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首席龙骑士[西幻]>第123章 插手

  “原来你也是新生教的信徒。”少年又惊又喜,指指贡萨洛的胸口,再绕着脖子比划一圈,“酒馆那天……我看到了哦,你的项链也有苗丫吊坠。”

  “但我之前都没见过你,也可能是因为最近有许多人入教,脸还没认全。”

  见到熟悉之人——即便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像是找到了依托,自顾自地和贡萨洛攀谈起来。

  期间,贡萨洛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笑颜。相较在酒馆偷窃被抓,惊恐万状的模样,还是笑脸更适合少年,性子也比那天看上去要活泼太多。

  少年猛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楼梯下方望去:肉派摔得四分五裂,残渣和内陷撒了满地。他心疼得要死,把还算完整的饼一一拾起来,放进布里。

  紧接着,他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刮一圈,尽可能抓住所有碎渣,然后在贡萨洛的目光下,把它们塞进嘴里。

  少年的神情之中还有疼惜,但残渣入口后,一点餍足从弯弯的眸子里流泻出来;好似吃到什么珍馐,不舍多吃,又满含幸福地咀嚼着。

  “给你……这不是偷的!”少年递去干硬冰冷的食物,示意贡萨洛拿最大的那一块,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的事情,谢谢你。”

  见金发绿眸的好人却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拿,少年虽有些失落,但更多是遂了愿,因为得到一块肉馅派实属不易。

  重新包好塞回胸口后,他一抬头,和贡萨洛对上视线,后者又露出在酒馆初遇时候的、那个自己看不懂的目光。

  “你为什么加入新生教?”贡萨洛问。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一直在流浪。”少年耸耸肩,表现正常;似乎认为这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口吻反而很轻松,有的只是一点无奈,“没人想找我做工的,他们嫌我年龄太小,没多少力气干活。半年前,我又患上了羊癫疯。”

  “他们说,回到母胎是一种新生。不但能获得永生,而且还能拥有无穷的力量,开启全新的生活,不用再活在饥饿、贫困和病魔缠身的痛苦当中。”少年的眸光亮得惊人,尾音含了蜜一样甜。

  曾经还在圣雷岛的救济院时,贡萨洛见过一位同样身患羊癫疯的男孩。那位男孩因疾病而缠络在身的自卑、阴郁和悲伤,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面前的少年却是将向往袒露在脸上,如同一位绝症病人知晓医治的方法,知道存活的希望,怎么能不开心,怎么能不渴求?

  可是,孩子,关于“新生”,你真的知道它背后的含义么?贡萨洛的心口隐隐作痛。

  “你对……神使,有了解吗?你有没有见过它们?”

  贡萨洛的提问使少年明显一愣,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他只能这样说道:“我见过变成永生者的信徒,他的模样虽然变得有点可怕,但是一样会行走,能跑,只是不会说话,对神使言听计从。”

  从描述中的行为特点判断,那些所谓的“永生者”实际上是被转化成了智慧狂沙。

  “见过几个?”贡萨洛追问。

  “……一个。”

  “其他自愿献祭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永生者’还认得出你们么?”

  三个问题接连砸向少年,给人听得懵懵的,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没有怀疑过这些现象,但他确实没见过其他祭品,所以没办法立马给出回答。

  随着引导去思考,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内一闪而过,带他来到一扇以前一直紧闭的门前。

  眼下,门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点光亮,吸引自己往前走。

  可他不敢上前,一种莫大的恐惧支配着他:仿若门内有什么鬼怪,或者一旦打开,就会把恶魔放出来,将他吞得骨肉都不剩。

  最终,恐惧胜过好奇,成功令少年放弃思考。

  “你问这些干吗……”

  “我见过永生者,不止一位。”贡萨洛平静地注视着少年,无端叫少年毛骨悚然,觉得神圣的永生者在他口中不过是一个死物罢了。

  “可永生者少之又少,那些外面引起无数人恐慌,像一条发狂的疯狗般不顾一切地攻击、咬断人喉咙的行尸走肉,才是绝大多数。它们由一具具保留心脏的尸骨变化而成。”

  少年抿紧唇,对陈述的内容本能地产生恐惧。同时,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可惜他没能想明白,只是略带困惑和质询地问:“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知道这些之后,你觉得自己成为祭品会是什么结果,能有仅仅见过一面的‘永生者’那么幸运?为什么你会对教义如此深信不疑,在神使无法确定给你兑现承诺的情况下,深信它们许诺给你的新生?”

