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首席龙骑士[西幻]>第124章 献祭

  贡萨洛没有打赤脚,虽然队列里的新生派具有赤脚的特点,但在恶劣天气里,他们被准允套上一双鞋子。

  他盯着地面,看着自己步步向前的双足。

  现在穿着的这双薄鞋子,让他想起刚来灰影训练的日子,一到冬天,包括他在内的新兵们手脚就极易生疮,各个叫苦不迭。

  毕竟若直接接触厚厚的雪,那所有的骨肉都会坏死,届时连路也没法走。

  就像队列最前方,被几名壮仆用简易轿子抬着走的祭司。听说是因为祭司的绝对虔诚,四季如常地使用皮肉触碰大地,最后两条腿彻底废了。

  祭司摇摇晃晃的枯瘦背影被贡萨洛尽收眼底。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收回眼;不想多招惹注意,把头埋得很低。

  多年从军练就的成果,令他这一眼不仅仅看到了祭司,还观察到周围的环境如何,人数多少,以及去往何方。

  队列已经走出城门,向一个极为偏僻,几乎没有行人经过的地方前行。而脚下又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贡萨洛猜测,应该是属于新生教专属的道路,一个去往的献祭的路途。

  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双脚都走得很艰难。有些衣服过小,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有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不敢踩实,像疼得难受,又好似冻得麻木僵硬,已经觉察不出自己在走动。

  但教徒们不曾停下,哪怕再疼,再冷,他们的步伐亦如朝圣者般坚定。

  士兵奔赴前线的前一刻,都有两股战战的人,而这些信众之中却无人犹豫。

  我也是一名朝圣者,贡萨洛不是滋味地想,只是道路截然不同。

  正因他忠诚地信仰着若教,所以才深知宗教赋予人的力量有多强大,甚至可以称作可怕。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但海市蜃楼足以引得他们前仆后继地跳入万丈深渊,即便最后粉身碎骨,凹陷的脸上依然会停留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予以他们承诺和海市蜃楼的“人”呢?

  黑袍里的拳头渐渐攥紧,贡萨洛对狂沙的憎恶空前地深切。

  他其实考虑过,若是献祭成功,再多等几天,继续跟踪追查,是否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捉住高智狂沙?

  高智狂沙将尸体转化为活死人武器,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距离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不然怎会出现清扫战场时,倘若没能捣烂尸体的心脏,又会出现原地诈尸的情况,叫离得近的士兵们打个措手不及?

  如果范围真能扩张得那么大,或者完全没有限制,那边境线内的所有尸体岂不是早就被转化成狂沙了。

  如果肯花大功夫去埋伏调查的话,贡萨洛认为,至少能够追寻到高智狂沙的踪迹。

  可这同时意味着,今天,或者调查期间的某几天,新生教将照常举行献祭仪式。不止今天这几名被牺牲者,更多的人将就此丧命!

  并且,在一切信息完全未知的时候,打算直接捕捉高智狂沙,难于登天。

  他相信希莱斯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面,此行的任务目标安排又只有取信,说明希莱斯更加重视信件内容和人员安全。

  而他相信希莱斯的决定!

  当然,贡萨洛也想尽可能地多挽回几条人命——就在今天。

  他跟随在看似行尸走肉,实际上仍是由鲜活的人命组成的队伍当中。黑绿色的袍子相互紧密倚靠,从天上俯视来看,犹如一条绿色斑纹的黑长虫,蠕动于枯草遍布、碎雪点缀的土褐色布匹之上。

  贡萨洛时不时瞥眼周围环境,并给搭档厄尔诺传去消息。前方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了,他有预感,应该快要抵达目的地了。

  队伍行至一片开阔的荒地,只听前方的主教一声高喊,声音悠扬地飘荡在大地上,如头羊一般令羊群止住前行。

  几位牧师的指挥下,人群间走出几个黑绿长袍的人,有高有矮,其中夹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孱弱不堪的小病羊。

  贡萨洛用黑袍的围脖遮住了下半张脸,却没挡住他一瞬间瞳孔微缩的绿眸。

  几团杂草的掩映下,一个方形的、明显有多次挖掘痕迹的坑洞,正“光明正大”地躺在地上,与天空面对面相望。只不过似乎因仓促举行仪式,眼下还没来得及把土全部刨出去。

  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摆在眼前。

  活埋。

  他们的献祭仪式,是活埋。

  ——以回归大地,奔入妈妈怀抱之名,最大程度地保留尸体的完整度,方便转化成狂沙后,拥有最大战斗力。

  贡萨洛一眼识破了所谓献祭的背后意图,不禁升起恶寒。

  那个坑到底埋过多少人?

