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提示我了,凶手可能就是一个人。”胡亮眼睛看着古洛说。他失望地看到古洛的眼光并不是夸赞。

  “嗯。”古洛只是若有所思地随意应道。但胡亮不知道,这个老侦探已经知道他下一步该如何去做了。

  六 强中更有强中手

  他就是那种被人形容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如果有人问他惧怕什么人或事,那就真难倒了他。他所自豪的一身胆气和膂力要感谢那场浩劫。那十年,他不像同龄人大部分都到广阔天地里去了,由于家庭困难,他“文革”前就辍学了,“文革”开始的那年,他当上了一名学徒工。接着就参加了造反团组织,投身于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了。他曾是自己组织中的副司令,专管武斗,在他透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和有力的双手下,成了残废(现在叫残疾)的人十个手指头是不够数的。“文革”后,虽然有人告他是三种人,要处罚他,但令所有人感到奇怪,但也不奇怪的是,他没有受到什么判刑一类的严厉惩罚,只是被开除了他在“文革”中得到的共产党的党籍。不过,这种人永远是时代的弄潮儿,不管是政治运动还是改革开放,他们都要从中捞它一把。于是,他下海去买卖服装。虽然中国人危言耸听,把和气生财的商业买卖说成没有硝烟的战争,但他这个从血和铁中摸打滚爬出来的“文革”斗士却输给了那些勤快、精明的同行们。“妈的,无商不奸。”他恨恨地骂道。回家后,打了一顿老婆,踢了让他回忆起悲惨少年的孩子几脚后,就着咸菜,不醉不快。从此后,他就几乎从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消失了。

  但这次是真病了,不得不去医院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场病是他峰回路转的开始。

  “这些个蠢警察还问我看到没有?我能和你们说吗?你们抓过我几回了?”他想起威风凛凛的当年,那时只有警察敢来败他的兴。“文革”结束后,包括做买卖时,警察还找过他好多次麻烦。“蠢呀!这叫阶级斗争。我是绝对不说的。”他这话并不完全是如同托尔斯泰小说中人物的内心独白,而是对一个神秘人物说过,那个人笑着,点点头。可以看出他是在感谢,但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时,这个胆包着身子的家伙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反悔?还是……”是的,他想到“杀人灭口”这个词,但他却不相信,或者说不想相信,因为这次机会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提起两只巨大的拳头,低头看看。这是多么有力的拳头呀,像铁块一样坚硬!“我怕谁呀!”他自信地想。但他又想起对方的模样。“也不是个好惹的主,那巴掌下来,拍人和拍苍蝇似的。”他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由得缩了缩头,好像那蒲扇一样的巴掌就要落在他的头上一样。但他并没有退缩,只是回想着他在“文革”殴打的各种人的样子。“也有那种人,但……”他再往下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他打的大部分是手无寸铁的人,而两派武斗时,用的是冷兵器,后来发展到热兵器。他有些后悔了。“应该带个家伙来。”可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回去了,他想起“铤而走险”这个成语。“只好这样了。”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

  他抬头看看前方,白色的路灯闪着光,在飘洒的雨滴中,那光有些闪烁不定,这让他想起了鬼火。“鬼火是绿色的。”他想。也许这是安慰自己,但在雨中,那水银灯确实闪耀着绿色的光。在光的下面是越来越密的雨珠,树叶在雨滴的敲打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和时不时飘过来的冷风合在一起,就发出怪异的声音,像是一种野兽低低地呻吟,又像是种只有在夜间才出没的鸟扇动着翅膀。

  他耸耸肩,挂住了雨衣,用锐利的眼睛看着前面。他看见在一盏黄色、黯淡的饭馆门前的灯下,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方向,他的心跳动得快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老天收了雨,一群喝了许多酒、一直在饭馆里等着雨停的工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们大笑着,互相骂着,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当他们酒醒后,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现象都不是起自一个原因,而是各种因素凑在了一起,才使得他们成为一桩命案的发现者。

  在这里面有一个比较清醒的,他后来回忆说,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把他几乎绊倒时,他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但他的证言太靠不住,因为离他五步之外的派出所警察几乎被熏得醉了过去。“妈的,你喝了多少?”警察忍不住说出了粗话。他是个年轻的警察,肮脏的人类社会还没有来得及污染他那纯洁的灵魂。他讨厌喝酒抽烟的人。

  “不多,比他们多喝了半瓶。”他伸直胳膊,画了大半个圆圈,“可我比他们能喝,所以我听到有人在跑。”

  “好了。你们看好了现场,我去打个电话。”年轻的警察皱着眉头看着倒在路上的人。刚才他已经摸了这个人的脉,不,是根本就没找到脉搏。他也用手电筒照了照那可怕的放大的瞳孔。一个醉鬼在旁边说:“能看到谁杀的他?”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的呢?”警察很机智。

  “我估计的,一看那地上还有血呢。”醉鬼说得对,那流出来的血在积着雨水的柏油路面上还没有凝结。

  “你怎么知道是血?”这个年轻的警察发起了倔脾气。

  “你闻闻这味儿!血腥味!”