  “够了!”少年悲鸣似的打断。

  他眼中快速蓄满泪水,围在猩红的眼睑边上打转:“不要再问了……求求你。”

  “我相信你和其他新教徒一样,只是对教义有很多疑问,其他教徒们管你们叫做怀疑者。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讨厌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至于你刚才说的所有,我不想弄懂这些东西,你为什么非要逼问呢?了不了解教义和神使又如何,反正现在全家只有我一个活人了,原来信仰的天神不眷顾我,照样患上不治之症,这病也让我活不了几年,横竖都是死,赌一把又怎样嘛!”

  热泪终于滚落,少年声音哽咽,说着说着心里愈发委屈,一股脑儿地抱怨。

  “这里的好多人都是这样,要么穷到活不下去,要么家人全都死光了,没了生的希望。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到这儿来啊?!大家一直在说日子越来越苦,回到‘母胎’已经是唯一的盼头,怎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剥夺……”

  少年视线一片模糊,当他用掌心抹开眼泪后,突然发现,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男人的绿眸不断涌出眼泪,像雨水滑落叶片,神情哀伤得近乎叫人绝望。

  他生怕第一次看到那样浓烈的悲悯。

  ——比任何一位牧师都要真挚,宛如一位父亲或者母亲怜悯着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慢慢的,少年反而止住了哭泣,心脏周围被注入暖流,尽管身上穿得薄,天气还很冷,却莫名让浑身暖洋洋的。

  这是一种奇妙而强大的力量,仿佛只用看着贡萨洛的眼睛,就能渐渐缓解坏情绪,恢复平静。

  可更令少年认为神奇的,是刚才对视的一瞬间,竟然觉得世上好像真的还有他的亲人,可以把他视作真正亲密的家人看待。

  事实上,贡萨洛的情绪也绝非作假。

  他仍然难以自持地哀伤着,心中不知道多少遍吟诵经文,为少年祈祷,为新生教的所有不幸之人祈祷。

  天知道他多想把少年拥入怀中。一只善良、心思单纯、误入歧途的羔羊啊……

  “对不起,刚才也不是冲你发脾气,好丢人哦。”少年用袖子擦掉眼泪鼻涕,抽抽鼻子,羞赧地别过脸去,“还好我今天就可以解脱啦!”

  “……今天?”

  “对呀,你不知道吗?昨晚牧师们就在挑选祭品,虽然有点突然,是大半夜叫醒大家通知这件事的。我很幸运被选上了,还好妈妈和神使没有责怪我前些天的糊涂行为。”

  少年嘿嘿一笑,动了动藏食物的手。

  “早上牧师们给每个祭品发了一个肉馅派!听说永生者不用再进食喝水,但我想着,如果能把好吃的一起带走,等到醒来之后,说不定还能吃呢?不知道永生者吃肉馅派会不会跟现在一个味道……”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贡萨洛心中起疑。

  按理说,根据融合派的活动规律,游行和献祭的仪式都是错开日子举行的。方才少年的叙述当中也可以得知,今天的献祭好像准备得比较仓促,临时起意似的决定。

  两场仪式同天举办,若说没有任何巧合,贡萨洛决计不会相信。

  恰好又是在今日,鼬鼠村的对接人登门来访,要取走一封密信,后来对沃克牧师痛下杀手……难道是打算刻意支开其他信众,给对接人制造灭口的机会?