  与他们殊死搏斗的狂沙当中,边境线内危害民众的狂沙当中,到底有多少是“自愿献祭”的融合派新生教教徒?

  按如今融合派的猖獗之势,还有各地游行次数显现出的端倪——人们从来没有触探过的某个角落,一批又一批,数不胜数的活人就这般葬入坑中,变为另一幅完全狰狞邪恶的模样。

  眼下,“祭品”们还要亲眼看着其他信众,为他们自己掘出坟墓。

  即便因天气冻得冷硬,但仍旧看得出比周围松散的土,正随着众多铲子的挖掘,一点点抛出,一点点堆积在旁边。

  贡萨洛不能再迟疑哪怕半秒时间了,他必须采取行动!

  “等等!”

  众人循着声音源头望去,见一名捂着半张脸,身材有些单薄的男人从人堆中走出。

  “我请求成为祭品!”

  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纷纷被那名男人吸引视线。自然也就发现不了某个角落发生的一点小骚动——有俩人险些冲出人堆。

  几秒后,俩人又原地驻足,忧虑万分地望向贡萨洛。

  脱离人群的除了四位“祭品”,便是牧师、祭司与主教。

  主教身上的绿色与花纹,明显要多于在场的任何一位教徒,尤为显眼。贡萨洛自始至终面朝主教,然后双膝下跪,向他缓缓叩首。

  主教长相普通,气质却胜于旁人,厚重如石。

  他只上前几步,俯视着跪拜的男子,问道:“孩子,何名何姓?”

  “费奇·利亚姆。”贡萨洛回道。

  贡萨洛并不担心随便编出的姓名会被立刻拆穿。根据手头情报,以及一路上的听闻来看,冬天过后的白湖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新生教教徒数量激增。

  登记还在进行当中,连信众都不熟悉彼此,何况是忙于事务和管理教区的主教?

  被看穿也不要紧,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拖延时间,等待厄尔诺带领城主的卫兵们赶来此地。

  “说说你的理由,利亚姆。”主教口吻平淡,听不出其他情绪。

  “在我很小的时候,生父因罪入狱,家财尽失;我亲眼看着生母的眼睛被泪水泡胀,最后心病缠身,在郁郁寡欢中离世。”

  “我失去了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想不通,为何经历丧失双亲的痛苦之后,还要承受战乱的苦痛:每个人,每个孩子,和我母亲一样被忧郁包裹着,好像永无止境……”

  话到此处,贡萨洛句句属实。情绪融入进语言,为这段话镀上了一层真实姓,令围观者闻之叹息。

  “……直到有一天,我目睹了游行。吟哦的内容我铭刻在心:‘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鲜血填满溪涧……’后来,我终于明白苦痛由何而生,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又一叩首,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微痛和凉意:“昨夜因为寒热,没能参与神圣的祭品挑选。望大人看在我的虔诚与痛苦,还有对神使的敬仰的份上,施与我今日献祭的机会吧!”

  “我不需要肉馅派,请把它分给其他教徒。如果您愿意,我独独恳请求您为我、为另外四位祭品最后再诵读一次经文!”

