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住过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现在却连鬼都不上门了。只有他这个退休的公安人员,还为了几十年前这个家庭的毁灭而苦苦探求着真相。“可能如老婆说的,我太傻了。可……”一阵风吹过,破旧的门窗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听到了什么,“噢,似乎是脚步声。我要停下来,免得我自己的脚步声打扰我的听力。唉,耳朵也不行了。”他停住了脚,仔细听,果然,他听到了脚步声。“没错!”他的心跳动起来,虽然他开始时想到会不会是凶手回来了,就像动物中的狍子一样,猎人一枪打不中,它会好奇地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个念头快得只有闪电的十分之一长,他知道他是想入非非了。

  “老郑,你咋来啦?”一个人从马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郑重义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对头周伟正。“他怎么来啦?”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周伟正为什么要来这儿呢?的确,他和周伟正为这个案子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周伟正后来也主动表示过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也同意了。“可他怎么来啦?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做公安工作的,一般是爱起疑心的,更何况周伟正来这里毫无道理,至少在郑重义看来。

  “我……”周伟正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你那么远都能来我就不能来?”

  “不是这个意思……”郑重义一时语塞。他本来就不像周伟正那么能说会道,再被这么一逼问,脸就红了。

  “哈哈,别不好意思,开个玩笑。说实在的,我最近又想起这个案子了,不知怎么回事。你想想,咱们都是局里的老人,自参加工作就在这里,直到退休,这个案子是咱们遇到的最大案子了吧?”他看郑重义点着头,就继续说,“可就是没破,为这事咱俩闹得还挺不痛快。我原指望着一案带百案,看样子也没指望了。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不得劲儿,心里憋屈得慌。今天天气好,本想出来溜达溜达,可这案子的事像鬼打墙似的,老缠着我。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来这儿了。其实,我知道来了也没用,可还是来了。你呢,出差?”

  “我……”郑重义愣了一下,周伟正把他要说的都说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我也是一样呀。这事让我堵心了几十年了,现在想想心里还和刚开始一样难受。我也知道来了也白搭……”

  “瞎子点灯——白费蜡。”周伟正笑笑说。

  一阵冷场,两人都知道虽然他们表面上早就为这事和好了,但心里的芥蒂始终没有去掉,而且不仅是这个案子,他们俩在所有的事情上一直是竞争的关系。

  “那我就先走了。”周伟正反应就是快,他觉得还是早点结束这种尴尬好。

  “嗯……我等会儿走。”再倔强的人也知道什么叫“就坡下驴”。

  周伟正快步走了出去。“简直像是在逃跑。今天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来这里,又撞见了鬼,真他妈的倒霉透了。”周伟正暗自骂道。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他不会有所察觉吧?”他担心起来。一个阴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可怕的阴影……“不,不会的,就是神仙也不会猜到什么的,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我干什么要大惊小怪呢,还想……”他没敢往下想。但是,他下定决心再也不会来这个不吉利的地方了。

  他的对头郑重义却和他不一样,他注定还是要来这里的。“这个周伟正还会来吗?他来干什么?真像他说的那样?不像,不像,可他要干什么?这事挺蹊跷。而且他这个虚伪的人,应该请我吃饭呀!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远来的客人呀!奇怪!太奇怪了!”郑重义满腹狐疑地想。

  二 报案

  这是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很大,乌黑的眼珠里充满了恐惧。她的手很美,白皙、修长,纤细的手指拿着一块小小的手帕,这种姿态让现在的人看起来有些落伍。现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用纸巾,在身体各处乱擦一气。胡亮注意到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连衣裙式样让人回想起八十年代初,花色也很素净,白底浅色的碎花,显得清洁、大方。配这身衣服的人自然长得也很洁净,是的,只能用“洁净”这个词。她肤色白皙,皮肤娇嫩,让人觉得尘土永远不会落到那上面,因此,高价的化妆品就与这张脸无缘了。她的嘴和鼻子都很娇小,眉毛又长又细,没有涂抹的痕迹。额角上细细的青筋很清晰,但并没有鼓胀,在白皙的皮肤下面构成一小块美丽的图案。她停止了说话,抿着嘴唇,鼻翼翕张着,据说小动物一旦受了惊吓就是这副模样。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我好记录。”胡亮装腔作势地用右手背拍拍拿在左手中的小笔记本。其实,刚才这个女人说的话,他几乎没有听懂。“简直是口齿不清,头脑混乱嘛。”他想。但他立刻为自己的冷酷感到羞愧,胡亮总是对漂亮女人心软。于是,就用缓和的语气说。

  女人似乎没有听懂胡亮在说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里面并没有现出机敏的光彩。她愣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站在胡亮身后的古洛。古洛以为她会流露出求救的神情,但立刻发现这双美丽的眼睛并没有焦点。