  之前希莱斯交付的信件中,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过每次转交密信,就会杀掉牧师以防止消息泄露的先例。

  莫非……

  贡萨洛立即向厄尔诺传去心声:【计划有变,对接人杀死牧师绝非巧合,我们的行动已经被融合派察觉。他们今天决定举办一场献祭仪式,我很可能没有办法离开。】

  【你先带外围的人远离这里,去找城主手下的卫兵长,献祭的具体地点到时候心声汇报。另外,信里的内容我不方便查看,但一定还藏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重要情报……】

  少年自言自语许久,在发觉贡萨洛没有回应,低垂着眉眼似在沉思,他便停止了说话,不想打搅对方。

  不多时,楼下传来一片嘈杂喧闹,估计是游行的人回来了。

  “走吧,该去集合了。牧师们说,游行结束,就立刻去献祭的地方。”少年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在转角处回头。

  “每次咱俩遇见,我都好狼狈。被你救下两次,都没有什么机会报答。”

  少年脸上的小雀斑微微一动,扬起一个腼腆的微笑。

  “放心,等我成为永生者,一定会记住你,想方设法报答你。”

  贡萨洛失语地站在楼梯上方,唇瓣轻轻碰撞。

  他想说,我可以救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了之后呢?羊癫疯根本没有治疗的方法,草药贵如金,况且还治不了标,更别说治本。

  他想要的是健康,是生命——连灰影的学士和路易斯医师都认为此病十分棘手,又有谁能让这可怜的孩子重拾希望。

  你根本救不了他。贡萨洛绝望地想。

  就在这短短犹豫的间隙,楼底发出尖锐刺耳的摇铃声,催促着所有人下去集合。

  原本在二楼驻守的下属迟迟没有等到贡萨洛,便跨上三楼来找人,而下属严肃的表情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不得耽搁,必须得跟随前往仪式现场了。

  少年低下头,从下属的身旁钻过,彻底消失在贡萨洛的视野内。

  话还是没能说出口,贡萨洛咬紧后槽牙,缓缓吐息。

  “走吧。”他对下属说。

  -

  守卫昂首挺胸地站着,长久没有松懈过的身体酸痛无比,但他连打个喷嚏都得再三斟酌,因为总司令大人就在附近。

  地牢旁边的空气似乎更阴冷一些,守卫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往希莱斯身上飘,盯着总司令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雾,以及那双被雾气模糊的、沉浸思绪中的眼睛。

  希莱斯确实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竞选大会结束,灰影当中存在着一些古怪而尖锐的声音:有一些人在大肆唱衰骑士团的未来,特别是对他个人的指向性极其明显。

  像士兵之中冒出无数只手,互相踩踏攀登,竭力想捉住他的衣角,把他从总司令之位拽下深渊。

  原本部分军官认为,每届竞选后的动荡时刻是必经阶段,晾一晾就好了。

  但是,不管那些人的论调如何,这样不见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颓势的舆论走向,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希莱斯不能置之不理。

  现在他的首要目的,便是揪出所有引导者,趁事态尚在发展阶段,掐断蛮横生长的幼苗,稳固灰影内部。

  光有计划肯定不够,必须立即展开对策。

  只不过前步兵将领海勒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问不出什么话。好在尸体也是有用的:海勒的死亡有效地震慑了一些不明真相,偏听偏信,瞎凑合事的士兵,让他们看清楚叛乱叛逃的下场。

  由于海勒不仅是索伦的追随者,也曾是后者的下属,因此将二人捉拿回营之后,塞伦便替他常常往地牢里跑,审问索伦,并调查一切可能涉及保守立场的军官或士兵。

  前方晃过几道人影,士兵们的问候声传来,希莱斯抬起头,一一颔首回应。接着看向紧闭的黑铁门,那里是从地面通往地牢的大门。

  他在等塞伦,等他的龙与索伦确认情报,把消息一并从地牢里带上来。

  纯黑色的铁门轰隆隆作响,积雪吓得抓不住房顶,扑簌簌滑落。

  希莱斯看着高大俊美的龙族从门内闪身而出,向他迎面走来。如果这时候雪花飘零,落在塞伦的眉眼上,估计停留不到一瞬便会融化成水。

  发现塞伦写在脸上的愉悦,希莱斯一边与他并肩而行,一边问:【审出什么来了?】

  【你猜。】

  希莱斯侧头看去,见对方那卷翘的银白睫毛轻轻眨动,像雪片凝结在上面,欲要藏住底下的一块蓝冰;鼻头被冻得有点红,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和眉梢都在极力展现着一股得意劲儿。