  贡萨洛的一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的诚恳与情义,竟然使在场的一些教徒潸然泪下。

  无人不会被真情所打动,一部分教徒随之跪下,小声请求主教满足他的愿望。

  牧师们见跪伏的人越来越多,想上前制止,被一只抬起的手打断。

  “今日献祭准备仓促,无法为你们准备衣服,本身就是我的过错。我答应你的请求,以诵经作为补偿。”主教同意了请求,“去其他祭品旁边吧,利亚姆。”

  其余祭品,包括那名小少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聆听主教亲口为他们诵经是一份莫大的殊荣。当贡萨洛加入祭品行列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跪伏下去,整齐划一地朝向主教一人。

  “若神派下神使探望子女……”

  宣讲开始,贡萨洛缓缓闭上眼。

  他没有像之前经过教区广场时,因为不愿听牧师布道,唯恐避之不及地远离。他强迫自己去听,一字不落地听完所有经文内容。

  耳边还有挖土的声音,一铲接着一铲,每一粒的土是如何摔向地面,继而粉身碎骨的声响,全部落入耳中。

  不知过去多久,主教的嗓子渐渐变哑,而土坑一边已经安静了一段时间。

  “……凡你所经受过的磨难,都将离你远去;不义的、不忠的、不爱的、不洁的、不诚的,充斥在血液里的秽物,让大地吸去。你会获得平静,永恒的纯净,如妈妈腹中的胎儿……”

  肩膀忽然被摇动几下,牧师把五名祭品叫起来,叫他们进入坑中。贡萨洛把掐进地里的指头拔出来,苗丫吊坠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

  眼睛再次接触阳光,刺得他不由得眯起眼,周遭的事物模糊成一团,昏花无比,像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回头看去——那地上铺满一颗颗匍匐的、独立而鼓胀的黑团,浑似大地脸上生出的痦子,也是黑绿色,流着脓的肉瘤。

  “祭品”们排队跳进土坑,里面有富足的空间让他们并排躺下。

  “……神使对我说,躺下吧,泥土净化你;闭眼吧,这里是子|宫;睡去吧,安宁和永生在迎接你……”

  贡萨洛的视野里只有天空。

  天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许是看见什么景象,揪心得将云絮一片片撕开,状似他生母肚子上的妊娠纹。

  盯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些云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与狂沙交战过后的天空。

  那一天也是春季将至,但死去太多人,还有曾经鹰队的一个战友。恶臭和死亡遍布战场,只有通过不断祈祷,才能支撑着自己正常站立。

  他举目看云,金灿灿的日光十分稀薄,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黏膜,把一切活着的,或者胎死腹中的孩子们一起包裹。

  两片极为相似的天穹之下,昔日是狂沙屠杀胎儿,今天却是由同胞们亲手把兄弟姐妹活活埋葬。

  祭司大概在附近徘徊,手中摇着一只沙锤,簌簌响动。他用年迈而嘶哑的嗓子念着祭祀唱词,如同一棵苍老的高木低声歌唱。

  牧师围成圈站在边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祭品”;从坑底的角度看去,他们显得异常高大,雕塑一般耸立,直插云霄。

  祭司念一句,他们便跟着说一句。其中,几名牧师不间断地用喉咙沉沉地滚出一些奇异的“嗡嗡”声,诡异厚重的远古之声传入土坑。

  每当牧师们话音一落,瀑布似的沙子随之散落坑中,土腥气弥漫开来。

  “……遵循神使的旨意,命运的审判即将到来。我说,我不畏惧,我愿追随您,因为死亡伴随永生,从今往后,我即是新生……”

  主教仍然在诵经,伴随牧师的不绝于耳嗡鸣,祭司转而吊高嗓门,唱词尖锐地直戳耳膜……

  贡萨洛只想让这些吵闹的声音立刻停下,此时此刻,一团深深埋在心中的焦躁急剧攀升,眼看着即将到达临界点。

  “诶,诶!”少年的话音小声飘来。

  浮躁的心脏在这一刹那平静下来。

  他就着平躺的姿势转过头,望向另一侧的少年。

  少年早就认出他了,所以说话的口吻也不自觉亲近许多:“喏,给你,拿好了。”

  不管贡萨洛接不接,少年执意把之前最大的那块肉馅派塞进前者的怀里,然后带点小得意地笑了笑。

  贡萨洛以为自己会保持平静,可察觉出对方神情中的不安,情绪便写进了他细细长长的绿眸里。

  “怕吗?”他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嘴角。

  贡萨洛先是把肉馅派放进衣袍,然后牵住少年的手。

  土落到身上,四肢仿佛伸进冬天冰面下的湖水,逐渐没过“祭品”们的半个身子,随后轮到耳廓,再者是下巴……

  “三。”贡萨洛轻轻道。

  少年以为自己幻听了。

  “二。”

  少年光顾着面目狰狞地紧闭双眼,想办法驱散恐惧,压根儿不明白他在数些什么。

  “一。”

  贡萨洛倒数结束的瞬间,异动从四面八方传出,“轰隆隆——”震动大地!