  “你就在这儿闻着,我去打个电话。”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受人尊敬的李国雄和他手下的刑警、法医、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都聚到了这条偏僻的小巷里。

  “看看有没有证件?”李国雄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几十分钟前那美好的梦境紧跟着他来到凶杀现场。不用说,李国雄的美梦除了破了案子,得到表扬,就是又升官了,这次是两者都有。所以他被电话吵醒,很有些沮丧,但刑警的回答让他更加沮丧,而且很震惊。

  “没有证件。有张诊断书,上面的名字是魏有福。”

  “什么?你说是魏有福?”李国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打算今天去拜访这个人,因为他是医院门前凶杀案所涉及的人之一。虽然他连目击者都不是,而且,李国雄认为重要的涉案人员应该是死者的男友,但他还是准备将古洛的程序再走上一遍。“谨慎,谨慎,再谨慎。这就是我们的原则。人命关天,马虎不得。”这是他刚当刑警时,古洛告诉他的,他始终牢记在心,虽然他多少有些怨恨目中无人的古洛。

  他马上又起了疑心:“会不会不是那个魏有福?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再说,诊断书也不是正式的身份证明,也许他认识魏有福。如果真是他的话,也未必就能和医院凶杀案联在一起,因为他连目击者都不是,凭什么死?为什么要杀他?更大的可能是巧合,他是死于其他原因的凶杀。”李国雄这样一想,心情便稍微平静下来了一些。

  “别大惊小怪,惊慌失措。我的办案方向是对的,目前取得的成绩也很大。如果是那个魏有福,也不一定和本案有牵连。巧是巧,但在我办的案子,或古洛办的案子中,这种巧合难道还少吗?”他再一次为自己打着气。

  家庭暴力在中国,不,在世界上都不少见,暴力的受害人很是令人同情,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弱者越来越让人鄙视了,当然不是残疾人,而是那些正常人中的弱者。这些人成为一个社会阶层就被称为弱势群体,如果是个人就被叫做窝囊废。不过,这种称呼似乎简单粗暴了一些,于是,便有了对这种人的解释:“可怜之人难免有可恨之处。”说得多好!顿时让你觉得刚刚萌发出来的仁慈、同情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愚蠢在作怪,千万要找出这个人的可恨之处。而且,也确实能找到,譬如说,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不找妇联呢?为什么要把自己挣的钱都交给虐待狂的丈夫呢?她的可恨之处太多了,不值得同情。特别是当死神将她解救出来后,她居然泣不成声,足足有一个小时,没对李国雄说出一句像人类语言的话。

  “好了吧。行啦!再哭下去,我们就没法谈了,你丈夫也就白死了。”李国雄虽然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但也被这个年轻时很有姿色,被魏有福软硬兼施占有的女人弄得心肠像铁石一样了。

  “那……你让我说啥?”魏有福妻子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

  “不是问过你了吗?昨晚他干啥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要一问,他就打。”说着,女人拉开了领子,那里已经看不到皮肤的颜色了,青红色的伤痕有的鲜明,有的黯淡,这不是一次打的。李国雄这下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穿着长袖衬衫。

  “那他平常,特别是……噢,对了。前几天我们的人去了你家,你知道吧?”

  “我那天上班去了,回家听孩子说了。我问他,他那天挺高兴,说,对,来了俩警察,查市立医院门前的杀人案。我说,为啥找你呢?他说,那天晚上他不是看病去了嘛,警察问他看没看着可疑的人。那你看到了吗?我又问他。他说‘看到个屁!我都病成那样了,眼睛、脑袋都不好使了,就是看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还想问,他就把脸儿背过去了,说是要睡觉。我哪敢再问那个凶神呀!”魏有福妻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肯定是想起男人打她的情景了,或许这眼泪是为自己流的。“知道可怜自己了。”李国雄猜想道。

  “就这些?”李国雄不满地问。他是个成年人,有家有口,很懂得什么是生活,他从这个女人的话中已经知道她不会再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了,但还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句。就这一句话,让李国雄了解到人心是多么难测,而生活的复杂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理解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说,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我当初嫁他的时候,他多牛!让我放心,以后他更牛。他要让他的仇人们看看,到底谁有能耐,他们也不用不服。他也要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噢。”李国雄心头一动。就像在晨曦的微光中出现的某种东西的轮廓一样,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却无疑是一个存在。但这个朦胧东西的线索李国雄却一时解不开。

  套用说书人的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位中原地区的刑警队长又如何了呢?

  爱动脑筋的赵白负责调查山民们。由于他感到了肩上的重担,工作就分外认真,几乎把村子走了个遍,问的问题让大队长觉得这个警察脑子有病,他还在赵白的背后,指指赵白,又指指自己的脑袋,闹得纯朴的村民笑也不好,不笑又憋不住。最后,他终于被体力充沛、两眼放光的赵白给累得回家喝水、睡觉去了。

  两天后,赵白的调查工作结束了,现在他可以自豪地宣称,如果本村要修地方志的话,非他莫属。李红虽然没有像赵白那么费力气,当然也是因为他仅仅调查关绍祖媳妇一个人,但他也把那个中年妇女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也可以自豪地说,如果给关家修家谱的话,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