  像一只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白猫,明明高兴得很,还要故作倨傲。

  【哦,那我回头去问索伦。】

  塞伦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小骄傲一扫而空,转回一张有点不解,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在质疑希莱斯为什么不搭他的茬。

  【事情确实和阵营里的保守派有关,包括后勤那边也掺和在内。】但他还是说了,说得脸色有点臭,而且显然还有后话。

  希莱斯逗猫有一手,顺猫毛也有一手。隔着一层厚斗篷,他用紧挨在塞伦那一侧的五指慢慢伸过去,小心地碰了碰对方的小臂。

  塞伦的手臂同样垂在斗篷底下,和表情一样纹丝不动。

  【继续说。】希莱斯嘴上示意,试探的动作也在悄悄进行着。

  当找到塞伦左手的方位,他张开手指,像以往无数次十指相扣那样贴上塞伦的手,尽管有斗篷隔着,极难抓握。

  塞伦目视前方,状若无事,一副丝毫没有察觉到搭档的小动作的神态。

  然而透过厚厚的布料,希莱斯却发现自己可以成功裹住他的手指。这下说什么他都不放了,一下子攫住塞伦的手。

  心声几乎就在下一秒响起。

  【根据索伦昨天提供的线索,还有安德烈探查到的情报,可以确定后勤部门里,参与散播言论的人是布洛迪的手下。】

  闻言,希莱斯轻轻挑眉:【布洛迪自身难保,向你表忠心都来不及,竟然还有闲心执行阿莱克西的任务?】

  【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布洛迪干的,至少,不是他的命令。】

  希莱斯瞬间意会塞伦话里的含义:这场没有硝烟的动乱,依然有塞伦的三哥,也就是阿莱克西从中作梗。

  【他就像一头猪,见了泥坑就想爬进去滚一滚。】塞伦皱了皱鼻头,厌恶道。

  希莱斯有点想笑,即便是骂人,这个比喻在小少爷的词典里肯定也十分不雅,而正是因为会被认为粗俗,所以眼下还拿猪来比喻阿莱克西,可见有多讨厌他的三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近些年,阿莱克西的势力着实令人厌烦。自打塞伦跟他坦白秘密后,他自然要密切关注着除了灰影之外的势力动向,结果一看才知道,他们简直跟无孔不入苍蝇一样,赶不开,还难缠。

  但这一次的搅局显然有所不同:作为卧底势力的头领,布洛迪很可能没有参与行动。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让布洛迪知道呢?是他现在不得不在总司令眼皮子底下做事,所以觉得危险,还是另有原因……

  【总之,还需要去确认一下情况是否属实,希望布洛迪一无所知。这样一来,我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这么有信心?】希莱斯轻笑出声。

  塞伦的猫尾巴不知不觉中又翘了起来:【那是自然。等尘埃落定,灰影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也能减弱许多……】

  二人在宽敞的城道中心行走,沿途路过的士兵逐一向他们的新任总司令行礼问安。

  当大家抬起头,总能将希莱斯总司令脸上挂着浅浅的、温和的笑意尽收眼底。

  他们继续用心声悄悄交流,在彼此的脑内说着旁人无法窥听的话。

  身影掠过一座座屋子,掠过无数士兵。众人只看得见两件宽大的斗篷快拖到地面,在行走间不断摇曳,时而碰撞分开,时而紧密贴合。

  唯独看不见斗篷的遮掩下,两只互相紧扣的手。

  -

  布洛迪抚摸心口,胸前好像哽了一团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天天积攒的不安。

  这种不安有两个来源:一是源自于他向阿莱克西少爷那边报告近况,讲述现在的境遇,包括他决定暂时求救于塞伦等内容之后,那头便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回复,更别说接下来要进行什么任务。