  那是士兵和马匹在奔跑,一条黑压压的线从这边压来!

  教徒们茫然地抬头,主教、祭司、牧师们立即停止仪式。然而等大家回过神,想采取行动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土坑里,贡萨洛猛然坐起身,拔出手脚,泥土像雪一样从身上松落。

  其他“祭品”们惊讶地瞧着他脱下黑绿斗篷,露出白内衬的绿色长袍,用非同寻常的身手三两下攀爬出深坑。

  地上的人们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人们想往回跑,结果发现回去的路也被士兵封死,只能绝望地干站在原地,看着士兵和壮马向自己迎面冲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刀!他们拿着刀!”

  锋利的武器令在场众人心生恐惧,就在这时,主教的高喊声贯穿所有人的大脑。

  “孩子们,他们想用最肮脏龌龊的手段,破坏我们神圣的献祭仪式!不要让这群罪恶之人玷污仪式,为母亲、为神使一战!母亲需要鲜血的浇灌,为新生一战!”

  主教的发言不仅驱散了教徒们的畏惧,而且顷刻间点燃了众人的勇气。特别是听见“破坏仪式”后,每一张或壮年或老弱的面容上,皆显露出愤怒和坚定。

  贡萨洛眉头一皱,直觉事态不对。

  不论赶到的白湖城卫兵,还是面前的诸多信众——两边的表现都十分古怪。

  果不其然,前排卫兵骑马飞驰,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他们个个挥起刀枪,直接杀入教徒之间!

  冰冷的武器被滚烫的鲜血所浸染,一时间,刺目的红色四下飞溅。

  凄惨的痛呼宛若火堆边的一根稻草,只凭这一声惨叫,足以令新生教的教徒们群情激昂。

  “为了新生——!”

  “为了母亲!!!”

  他们手无寸铁,于是捡起脚边的石头砸向士兵。

  神情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对神圣仪式遭到玷污的义愤填膺,以及捍卫信仰的视死如归,即便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混乱在这片大地上演,瘟疫般席卷着方寸土地,死亡和痛苦快速蔓延。

  石块对刀枪,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称不上两边交手,战况始终以单方面的碾压进行着。

  倒地的人们痛苦地呼喊“妈妈”,断肢和内脏流了一地。

  尚有一息反抗之力的教徒仍然选择战斗到底,拿石头砸,捡断枪用,甚至不惜靠赤手空拳负隅顽抗。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信念,大多只能在军人身上见到。教徒们的举止携带一股自毁式的癫狂,如同飞蛾扑火,执拗地扑向死亡。

  对于他们来说,教义里明确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既然向往新生的道路无法缺少陨灭,那就陨灭吧!反正大家一无所有,何不以肉身阻挡这些企图干扰他们敬拜神祇、追随神使的人。

  说穿了,那些人不也一直对神使大为不敬。从一开始,对方就是敌人,而自己则是在帮助神使消灭敌人。

  “这是一场伟大的圣战!”

  祭司高举双臂,那叫破了音的吼声为众教徒注入最为强大的信念。

  贡萨洛和他另外两名队员难以置信地面对这一幕。

  “怎么会……”其中一名队员失声喃喃。

  白湖城卫兵完全违背了商量好的原定计划,若说杀戮没有卫兵长的命令,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那些突然降临的士兵中,没有动手的,基本都是灰影龙骑。龙骑们无一例外面露震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厄尔诺,让五名龙族变换形态。】贡萨洛向搭档传去心声。

