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东来>第93章

  法会结束。胜负已分。

  顾东来和方定海终于赢下了最后一局和原本对二人来说毫无胜算的实叉难佗。

  可是那最后关头, 帝释和魔箭突然毫无预兆地因为不明缘故而双双失控, 却也将曾经平静许久的龙泉山中再度染上了一重肃杀而凝重的血色。

  因为佛毒二字,本身就没有比其他劫数能够形容此时情况的凶险可怕。

  能杀死佛祖的毒药, 曾令佛教中使十七万佛皈依的如来佛祖本人都身死在灵山, 区区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躲得过这样的鬼门关。

  所以转眼只见,庙中最近的那一个冲顶宝塔内已经有天纵师兄和海问师兄带路,由顾东来将血染面颊胸膛的方定海抱着就进入了内里。

  “法, 法僧师兄……法僧师兄,到底怎么样……现在这这到底该怎么办……”

  看这情形, 海恨这帮师弟还有其余跟在后头的人也急的团团转。但眼前,却是容不得其余人来打乱这生死关头的救人了。等三人带着一个重伤者跨入阵法中央时, 走在前面的师兄二人身上的凡人衣服已经自动变为了内家弟子的长僧衣。

  顾东来一路都是抱着人, 自己一步步撑到这里却也一下倒下, 却在这时还是不忘满身鲜血死死揽着这个人不令他被波及。

  见状, 海问师兄以最快速度从庙中宝库中翻出所有阿伽陀药, 又赶紧就往眼前这两个伤者嘴里塞,一旁天纵师兄见状生死轮金光笼罩在他们二人身上,才一把接住已经站不住的顾东来肩膀开口道,

  “东来, 先放下定海,相信我, 别怕,把你们俩交给我。”

  听到天纵师兄用手臂从身后扶着自己这话,一头长发披散, 满身血污的顾东来自己也身受重伤,却死咬着牙关,脸色和嘴唇惨白才松开手,当他撑着把人带到这儿,发着抖小心放下才敢低头看紧闭着血肉模糊双眼的方定海一眼。

  “……”当下,自己半条命都被方才那一切给夺下大半的顾东来心脏剧烈抽痛着倒下。他一滴滴的汗顺着下巴滑落,忍不住用双手去擦对方额头和脖子上的血。

  可眼前,比他状况要差更多年轻的法僧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了。他那被魔箭活生生刺穿了的眼睛光这么用肉眼看都知道会有多痛,这使想到对方身上疼痛感的顾东来眉头紧皱下,失了全部的力气,双眼血红颤抖着,撒开手看着方定海被海问师兄扶着,又单手用清浊咒和找出来的白布先将伤口捂住了。

  “……定海,没事的,没事的,先把阿伽陀药吃了,一定会没事的。”

  海问师说着兄半跪在地上,握着拳头,抱着自己六师弟这一连串低语,他的黑发垂下来,面色已经是惨白,他现在心里乱的比自己中了佛毒都要万箭穿心。

  可这一颗颗曾经能救死人生白骨的阿伽陀药眼看喂进自己师弟惨白的口中,那满身乱窜,撕裂肉身伤痕的红光却一点没得到遏制。

  这让海问师兄一下手都凉了,强忍着心里的绞痛,配合着把人给抱到了阵法中央来,将师弟身上血淋淋的衣服小心剥下,又把他全身上下已经完全被割裂成一道道血痕的肉身都露了出来。

  这一身如被恶鬼撕咬后遍布后背身躯的血痕,将在场三人都看得快疯了。这么看,佛毒攻心,千刀万剐之苦方定海整个人都已经被这红色魔气侵入了心肺。

  它犹如有实质般攻占撕碎着常人的肉身,就像是有一千把刀在把人往地狱里千刀万剐,这样的疼,光是想想都知道能让人有多痛苦,照此情形恶化,不过半刻,方定海就能直接毙命在这来历不明的佛毒下。