  二是因为布洛迪有所察觉,他的一名下属似乎在背着自己做些某些事情——他可不是索伦。特别是干卧底的,下属的一举一动都需要了若指掌,方能完成隐蔽。

  另外,今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加深了第二种不好的直觉。

  最近灰影舆论动荡,他倒没怎么在意。前几天才侥幸免受追责,一时的安稳又不代表永恒的安全;是生是死都拿不准,骑士团事务又繁多,哪有闲心管这些玩意儿?

  但一名后勤部门就职,职位虽不高,却因当年在旧营的资历而颇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兵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地告知一些消息——

  ——普通的士兵们在闹腾,人人皆知有人领头,可那些领头的人藏匿其中,所以总司令都在暗中关注调查。

  最最重要的一点:其中一个发号施令的,可能和后勤部门有关。

  一旦和后勤扯上关系,那一切性质将大有不同。

  正头疼该怎么获取塞伦的信任呢,多么重要的过渡期,哪能出岔子?!

  不管是为了提前做清查,还是保住自己的命,稳住塞伦对他的信任,他决定亲自探寻究竟。

  人群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布洛迪进入橡子塔,与众多上下奔忙的文员摩肩接踵,最终停留在负责后勤事项的一层楼内。

  他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几个文员认出了他的身份,其余的要不伏案书写,要不忙于整理并运送文书……军队不养闲人,再加上希莱斯上任后改革的决策良多,光前期准备便把文员们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抬头,仔细打量来人是谁。

  因而当他来到下属的空桌前,把书桌里里外外搜索一通时,基本无人关注。

  布洛迪当然也了解下属的习惯,顺利从一堆或无用,或作废的信件当中认出那个普通却独特的火漆印,将它一把抽出。

  眼睛先往周围转一圈,确认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后。他翻出本就被撕开火漆印、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信件,眼珠左右活动着。

  当看到一行字时,他的瞳孔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布洛迪面色煞白,微不可查地抽一口气,原原本本地放好东西,已经把所有内容记在脑海——虽然他根本不想相信里面的内容。

  风风火火地回到寝房,他大力关上房门,迅速落好门闩,接着浑身体力被抽走一般瘫软在墙边上。

  毋庸置疑,信是阿莱克西大人一边寄来的,化成灰他都认得花押长什么样,怎么辨别真伪。

  那一行行的字句看似简短,其实在墨水印于纸张之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死早已被另一头的“主人”定夺……

  第一、他的下属确实是这次动乱的指挥者之一;

  第二、那是越过他本人,然后交代给下属的任务;

  第三、阿莱克西大人让这名下属远离塞伦……

  对此,他一无所知。

  所有的命令都在一堵墙背后照常进行着,只有自己不知道。

  脑内一团乱麻,布洛迪在昏暗中不知站了多久,他连呼吸都捋不顺,何谈在短短时间里想出解决之法?

  但必须要想,必须!该怎么做才既能稳住塞伦,又向组织证明他只是寻求自保,让阿莱克西大人看见自己的价值?

  老子为他们干了那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他不免产生愤懑,焦虑地咬起手指。

  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茬又一茬的问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比如为什么他们要让下属远离塞伦。寄过去的信里早就讲得清清楚楚,塞伦不过就是希莱斯身边的一个龙族搭档,到底是对什么放不下心?