  四周空旷平坦,命令即刻响应。包含厄尔诺在内的五只巨龙腾空飞起,巨大的身躯和双翼遮挡一部分天空,投下不断飞掠而过的阴影。

  人类国度的陆地上鲜少有机会见到龙族,更何况是他们真正的形态:庞大的躯体、尖利的爪牙、锋利如刀的龙鳞、比任何一种动物都要狰狞凶恶的面目……

  人类对于巨物和凶兽本能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深深唤醒。

  龙形的厄尔诺咧开尖牙,对准下方吼出一声高亢的龙啸,震得人们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呆在原地。有士兵丢盔卸甲,也有教徒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大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龙翼挥打空气时的振动。

  卫兵长第一时间发现了贡萨洛,先一步策马靠近,挨近之后,才看清楚后者严肃冰冷的审视。

  “为什么要屠杀他们?”贡萨洛质问道。

  因突然出现的龙族——来自第三方的威慑,两边不敢轻举妄动。大家这才发现人群内混杂着一位穿着特殊的男人。

  男人体型略瘦,不算特别高,皮肤白得有些病态,精神面貌却不似常年足不出户、身患疾病的人。

  他狐狸似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愤怒,浅金色的发丝之间还夹杂着一点泥土。

  除了他明显领头人的发言,一身宗教感浓重的白内衬绿长袍,以及脖颈前悬挂的苗丫吊坠同样惹眼。

  融合派的人们有些躁动,马上被停留上空的巨龙所警告。

  主教一眼认出贡萨洛的若教打扮,还有那双不久前才对视过的眼睛——正是自称“费奇·利亚姆”的“教徒”。

  卫兵长翻身下马,面对贡萨洛的责问并无半点心虚。相反,十分坦率地给出回应。

  “自然是为了把他们一网打尽,贡萨洛大人。机会难得,何不直接铲除这些祸害的根源?”

  “贡萨洛?”

  “他就是那个若教的龙骑士?”

  这下,不光是融合派的新生教教徒,就连主教本人也大吃一惊。

  竟然由他亲自来剿灭他们?难道事情已经……

  一名离得较近的牧师突然扑上前,凭借多年战斗的经验敏锐察觉,贡萨洛快速错身闪避。

  在他成功躲避偷袭后,转瞬之间,卫兵长的长剑没入牧师的前胸,再用力抽|出。刀刃上沾满鲜红色,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袅袅热气。

  由于没有伤及心脏一击毙命,人还能暂时活动,他摸得一手血,跌倒下去,口含鲜血,神色骇然又疯狂。

  牧师没有去看捅剑的卫兵长,反而死死瞪着贡萨洛,笑容越发讽刺诡异。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你才是引发今天这一切的人,对吧?想害死我们的,是你;想消灭神使的人,是你!

  见状,卫兵长又补了一剑,牧师彻底断气。

  他一边拭剑,一边说:“瞧瞧,还留着这群邪|教徒作甚,简直后患无穷。你想保他们,他们只想杀了你。”

  贡萨洛的指尖细微抖动着,那是属于克制情绪到极点的生理反应。

  他几步走向卫兵长,俩人之间近得约莫仅剩一寸距离。

  “城主的授意,还是你的决定?”贡萨洛的眼眸内,一团幽绿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有什么区别么?”卫兵长意味深长地补充,“此乃众望所归。你应该清楚,不单单是我们想看到这个结果。”

  卫兵长续道:“听我一句劝,大人,别妄想拯救他们了。难道你觉得那帮人还有挽救的余地吗?都信奉那样的‘神使’了,没疯才怪,恨你还来不及,更别提感恩。何况狂热的信仰总是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成战争工具。”

  “活捉或许可以套出其他情报。”几秒后,贡萨洛才启唇说道,“我从来不求感恩。”

  “……”

  “现在,我以绿洲阵营和白湖城的联合令状,要求你吩咐卫兵们捉拿在场的所有新生教教徒,不得再肆意伤害和无差别诛杀!”