  “对我视而不见。”古洛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是要去一个朋友家,一起商量去旅游的事。不,严格地说,他不是自愿的,而是在他老婆子的胁迫下,勉强走出家门的。路过公安局时,他不知怎么脚步就拐了一下,然后就那么自然地来到了胡亮的办公室。他看着舒服地坐在办公椅上的胡亮眼睛里嘲讽的笑,很恼火,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边随着胡亮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在脑子里编着来这里的理由。他想到过几天就是他生日,于是,一个主意如电光石火闪动了一下。“说请他参加我的生日……那叫什么来着,就是现在年轻人爱说的……对,叫什么派对,真拗口,就叫晚会吧。”他刚想立刻就说出来,但转念一想,胡亮会说,来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冒着烈日来呢。“这小子很狡猾,我还得把借口弄得圆一点儿。”正当他为自己的尊严绞尽脑汁的时候,这个女人就进来了。

  “您就是刑警队长?”她说话很冲,像是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当然要包括家庭教育在内。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也许后者更重要(其实据说过去也是如此)。胡亮和古洛一样,差点儿被激怒了,但胡亮的眼光很敏锐,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天生丽质。“柔弱的女人……古典美……林黛玉式的……”一瞬间几个词汇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了几下。于是,胡亮便冷静下来,脸上现出温和的表情,不过,眼睛更重要,眼神要那种厚道、同情、没有一点色情的,他知道他的这种神情很能打动女人,比庸俗的微笑要好得多。

  “我是。你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胡亮也不看女人坐下没有,就拿起一个纸杯,放了一些茶,到开水器那儿接上开水,再走回来。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自然,既从容不迫,又敏捷迅速,当然不是饭店服务员那种娴熟的职业训练的结果,但这都让古洛佩服得不得了。“嗯,像个成熟的侦探了。”古洛想。

  女人看到这个英俊的警察,似乎顿生好感,虽然她没有流露出丝毫为刚才的失礼感到羞愧的表情,但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下来,眼神也稳定了许多。

  “茶不好,请喝吧。”胡亮伸出右手掌,指指冒着热气的纸杯,“有什么事说吧。”

  女人没有理会茶杯,她身子微微前倾,两手放在腹部,抓着一个皮手袋,很贵重的进口真皮手袋。

  “有人恐吓我,我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死了或者活着都不要紧,我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在死亡面前我也不会屈服。但你知道我还有个母亲,我父亲死得早,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她的工龄早都买断了,身体又不好,如果我不在了,她怎么活?我……不……”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睛红了,鼻头也红了,大眼睛的眼角搭拉下来,很不好看。

  “先别哭,别哭!你看,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一点儿都没弄清楚。你慢慢说,先喝口水,好好想想,要有条理,譬如从你叫什么,在哪里工作开始。”

  女人止住了抽泣,她直愣愣地看着胡亮,似乎在努力弄懂胡亮说话的意思。古洛已经看到她两次有这种眼光,就断定这是这个女人的一个特点,如果不是智力有问题的话。

  “好。”女人点点头,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匆匆地喝了一口水,被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但她没有叫出来,只是用手捂住了嘴。“她很有忍耐的精神,看样子出身不错。”古洛最近正在研究出身对人的成长及人格的影响。和过去所有的研究一样,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他抓获的犯罪分子的个案,根本不看理论方面的著作,也不做资料的收集整理,但他认为收获已经很大了。“反正比那些从书本到书本的书呆子强得多。”他总是很有信心的。而这个女人现在的作为让他打消了对她最初的印象。

  “我叫姬红雨,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学的是财会,现在一家企业就职,是财会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叫总监。最近……”

  “公司叫什么名字?你在那里工作多长时间了?”胡亮打断了她。

  “拓展房地产公司,是做房地产的。我毕业后找了一年的工作,去年才到我们公司就职的。”说完后,她看了看胡亮的表情,自己也差点儿笑了出来。古洛却摇摇头,表示很理解这个姑娘,现在的工作实在不好找。

  “是什么性质的公司?国有的,还是民营的?”胡亮微笑了一下,问道。

  “民营的,但过去是国有的,后来实行股份制……不过……”女人有些焦躁起来,她略一沉思,就用很快的口吻说,“这和我的公司没有关系。我最近经常接到匿名电话,恐吓我,说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免得惹麻烦。开始时,我以为是恶作剧,您也知道现在的人无聊得很,打个匿名电话,在网上骂骂人、聊聊天,生活真是太枯燥了。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一是电话来得频繁了,过去不过是一个星期,甚至十天左右才来一个,但最近却隔一天就来一个。而且说的事更莫名其妙了,说我应该知道什么是保密,还说人在小时候要靠家,大了就要另有依靠,如果没有的话,下场会很悲惨。这不,昨天晚上又来了一个,说什么算账的时间要来了,让我准备好恭候死亡的来访。我听着不像是开玩笑,比一般的恶作剧严重,所以我思忖再三,就来了。”

  “声音是什么样的?男的?女的?多大年纪?那声音你熟悉吗?”

  “不,我不熟悉。而且声音很古怪,不像是正常的人的声音。怎么说呢,很尖。但即使如此,我也可以肯定是个男的。年龄不会小,至少是个成年人。”

  “何以见得?”胡亮文雅得让人觉得肉麻。

  “他的遣词用句。虽然没说几句话,可我凭经验可以听得出,他是个成年人,有一定的文化修养。”

  “她凭什么这么肯定?真是她说的经验吗?”古洛满腹狐疑地想,但他没有说话。胡亮却点点头,同意了姑娘说的话。他接着问道:

  “嗯……你得罪过什么人吗?或者说你手里有他人的隐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