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金丹碎裂后(修真)>第31章 小狗

  江衍看着匍匐在地上,朝着浓郁黑云叩首磕头的人们,眼神中闪过片刻的迷茫。

  如今人间灵气微弱,足有百年未曾有人飞升成神,所谓神迹早已在泛黄的史籍中暗淡褪色。这些年来,世间纷争四起、民不聊生,东镜洪水泛滥,南境疫灾频发,西境寸草不生,北境被蛮夷的铁骑踏遍……

  这片土地早已是满目疮痍。

  神仙久居天上,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神俯瞰万物生长,也任由他们各有各的命运。

  青泽魔变纵然诡谲可怖,可无论从危害程度亦或是范围的角度来看,却着实排不上号。

  金佛慈悲,然而为什么是这次呢?究竟是因为梅师姐不顾生命感动天神,亦或是青泽魔变不同于寻常的人间灾祸?

  黑云欲坠,江衍思绪纷繁杂乱,不禁冷汗直流。

  江衍抱起楚晏清,可怀中的人却迟迟没有醒来,而是眉心紧缩,就仿佛被困在了可怕的噩梦中。于是他心神骤乱,一边不住小声唤着楚晏清的名字,一边将自己颤抖的手指搭在了楚晏清的手腕上,确认对方无碍后,才倏地松弛下来。

  他抱住楚晏清的头,反复亲吻着他乌黑的发丝,喃喃道,“哥哥,哥哥求你坚持一下,都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你快醒来吧。”

  佛光早已消退,人们求神拜佛的热情却依然高涨。黑夜终将消退,直到东方吐白,朝阳映出几人的剪影,百姓方才注意到他们的踪迹。

  百姓面露茫然,指着几人的轮廓窃窃私语,“他们是谁啊?”

  “他们是神仙派下来救我们的么?”

  一个最是胆大妄为的半大小子一股脑从地上爬了起来,指头一翘,冲着几人问道,“喂,你们是谁?是不是你们救了青泽?”

  小子的母亲连忙心惊胆战地用力一扯他的衣角,顺势将他按倒在地,捂住儿子的嘴巴,干笑两声,谄媚地朝他们说,“神仙莫要怪罪,莫要怪罪啊,小孩年纪小,不懂事,无意冒犯”,紧跟着,竟又磕起头来。

  梅依雪眉心微蹙,她一跃而下,一抹红色落在母子面前,她微微躬身,长袖横在母子面前,说,“快快请起。”

  那妇人仍是筛糠般哆嗦,小伙子却顺势站了起来,“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梅依雪淡然地看着眼前开朗的男孩,虽未回答,嘴角却泛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那男孩浑然不在意梅依雪的沉默,他笑得灿烂,自顾自地说,“我叫李云驰,我会记住你的。”

  梅依雪莞尔一笑,“李云驰,好名字,我记住你了。”

  当今世间,修得元婴的不过寥寥几人,梅依雪得金佛垂爱,突破元婴,云川派自当宴请群雄。

  于是,几人乘船离开青泽。清波粼粼,微风习习,两岸崇山峻岭,蓊蓊郁郁。楚晏清渐渐苏醒过来,体力却透支了,他经脉脆弱,灵力虚空,人也昏昏沉沉的,随着木舟飘在河面,晃晃悠悠,没过多时,便眯着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梅依雪施法催动木舟,木舟便顺水而下、日行千里,不过半响,木船便驶入云梦泽。

  云梦泽北面为沼泽,长出低低矮矮的草甸与灌木,南面则九曲回肠,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云川派依水而建,由长堤蜿蜒至湖面,院内白墙黑瓦,院外蒲苇依依,煞是可爱。

  云川众人一早便收到了梅依雪的灵讯,因此木船还未靠岸,便有数名身着粉色云纱衣的云川派弟子恭敬上前,铆足力气齐声喊道,“恭喜掌门!”

  梅依雪眉眼含笑,与孙雄大步跨到岸上,微笑着与师妹、弟子们示意,洪亮的声音传遍云川,“我回来了。”

  江衍则抱起楚晏清紧随二人一同下船。

  抬头望去,朱门大开,正中的红色匾额上写着飘逸潇洒的“云川派”三个大字。

  行至门前,梅依雪脚步一顿,问道,“寻冬,群雄宴可曾安排下了?”

  被唤作寻冬的少女约莫二十三四,模样俊俏干练,她闻声连忙上前一步,“师姐,我请三眼巫仙算过了,十日后的廿六,宜宴会,正是设宴天下的好日子。”

  梅依雪微微颔首。

  步入云川派,院落幽雅清晰,长廊迂回曲折,云梦泽的支流贯穿其中,东面是会客、练功的前堂,西面则是弟子、客人们休息的别院,而在流水之上,一座弯弯木桥将前后两院连接。

  梅依雪亲自将他们引至别院,又让寻冬找了三间上房,温声说,“晏清身子虚,你们这几天就好好在这里休息。”

  江衍点点头,“谢谢梅师姐。”

  梅依雪身为一派掌门,公务缠身,而群雄宴迫在眉睫,又有诸多琐事要一一确认,是以没待太久便离开了。

  楚晏清一连睡了十个时辰,直到翌日日上三竿才终于从梦中回旋,他的身子飘飘忽忽的,记忆也跟着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与梅师妹奋力净化“僵尸”,直到力竭昏厥。至于青泽百姓有没有悉数恢复神志,而自己又是如何来到此地,他是一概不知了。