  所以,三个人赶紧先让方海问给喂下阿伽陀药后。因为顾东来自己也有伤在身,自己随时会出问题,他只能被按下旁观,不得轻举妄动。

  接着,一头灰白色长发桀骜不逊地洒在半边面颊上,盘腿坐下的天纵师兄才一人扶住他们俩在阵法蒲团中端坐,又运起两掌,将自己法力至纯至阳的部分从掌心放出,又使方定海和顾东来的身体都被他的青色佛光给稳住了那在体内流窜的红色佛毒。

  “那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佛压惊人的一下,灰发僧衣的天纵师兄运起先天雷火,用双手逼出二人身体内的红色魔气,身后亦有一只青面狮子法相在半空跳出,和这恐怖狰狞的佛毒对抗了起来。

  方定海和顾东来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两只从身前自然垂下的手却碰到了一起。

  而感觉到自己的两只手掌和后背隔着衣服,两个人的脸色也是交织在惨白和发黑之间,一人挽救两条性命的天纵师兄脸色却也在越来越差。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对于生死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敏感,而作为看山师兄,张天纵能以一人抵抗此刻难关的救人,本就是法力高超。

  但眼前这生死大关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上一千一万倍。

  他无比清晰真切,又身体毛骨悚然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和师弟身体内的一团割裂二人五脏六腑,肉身四肢的死气做着一场赛跑,那已经先一步侵入了方定海肉身中国的红色佛毒的厉害,不仅在这分秒间,已经把方定海这具准佛之身毁的只剩下心口一寸脉搏还有微弱跳动,更是要将所有触碰到佛毒本身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而如今,仅仅只是要保住方定海如今心口还剩下的那一丝微弱的心脉,就把张天纵这百年的修为都几乎像一口无底洞一样贪婪而可怕地完全吸了进去。

  可这是他师弟,他就是现在活生生折了这一条命,也得把人给留在人间。

  所以容不得去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天纵师兄却也一手抬起,强忍着满身已经如实质化滚落的一滴滴可怕的冷汗,面色浮现一丝青色佛光就将半生修为凝聚于一下对着方定海的胸膛处就一掌再次摁了下去!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佛祖在上,弟子愿以半功留我师弟一命!佛祖在上!救我师弟!”

  这话,一心记挂着生死安危的大师兄身上已经是法相中一团青焰焚过,外头冲顶宝塔上,一道道雷电交织砸下,和阎王夺命的同时,真的豁出去的他自己也被撞开半步,直接一口黑血吐在了地上。

  那一大口从大师兄口中呕出的黑血,将地上灼烧出大半焦黑。但张天纵这耗费他半条命一掌,也堪堪将红色血魔化作的佛毒危险万分停在了那最后半寸心脉间。

  眼前,方定海和顾东来一起脸色很差地倒下,张天纵和方海问见状也赶紧将人给稳住。

  但外头现在乱作一团,他们也不能把人带到别处,只能将这两个不同程度需要养伤的人都留在了冲顶宝塔中,又等待着这生死一夜下,二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

  22:30

  这一晚。

  龙泉山前所未有的死寂。

  到了深夜,白□□线上开始闪过雷电,下起瓢泼大雨,一整个夜晚,灯火通明的寺庙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睡得着。心急如焚的大家都在等消息,等着一个可能会令所有人陷入绝境的消息。

  还小的弟子们都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平时总嘻嘻哈哈的龙泉三人组还有这回和法会有关的人都等候在外门不敢有一丝怠慢。

  偌大的台阶步入的山门前,金色阵法的光芒静静流转,但每个心里乱作一团的人都无形感觉到了一丝龙泉山不同寻常的变化。

  因为往常,龙泉山从不会被人间的一切所影响。

  虽然和现代的人间许多城市一样,也有一定程度的昼夜温差,但是在众弟子印象中,百年来,龙泉山的周围没有树木花朵鸟兽等自然凋谢离开的时候,但偏偏就在今晚的大雨中,随着冲顶上和法僧性命联系在一起的金色法阵第一次出现了微弱下去的异常。