  二人的视线分别在对方的脸上定格良久,一个毅然决然,一个眸光复杂。

  “……是。”

  卫兵长听命,转头下令士兵们捉拿融合派成员。

  其实总的算下来,白湖城教区的融合派恐怕基本聚集于此了。经过方才的混战,如今剩下一半人都算数量众多。

  尸体遍地横陈,惨烈万分。尖叫和痛号似乎残存半空之中,一直萦绕在贡萨洛耳畔——一声声“妈妈”的呼唤,犹如亡魂的哀叹挥散不去,提醒着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而他不得不下达更为残酷的命令:为了避免意外发生,龙骑们必须尽快捅穿尸体的心脏。

  目睹这一行为的教徒情绪愈发激动,不少人扬声咒骂贡萨洛,喊出最恶毒的诅咒。

  之前的感动荡然无存,当然合乎情理了。因为此人非但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且还是参与弑神使的一员!若不是被控制了,大家巴不得蜂拥而上啖其肉、饮其血!

  贡萨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地站立,绿眸掠过一具具他曾视为同胞的尸体,麻木地转动着。与战场相仿的熟悉臭味钻入鼻尖,勾起太多难言的回忆。

  同样为一派炼狱之景,不同的却是……眼下的结果,永远没法和他撇开关系。

  事情即将结束,他能感受到蓄积已久的情绪快要冲破胸腔。

  如果希莱斯面临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贡萨洛偏好用这个问题去设想,他知道自己像崇敬当家的兄长一样崇敬希莱斯,因而经常拿类似的问题去思考某些实在难以应付的状况。

  他也知道,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困境。

  希莱斯不信神,和吉罗德那个怪人一样。他不可能真正讨厌这两个人,即便他们不相信若神母亲的存在。

  正因如此,饶是一贯喜欢采取没头脑的狂暴风格、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吉罗德,兴许能在此事上找到比他更为理性的解决方法,至少可以避免这场灾祸发生。

  信他拿到了,主要任务理应已经完成。可除此之外,他执行得一塌糊涂,间接害好多人丢掉性命,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望着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贡萨洛不禁拷问自己:你向来想了就去做。你想拯救同胞,于是去做了,然后呢?你失败了。

  你总想把善恶剥离,固执地认为消除恶,就能令真善永存世间。

  世俗教的司铎说得没错,你太天真了。善与恶生来共生,像连体的婴儿,根植在人世间的每一个物种的体内。

  好比那些疯狂的教徒,大多受战争影响,无路可走。所谓追求“新生”,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摆脱尘世的痛苦。

  他们仍然有着心软和感动的能力——结果因为愚昧无知被利用,做着伤害无辜他人却不自知的事。

  而在诛杀这些人的卫兵眼中,他们只是为名除害,铲除祸害的根源,防止邪|教徒继续影响民众,维护正常秩序。

  孰对孰错,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爱着他们。贡萨洛痛苦地想。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爱,就像他向往着善,敬畏着生命,即便它们在由恶和死亡的土壤里孕育、生长而出。

  同时,也渴望着同胞们能爱他,所以听到那些恶毒的话语会心痛,会难过,会寒心。

  当然,还有渴求原谅。

  原谅他的渺小,原谅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犯错的、力量有限的人。



  陷入思绪中的贡萨洛没能立刻觉察出异常,等那活物慢慢靠近,他才注意到脚边伏着一个人。

  少年不知何时从坑中爬了出来,两只脚像是都崴了,硬生生靠两条细胳膊拖动身体,缓慢爬到他的腿边。

  贡萨洛当即弯下身去,想要用双手接起对方,背着这孩子走。他那么瘦,一定很轻,可以稳稳当当地把他背过好长一段路。

  少年只是抓着他的手腕,举起一张染上泥巴和灰尘的脸,用一对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还给我。”他说。

  见贡萨洛不回应自己,这一次,少年不再留给对方沉默思考的时间,继续开口。

  “把派还给我。”

  这句话好似剧毒的药液,迅速侵蚀着贡萨洛的身体,腐蚀成一块圆而巨大的洞。风从洞里灌进灌出,带走内脏,徒留一圈寒冷和酸楚。

  旁边有一把匕首,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少年大可以用匕首袭击报复,他不死也伤。

  可这只瘦弱的小病羊无视了匕首,选择爬向这个不过施以一两次善意的人,更是欺骗他、甚至可以说冒犯他信仰的人,最后只为了要回他的肉馅派。

  贡萨洛明知自己抗拒给出肉馅派,那是少年的心意。收回,意味着他将失去这份纯粹的善意。

  但他还是把食物还给了对方,动作违背意志地快,唯恐少年不高兴,愈发恼恨自己。

  “对不起。”话音从唇齿间流出,贡萨洛才发觉自己声音有多么颤抖,“原谅我。”