  他低头望去,看到自己溅满血迹的衣服早已褪去,只穿了一身柔软光滑的丝质里衣,清清爽爽的,想来已不是自己来时穿的那身了。他环视屋内雅致的摆设,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还未曾走出房门,便看到江衍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了。

  见到楚晏清醒来,江衍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他将水盆放在案几上,只见水盆正“腾腾”冒着热气,边沿上还搭了一方淡蓝色的帕子。

  江衍扶着楚晏清坐到案几前,将帕子用水打湿,而后躬下身子,再自然不过地拿起帕子为楚晏清擦拭脸颊,简直比羽萧还要熨帖。

  楚晏清的脸上霎时浮上一团红云,再怎么说江衍如今都是半只脚迈进元婴的高阶金丹修士,放眼修仙界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怕江衍乐得服侍他,他自己倒有几分难为情了。

  于是,楚晏清生硬地拽过了江衍手里的帕子,丢进水盆里,干巴巴地说,“你……我……我自己可以。”

  他心虚得厉害,东扯西掰,炮仗似的连环发问,“江衍,这是哪里?我睡了几天?青泽百姓可得救了?”

  江衍一一回答,却不忘本心,固执地从水盆中将帕子捞了出来,拧干放在手里,而后蹲下来继续耐心地擦拭着楚晏清的脸,一双深邃的眸子中,映出楚晏清清俊的五官与红扑扑的脸。

  楚晏清不敢看江衍双眼中投射出的认真神情,就仿佛他不像是在服侍自己洗脸,倒像是在擦拭上古流传的珍贵法器。

  单单是洗脸还不够。江衍又捉住楚晏清的手,裹在温暖湿润的帕子中,轻柔地揉搓,待到楚晏清浑身发烫简直要融化成一滩水了,江衍才终于站起身,将帕子搭在水盆上,认真说,“你不宜劳累,我来照顾你。”

  江衍煞有其事的说辞让楚晏清脸上烧得火热,他贝齿捻过红润柔软的唇,须臾过后方,方在火炙中找回理智,轻声问,“我……我吓坏你了吧?”

  江衍鼻头酸涩,他垂下脑袋,等到抬起头来再次望向楚晏清时,眼眸中竟灌满了晶莹。他咬紧牙关,不许眼泪掉出来,只顽固地盯着楚晏清,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真的在乎我会不会被吓坏么?”

  楚晏清怔住了,他看着江衍极力压抑痛苦的模样,心脏顿时变得柔软起来,接着便传来一阵绵密的刺痛。他主动牵起江衍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侧,而后伸出手,像许多年前一样,轻轻抚摸着江衍浓密的发丝。

  “小狗。”楚晏清轻声叫他。

  江衍一愣,他抬起头,“你叫我什么?”也许他本该生气的,可楚晏清声音轻轻柔柔,蕴藏着无限的缱绻,于是他的心间便只剩悸动。

  楚晏清扯了扯嘴角,眼睛酸酸胀胀,“小狗,你就像小狗一样。”

  说着,楚晏清补充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小渔村带走的那只小白狗?”

  弹指间,江衍的思绪便被拉回了很多年前。

  当年,母亲死后,阿岩一人在小渔村艰难维持生计,打渔、结网、捕猎,日复一日,过得麻木而困顿。天为棺,地为椁,小小的阿岩是困在这巨大棺椁中的幽魂。

  小渔村无论老人或小孩,大都瞧不起安秀娘珠胎暗结、被赶出家门,更瞧不起阿岩是没爹的野孩子,所以他既没有亲人,又没有朋友,唯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整日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狗,相依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铁骑踏破渔村的宁静,直到他遇上从天而降的仙人。

  楚晏清救下了江衍,也救下了小白,他一手牵着江衍,一手抱起小白,命运的齿轮就此扭转。

  江衍浓密的睫毛颤了两下,他的喉结迅速翻滚,唇齿间吐出滚烫的气息,“小白还活着?”

  楚晏清顺着毛捋了捋江衍的发丝,就像在长澜山苍玉苑的贵妃榻上捋着小白顺滑的毛发一样,“它当然还活着”,你们三清那么多灵丹妙药供着、养着,他又怎会死?只是后面这句话,楚晏清没有说出口。

  江衍眼睛红了一圈,“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它。”

  楚晏清耸耸肩,“谢我做什么?你该谢的是羽萧。”

  江衍有些无奈。楚晏清就是这样,明明胸中有十二分的温柔慈悲,却偏偏只露出小小一角。

  他无意掀开楚晏清的伪装,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顺势抱住他纤细的腰肢,“没有区别,哥哥,都没有区别。”

  时光流转,江衍口中的没有区别,何止是指究竟是谁在长澜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着阿岩的旧日脆弱,更是指眼前这人历经三山九海却从未变过的温柔。



  时光洪流滚滚向前,命运之轮不可阻挡,纵然千帆过,初心仍不改。

  一路辛劳,他们再一次并肩作战,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等到风平浪静,楚晏清终于卸掉了冷酷的壳,露出他本性中镌刻的温柔与包容。于是,这一次楚晏清没有推开江衍,更不必去想江衍究竟是把他视作哥哥亦或是求之不得的爱人,他只想抱抱自己的小孩,好好安慰他,对他说一声,不要害怕啦,我不会离开你。

  纵使他与江河有过再多龃龉与不可言说的疤,可江衍是无辜的,江衍还是江衍。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啊。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别怕了,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