  满山所见乌云遍布在景区公路前方,地面上的植被,建筑和通讯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奇怪的印象,包括寺庙周围都盛开着的一朵朵白色昙花都凋谢了。那一朵朵白色的花瓣在大雨中凄凄惨惨落了一地,曾经保护着所有人的法阵不再牢固,这即说明他们的法僧师兄如今已经是在离死亡最接近的边缘了。

  这对于龙泉山,无疑是一个天都要塌下来的噩耗。

  因为,没有人比他们这一个个山门弟子更清楚,一旦在这个关头,维系龙泉山一切外部阵法法僧出事,将会对整个龙泉山造成怎么样的灭顶之灾。

  而就是在这样已经下了快十个小时的大雨和闪电中,当视线回到内院深处,白天胜负重伤,却一个长发男子正不眠不休只一个人守在身后亮着灯的禅房前一动不动。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顾东来。

  照例,他比方定海要伤得轻,更因为最后夺下魔箭时对方给他的保护而免受佛毒之苦,不会有性命安危,可相比起此刻还在身后昏迷不醒的那个人,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他手边,曾经陪伴他多年的耶输陀罗已经折断,连同在法会上也一起折断的帝释一起,两柄象征着主人此刻正在身受怎样折磨的法器也失去了往日灵气逼人的样子。

  一眼所见,他脸色和双手惨白,一身从头到脚血淋淋,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样子极其狼狈,但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的顾东来也在睁着眼睛做着一个对于他自己而言最遥远的噩梦。

  他知道,那是四百年前,他上一世轮回的记忆。

  那时的他作为少年人在灵山战火中的奔跑,并眼看黑色山火降下,一群成了形的坐骑飞禽在撕咬一具看不清楚男女老幼的无名尸体的尸块。他认不出那些都是什么菩萨的肉身,但少年孔雀不忍,只得背着幼年的迦楼罗上去抢夺下了那不知名佛菩萨的心脏。那颗被百兽争抢吞食的佛祖心脏被他揣在怀中,接着兄妹俩一路跑进了琉璃天柱下,却听到了外头魔物们攻陷大雷音寺的战火声。

  尸体满地,血流成河,这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最刻骨的噩梦,而正因为亲身经历过这一段佛国往事,他才比世上任何人清楚,一个凡人中了佛毒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东来,关乎于众生命运的因果之说,贫僧无法向你提前泄露结果,因为你面对事物的最终选择还没有出现,关于你的未来就也不确定,但贫僧有两句话必须提前告诉你。”】

  【“不入龙泉山的山门,你一生功德方得圆满。”】

  【“若是入了那个寺庙,顾东来只得自行保重。”】

  ……

  【“顾东来。”】

  【“一个人之所以能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

  【“是因为他们永远不否定对方存活处事的价值,你一直和我都有着同样的坚持,我不信劫,劫永远不会使你我这样的人退步。”】

  ……

  【“顾东来!别碰你手中的魔箭!”】

  【“——!你先让开!别靠近我!先管好你自己!”】

  【“耶输陀罗!我命令你立刻停下——”】

  这些一句句在脑海中再次响起的嘈杂声音,使长发男人独自坐在大雨中,下巴上却有一滴滴像雨,又像泪的东西滑落了下来。

  他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双手双脚像是废人般失去挣扎反抗可能的同时,却也在一遍遍地被脑子里那些话而反复折磨着。

  头顶的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一滴眼泪挂在下巴上,却抵不过身后那人所受的万分之一,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在那种关头还要替他受苦的人。

  这是生性狂傲自负的顾东来活到这个份上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一直以来做下的孽才使那个人,可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地藏王的话,是不是如果他真的根本没有进过山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为什么,他和方定海就不能再见。只因为因果斩断只能如此,他就一定要服从因果么。为什么他和他的因果就只能这样。