  他啃手指的动作一停,眉毛越拧越紧,似乎正要从烂泥一样的思绪中捞出什么的前一刻,房门乍然被人敲响。

  本来被打断思路,心情已经够糟糕了,布洛迪打开门,看见一名后勤士兵杵在门槛外,沉默地往斗篷里掏出一袋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很薄,大概是文书一类东西。

  他立马反应过来,交接在寂静中完成。士兵一言不发地离开,布洛迪多打量几眼对方,也没多做别的——这名同为卧底、专门做信使任务的人有点面生。经过仔细回想,确认眼前也见过这信使后,他就打消了渺不足道的怀疑。

  迅速合上房门,他拆纸的动作匆忙又激动,把薄薄一沓纸倒去桌上,像饿了好几天,在一片池子里摸索那条唯一可以果腹的鱼。

  终于摸到“鱼尾”,布洛迪如愿以偿地咧开嘴,笑容狰狞而松快。看来只是自己多虑了,那边的回复这不就来了吗!

  他甚至等不及检查火漆,直接撕开封口阅读内容。

  越读,布洛迪的笑容便越发僵硬,最后凝固在脸上。

  信不是写给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回复,兴许从今往后都很少能收信了,直至他被彻底淡忘,或者死在灰影的地牢里。

  布洛迪的眼睛倒映着羊皮纸上的一行行黑字,里面的信息再明显不过——采纳那名下属决定弃用他的建议。

  我要被阿莱克西大人抛弃了。

  恐慌如潮水般冲破窗口,淹没整个房间。

  ……

  酒香诱人,分量却少得可怜,味道灌满整间屋子。然而气味什么的都是抽象的玩意儿,不及布洛迪酝酿整整一夜的焦虑的万分之一。

  他眼神涣散,嘴角流着一点涎液,对着壁炉、夜空和星星发了一晚上的呆;最后看得心烦意乱,一头栽进床褥里,把那张羊皮纸从毯子底下翻找出来,瞪着仇人似的瞪着它。

  他想把纸嚼碎咽进肚里,却又觉得限制军官酒水的希莱斯比较可恨;想了想,似乎那个建议放弃自己的下属更让他咬牙切齿,然后是……对阿莱克西恨之入骨。

  多年尽忠效力,当卧底当到后勤部长的位置,换谁能有这个本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势力规模,否则,根本不可能跟德米特里公爵有抗衡之力。

  向塞伦“投诚”,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怎么这会儿就想着要换人取代了,老子立的功还不够多吗?

  布洛迪今夜买醉——虽然平时因为限酒根本喝不醉——不可能只是在发泄情绪,埋怨不休。难过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想,阿莱克西到底为什么要抛弃他,哪个环节出了错,以及思考解决办法。

  思来想去,对于前两个问题,啥也没琢磨出来。

  他不认为塞伦可能有什么问题,毕竟若真有什么异常,那这么多年观察,他早该发现了;况且当真如此,塞伦怎么可能把他留到现在。

  照目前所有的分析来看,不过是他事先预想的那样:阿莱克西大人忌惮塞伦是希莱斯总司令的搭档,权限高,相应地代表权力大,可以控制多方面的人力物力。

  思及此,布洛迪的眼皮猛地抽了一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一个长长的嗝,把闹哄哄的想法吐个一空。

  最终,他还是决定找下属谈一谈。

  虽然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之间除了公务很少接触。但这一次的谈话十分必要,他得坦白自己的用意,把每个字、甚至每个音调解释清楚;告诉下属,目前情况下,万不能轻视塞伦的帮助。

  富贵险中求。只要获得帮助,不但他的命能够保住,还能在这段混乱的时期,趁机找到藏在希莱斯手下当中,那一支与他们作对多年的、德米特里公爵的势力。

  晃晃空空如也的水袋,布洛迪将它倒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一滴水珠,随后一扯被褥,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酣睡。

  ……

  大地有了融雪的征兆,恰是这种日子最为寒冷。布洛迪裹紧身上的斗篷,跺两下脚,试图让身体热乎起来。

  昨夜喝过酒,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可只能强撑着睡意爬起来,提早把能做的事务全部处理完,才叫上了他的下属,随着取粮草的车队驶出城门。

  辎重车停下车轮,与对面的商队碰个正着。作为后勤总管的布洛迪同商队交流一番,检查粮草和核对数量后,吩咐士兵们将一捆捆粮草搬上车。

  他则跨过车辙,和不远处的一位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扬一扬下巴,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一起走。

