楼,让你住在西楼,我只是希望你我都不要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黄延说:“看着我。”见朱炎风不动,便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继续道:“为何不敢看着我说话?你……”

  朱炎风只将他的手摘下,顾不上捡起地上的画卷,转身就走。黄延立刻扑过去,用双手紧紧抱住朱炎风的前腰,脱口:“你不敢看着我,代表你心里还有我,还爱着我!”

  朱炎风慌张起来,忙说:“延儿,你不能这样!快放开!”

  黄延愣是抱得更紧,任性道:“我不!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在一起了……”

  朱炎风劝道:“只是一年,往后还有数不清的一年,你我都要习惯,为了师父……”

  黄延哭求道:“师兄……”

  朱炎风很是无可奈何,亦也痛苦不堪,现在这样的身份与处境,只能对不起至爱之人,用双手试图挣脱,但黄延的双手此刻就像千年蔓藤越掰越紧,而黄延的皮肤向来细滑非常,如此触及,朱炎风忍不住害羞了。

  他缓缓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黄延,轻轻启唇:“延儿……”

  黄延把侧脸埋在他的后背,求道:“师兄,就这一回可好,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事。”

  朱炎风回过头,温柔地抚了抚黄延的手背,轻轻一叹。黄延这才肯松手,待朱炎风转过身来,便马上捧住他的脸庞,桃花瓣紧紧覆上了花瓣,带着丁香追逐了一阵。

  朱炎风搂住黄延,将黄延稍稍斜身,一身的温柔都在这一刻倾注予黄延,从他的听户边缘绵绵往下,衫袍散尽,被抛向半空展开的那瞬间像极了春天里百花齐放的模样,如花瓣随风翩翩落下,铺在了洁净的织锦地毯上。

  黄延深情地望着眼前的朱炎风,背部轻轻地被朱炎风推到了地上,压上了衫袍,十指扶着这结实的双肩,眼前的每一瞬间,每一次温柔,每一个眼神都宛若回到了从前,温暖的日辉下,大浪滔天,在有限的光阴里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这片被日辉晒得滚热的沙滩。

  微风徐徐迎面吹来时,令他两人都倍感飒爽,浪花拍岸之间,不由自主地迸溅到身上,折腾了几回才渐渐退回海底深处。两人已然疲惫,不能再恋美景,趁早收拾与整理,朱炎风还掏出梳子,为黄延梳头,听着风吹金铃的响声,指尖平静地抚过他柔顺的白长发缕。

  黄延回首,朱炎风瞧了瞧他的脸庞,又徒手替他整理他垂直过肩的鬓发。此时突然从外面传来跫音,朱炎风知是有人回来了,立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画卷,好好卷起来。

  门扉打开以后,是两个妙曼女子走进来,手里捧着香薰坛子与拂尘,一见他两个男子在屋里,便心生好奇,唯有一人问道:“怎么多了一个?你们,还没有走?”

  朱炎风答道:“我只是来交上此物。”便横着送上画卷。拿拂尘的那一个女子收下画卷,稍稍打开一点儿瞥了一眼,便侧头对身边的女子说:“也刚好是换下旧供画的时候。”

  黄延不打岔,瞧见女子手中捧着香薰坛子,只静静地回首望向供桌,一鼎小香炉静置在桌案上,炉盖的小孔一直徐徐冒出悠然的香雾。朱炎风侧头瞧他,看出他不经意地发呆,忙轻轻抓住他的手,带他离开这间屋子。

  小船游过湖面,留下一条绵延的涟漪,细雨飘落入湖水便立刻化为无形,落在发缕上却还能停留片刻。黄延单手撑着下巴,只爱静静地看着撑船的朱炎风,一句话也不说。

  朱炎风看到细雨丝落到他头上,便担忧他,忽然说:“要不,我解下一件衫子给你遮遮雨?”

  黄延轻轻微笑,只道:“我天生白发三千,雨落到我头上也看不见,倒是你,一头墨发上都是雨珠,像发了许多小蘑菇。”

  朱炎风没有忘记自己现在已身为青鸾城的大护法,便不敢与他聊情,只说道:“我先送你回紫烟斋。”

  船到岸,人上岸,朱炎风刚挪一步,黄延突然从他身后紧紧搂住他,令他紧张起来,但他紧张的不是走不了,却只是为旧情而紧张。

  黄延在他背后说话,求道:“哪怕你心里只是在乎我一点点,也都证明你仍是爱着我,你和我为什么要强行扯断这根红线?你就不该偷偷爱着我,你和我……从来都不该为了这个规定,约束了彼此的情意!”