  但现在这一切该怎么办呢。他到底该怎么办呢。而当耳边恐怖的雷声和细微的声响响起,陷入放空状态下的顾东来人坐在台阶前一下睁开永弘眼睛,又捂住自己流泪的双眼,半个身子血迹未干,连同长发都被雷电雨水淋湿的他这时,才听到禅房门被推开了的吱呀声音。

  他听出来人的脚步。二人第一反应是气氛都有些窒闷,从禅房背着手走出来的方海问也有些脸色糟糕,顾东来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如今是什么样子,却如何也开口问不出那句话,这时长发男人听到身后海问师兄开口来了句道,

  “他暂时醒了。”

  “……”

  “但是,眼睛已经没办法了。”

  “……”

  “身体里的佛毒暂时可缓三天,我和张天纵都没办法再多撑了,而且魔箭和帝释都已经折断,实叉难佗现在也死无对证,龙泉山外还有别的魔,佛毒就是那个魔留下的,除非找出凶手,否则药石无医。”

  这话,恰恰跟随着一道闪电落了下来。

  门口背对着内里的顾东来脸色纸白,一语不发,耳朵里只反复回响着眼睛没办法了和只有七日这两句话。他当下几乎无法扼住心里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急急站起来险些跌倒,却只勉强在雨中对海问师兄开口道,

  “……我要立刻带他回龙江市。”

  “阴司和地藏王会救他。”

  可面对顾东来这不由分说要立刻把禅房内的那个人带走的话,海问师兄却直接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长发男人又语气严厉地咬牙开了口。

  “不可能。”

  “……为什么。”顾东来眼睛血红,满眼被阻拦的杀意和海问师兄对视,却眼看这个白衣黑发,面有疤痕的男人并不惧怕地同他对视又开口道,

  “他是法僧,死也不可能从龙泉山离开,他走了,生死轮就停了,没人能保证那个做出这件事的那个幕后黑手是不是就等着这一遭。“

  “我方海问守的是龙泉山,不是我师弟一个人。方定海死了,我还有一个庙的师弟的命和整个山门要维护,但你现在把他带走了,令外部阵法都毁了,整个龙泉山连带着半个人间都得跟着灭亡。”

  “明王现在就是用刀架在我方海问的脖子上,我也只有一句,谁把和龙泉山同心一体,神魂相连的方定海带离自己的师门,毁了这千年法阵,方海问就和谁一生一世不死不休,白象在此,我绝对,不对任何一个人客气。”

  这话,伴着大雨和闪电,二人之间已经是对峙到了一起。方海问的原则和顾东来的原则碰撞到了一起,几乎已经酿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只是让他能活命都不肯么,这该死的龙泉山和佛凭什么能困住他一辈子!你们又凭什么能决定你师弟的生死!”

  “是,是方海问忘恩负义,不顾明王当日从狮驼岭对我的救命之恩,更是方海问心狠无情,连亲师弟的命都不顾,但……这都是方海问为僧人的职责,可危难关头,还请明王三思而后行。”

  “生死本不由命,所以……明王,要杀便杀吧。”

  说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只差没咳出一口血气的方海问一身白衣丝毫不畏立在禅房,这个年纪其实也还很轻却更有一种如风气度的只身面对顾东来,说话的口气很淡也很平。

  他的一双眼珠和脸上的疤更添几分病气,明明这个人在淡淡说着世上最心狠薄情的话,可他的话语却那么不怕死,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文质胜于武力解决的人,无论是在狮驼岭化为无面僧时,还是逃出生天,重见天日再成为方海问时,踏海问佛者,永远有自己的个人价值。

  可在他眼前这个人,恰恰是常人所不能挑战的邪肆狂妄之人,紫气东来孔雀顾东来其人,天生就不把世间万物放在眼里,即便三千佛法世界已经过去多年,明王本人依旧是一个把屠刀握在手中的人。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么,方海问。”