  少年坚定地摇头,说出贡萨洛最不愿听到的话:“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也不要道歉。”他紧接着说道。

  鼻子堵得难受,大概是之前的土飞进去了。咳几声,揉两下都不见好,少年便放弃了。

  手臂全是擦伤,脚腕疼得厉害,他费力地想翻转身体,试图让自己坐起来。在贡萨洛的帮助下,他成功转过一个面。现在仰天|朝上,头差不多靠在贡萨洛跪下来的大腿上。

  正要松一口气,少年忽然睁大眼睛,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和恶心,来势汹涌,这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受。

  他蓦地攥住贡萨洛的袖子,脏手污染了手袖的洁白。

  “我不恨你。”他快速道,确认一般又传递了一遍,“我不恨你。”

  “贡萨洛!贡萨洛……”少年知晓了贡萨洛的名字,重复地喊着,像唤着家人的名字,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贡萨洛清晰地看到少年眼底的情绪,有不明所以的慌张,有急切无比的真诚,还有……依恋。

  他还来不及感谢少年的宽恕,心头的重石落下,那只干枯的手也跟着一松;少年目无焦距地仰望天空,只瞧得见唇瓣在不停努动,声音越来越弱,变得微不可查。

  猛然间,贡萨洛想起对方曾提到过的病情。

  没给人反映的时间,少年的肢体开始剧烈抽搐,每一寸肌肉都在擅自痉挛,仿佛恶魔钻入了这具干柴瘦弱的躯体,恶劣地操控着活体人偶。

  羊癫疯发作不可能美观,贡萨洛满目担忧地注视着少年,视线不曾移开半秒,揪心于他的状态,心中不断为他祈祷。

  可少年的状况越来越奇怪:神情极其痛苦,像完全呼吸不上来,嘴角吐出红白混合的唾沫,直至发作结束。

  贡萨洛等了很久,等到远远超出昏迷后,应当恢复意识的时长。

  他伸出食指,往人鼻尖底下一探。接着把头靠在胸前,贴着心脏的位置,一直听,一直听……

  一行泪水划过太阳穴,滴去少年心脏上。

  “不……不要……”贡萨洛哑着声恳求道,“不要这样对我。”

  尽管无法逃离病魔的摧残,但他差一点就可以带少年走出泥潭了。

  差一点。

  贡萨洛抱起男孩,托在自己的怀中。

  您听见了吗?他问母亲。他原谅我了。

  你看见了吗?他问天空。但我也永远失去了道谢的机会。

  少年许是怨他的,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刻。那最后的依恋告诉他,少年也是爱着他的。

  贡萨洛的心底深深埋着一个疑问:他琢磨不透自己到底是爱万物本身,还是爱万物身上的纯粹和真善美。

  到头来,竟然是这孩子给了他答案。

  母亲的包容,不正是将万物视为己出——只有把好或不好的都看清了,才能真正做到一视同仁,继续用爱包容着每一个个体。

  爱恨弥合。

  对立的,也迟早拥有相融的时刻。

  他其实早就懂了,只是不想面对。等他现在愿意面对,却是以一个一辈子都无法填补的遗憾作为代价。

  人群逐渐被疏散开,人越来越少,荒芜的大地归于寂静。枯草重新随风飘扬。风也顺手揭开云层幕布,恢复碧空的视野。

  开阔的平原之上,跪着一个身穿绿色长袍的男人。

  日光把他的浅金长发照得近乎发白,泪痕亦如两条闪耀的缎带。

  他怀中的男孩缩进宽大的黑绿斗篷里,一动不动,像躺在襁褓中的婴孩,平静地安眠。

  男人侧过头,脸颊贴向男孩的额头。

  二人迎接太阳和碧空,相互依偎着,久久不曾分离。

  “若腐卡季,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