  转头时稍不留神,一名士兵撞上了他的肩膀。

  士兵踉跄几步,赶紧低下头连声道歉。另一名士兵连忙扯过前者的胳膊,压着他的后背一起鞠躬。

  “对不起,布洛迪大人。他头一回跟着队伍收粮草,不熟悉,这才胡乱瞎跑……”

  布洛迪眉头紧皱,正要叱责一通,却见下属已经走上前来,只得抿抿唇,暂且作罢。

  在布洛迪和一位小长官走后,两名连连道歉的士兵慢慢抬起视线,注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全然不似方才的惶恐——更像找到了、确认了什么;然后同时回头互看一眼,轻轻点头。

  这一条车道已然成为灰影和外界经常进行货物交易的专属商路,因此周围比较僻静,虽没有树林隐蔽,但枯枝灌丛比较多,视野还算开阔。

  相对有遮挡的同时,若是有何许人接近,立刻就能察觉。

  下属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沉默模样叫布洛迪想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嘴边咧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心虚还是恪守职责呢,嗯?他们叫他远离自己,这不就乖乖听令了吗,半点不带吭声,好像他变成啥洪水猛兽一样。

  布洛迪艰难地吞下不忿,就此止步,转过身,面朝这位此前一直忠心于他的下属。

  “我不多说废话。”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我知道你写信给阿莱克西大人,叫他们放弃我的事情了。”

  “我不想计较,亨特,也没打算跟你计较。因为有更加紧迫和重要的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

  眼下,布洛迪希望自己也能一如既往地克制住脸部肌肉,别让怨恨漏出来。

  下属亨特就没有控制好表情,脸上闪过慌乱和心虚。

  果然如此,布洛迪嘲弄地想,这抹慌乱印证了对方暗中寄信,建议放弃他的事实。换言之,他现在无比相信第二封信的内容——即阿莱克西准备采纳意见,真的把他当做弃子扔掉。

  失望蔓延之间,他没能将下属眼里的疑惑不解一并捕捉,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但既然知道了,再做任何辩解已经完全没用。亨特避开视线,小声问:“您想要我回答什么?”

  “组织为何命你远离塞伦?”

  不待对方给出回应,失望与心寒令布洛迪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续道:“我记得此前跟你讲过我的计划,和塞伦合作不过只是权宜之策,等局面稳住,我有的是办法摆脱他们——”

  “——回不回得到正轨另说,如今局势有变,我们的策略也需要跟着变化,不能再守着以前过时的布局规划,否则借助希莱斯羽翼庇护下的那群王八蛋会越来越容易行动,然后毫不费力地对付咱们!”

  他停止来回踱步,额头青筋暴起,咬住后槽牙低斥。

  “现在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头,何不利用此次机会找到那群人?我在努力,这些天连夜睡不好,就是在绞尽脑汁获取情报。然后呢?亨特,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你们倒是把舆论搞得风生水起,万一查到后勤部门的头上,塞伦那边我又怎么交代?!”

  “原来您真的去过橡子塔,可是……”下属面皮发白。

  “这是重点么?”布洛迪烦躁地打断,“立刻,马上,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亨特纠结地拧住斗篷,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松开手:“联络人说,阿莱克西大人认为塞伦……有问题。”

  布洛迪下意识又想打断,但这次竭力忍住,让对方把话说下去。

  “他们怀疑塞伦蒂普提,可目前不能确定,所以让我远离您,间接远离塞伦,开始转交一部分任务。大人,就这些,我只知道这么多,绝无半点假话。”

  语毕,四周静得可怕,远处搬运粮草的动静清晰无比。

  亨特确实对总务和盘托出了。

  他在想,想自己分明只写过一封信,内容也的确为提议如今处境危险,必须和布洛迪进行切割。

  但他谁都没告诉,信也没寄出去,写完的第二天早上就烧了……所以,布洛迪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抬起头,亨特往上一看,便见布洛迪神色恍惚,眼底只剩下无尽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