  朱炎风低垂着头,双手暗暗握紧成拳,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松开拳头,抬眼望向了前方,只道:“我先送你回去。”

  黄延愣了愣,只好松开双手,朱炎风便往前迈步,然后回头,朝黄延伸出了一只手,黄延见了,心里也明白了,开心着忙抓住他这只手,挨近他,手牵手走下去。

  过了三百年光阴,纵然是一直偷吃鱼的猫,终有被抓现形的那一日。东侧与西侧琉璃鼓之火的熄灭,护法塔内机关的崩坏,结界的消失,都彰显这段不能道出的地下恋情,两人双双被押至戒堂,严刑逼供后,是一盏茶的严酷鞭刑,此刻痛的不是皮肉,却是心里在痛。

  朱炎风偷偷侧头看了看黄延,暗暗咬牙,不得已做出了决定——自己要保护他,不要让他像在这一刻这般痛苦,如果能让他脱离罪名,不再受苦,像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当护法,自己愿意一人承担这一切的罪名!

  黄延痛晕了过去,到了半夜三更才醒来,看到自己仍旧处于戒堂,唯独朱炎风不见踪影。他急忙去寻,想奔出外面寻,但被冲进来的几个青鸾城弟子拦住。他急中脱口:“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大师兄!我要把他找回来!”

  长月刚好来到,瞧见黄延吵闹,便上前劝道:“你别去,哪里都别去!大师兄他……已经回不来了。”

  黄延急忙问道:“他去了哪里?师姐你告诉我!”

  长月轻轻一叹,只好坦白:“你和他的事,他一个人扛下了,为了洗去罪名,已经离开青鸾城,从此隐姓埋名,剃度为僧……”

  黄延闻言,不由怔住了,也恍然若失了,长月趁机会从腰带内侧掏出一枚小纸条,递了过去。黄延接过,将纸条展开成华笺,只见纸上书写着诗句:婵月只照一夜色,春花落时再无卿,明日还复明日风,醉梦别了又难逢。

  这首诗不禁令他更加恍然若失,退后的那一步轻飘飘得宛若云烟,他也不由又哭又笑着喃喃:“我从没想过,春花盛开的这一刻,你会随着花瓣落下去,把我从此……丢下了……”

  难道,我也要像你一样决绝,逼迫自己放下这段感情?……不!你何来错?我又何来错?我们早有情愫,为何这区区的清规戒律要将我们分开!别人能成家立业,怎么我与你就不行,就要分开?不该是如此,不……

  他心里一直不服,直到刘沐风带人叛乱,他要求刘沐风上紫烟斋西楼取来他的琴,然后走上了离经叛道这条路,堕为魔尊一去不复返。

  家乡桃叶港的海口处便是桃仙澳,桃林之中生长着海棠花树,他时常撑着油纸伞经过这片花林,漫步过一条贯穿水面的幽长曲径,走到一座石砌九拱桥,在桥上眺望远处无数艘经过的扬着高帆的船只,心里在寻觅一人,等着一人。

  海风徐徐吹进花林,吹落桥头花树上的花瓣,花雨零零碎碎,飘落至他的脚边,他竟不屑一顾。不知过了多少年,暮丰社的陈旧招牌都换成了麟凤社,他依旧孤身来到此处,撑伞遮住落下的花雨。

  只是突然与以往不同,一只手突然出现,轻轻夺过他手中的油纸伞,替他撑着。他侧头,平静地瞧了瞧刚来的朱炎风,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他眉目里皆是欣慰。

  立在他身侧的朱炎风启唇:“在等什么?”

  黄延欣慰地答道:“在等一人。”

  朱炎风好奇:“在等什么人?你,等到那个人了?”

  黄延再度瞧了瞧朱炎风:“他来晚了一步,但,好在没有错过我。”

  朱炎风迎着他明亮的银灰眼眸,伸长另一只手,将他紧紧揽住了,或许这漫长的一辈子都不会再放手。长生不死的岁月里,有一人陪伴,经过多少风雨,此生也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