  这话咬牙说出,一头长发洒在眉间,鼻梁,嘴唇上染着先前的血色,大雨中,顾东来表情阴森盯着人的时候眼神十足邪气,即便还要护方定海周全,但他一身将二人对峙下的寺庙空气都镇压得紫气流转,真的杀心起了的情况下更是不把过往和任何人之间的情面放在眼里。

  “我顾东来眼中从来没有善恶慈悲,没有什么可笑的人命大局。”

  “我高兴就是善,不高兴就是恶,我想保的人就是我的命,我不在乎的人死了也和我没关系,我自私自利,残忍冷血,所以其余人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高兴要杀人,谁也拦不住我。”

  “让我要保的人死,就是无能,和我作对,我一个不留。”

  “而我现在要杀了你也易如反掌——”

  这一句话,顾东来都快急疯了的情形下却也真的不打算和任何人阻拦他救方定海的人客气了。方海问退后一步,和他打到了一起,可就在长发明王要直接越过方海问这一道把他唯一想救的那个人带走时,顾东来却听到了内里有什么东西被碰到的声音,随之是一个人弱不可闻的一声咳嗽和阻止。

  “……师兄。”

  “让我来和他亲自说。”

  就是这隔着恐怖大雨和雷电,但好歹能令人听到一点那人模糊鼻息喘气的声音,使杀心都起了的顾东来的手停下了。海问师兄听到身后这声音也跟着眉头皱紧,想到刚刚在禅房里自己这个半条命都丢了的师弟一醒过来就问对方怎么样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又一语不发地任凭面前的长发男人一下越过自己快速跑了进去。

  禅房门被推开,顾东来一听到方定海的声音的刹那就已经不想去管任何人了。

  可当他真正迈进来时,他的脚步却还是一下放轻了,心头的一切迫不及待想确定这个人安危的念头也一下窒停了,因为当他走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蒙在眼前的白布,而一瞬间,顾东来双眼通红,只站在原地,却也突然不敢走上前,那个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人却对他轻轻开口了。

  “你在哪儿。”

  “……”

  “顾东来,你已经进来了么。”

  这个问题,明明听上去那么寻常。可现在走不过去的顾东来却咬牙低着头站在原地一个字都发不出。门外方海问已经走了,可面对唯独留下的他和方定海这么面对面,他却几乎快要恨死自己了。

  因为眼前只见,一个人躺在禅房中的方定海只披了件白色里衣,那胸骨血肉已经溃烂发黑,被五脏六腑中佛毒的浸入,手指都白的几乎要没有颜色。

  三天。

  这个人明明还那么年轻,光明,凭什么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只有三天。而感觉到一个人隐隐约约站在自己不远处,却无论如何不靠过来,床榻上一袭白衣的年轻僧人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微弱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法力流动开口道,

  “顾东来。”

  “别生气。”

  当下,他只能虚弱用力地伸出一条手臂尽可能抓着长发男人一只胳膊,又感觉到对方终于走过来到他面前抱着他,披散在阴郁惨白面颊上的顾东来只单手捂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道,

  “我是生气,生气没人救你。”

  “我还生气,是我害了你。”

  “……我更生气,就算是这样了,却连我都无法救你,我只能在这里生气,那我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顾东来救不了你!”

  “明明说好了……是我该来帮你,和你一起挡下这场劫数的……我什么都没为你做……却已经酿成了最大的错。”

  这一句,等在这里,只为了看他醒过来一样的顾东来已经是双眼自我怨恨,在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中冲垮理智的边缘。

  他曾经邪气狂傲,就连方才对他人都没有一丝落败的眸子满是血丝,长发洋洋洒洒落在他的面颊上,眼眶内里是咬着牙强忍,却很可能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的眼泪。

  “你现在把我带回阴司去求地藏王给我续命,也于事无补……它们……还有那些藏在龙泉山等待劫数爆发的魔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可你不和我走,你自己呢……你到现在都在想着别人么,方定海。”

  “……那些妖魔就是应该死,我现在让那些害你的人死一万次给你的眼睛偿还报应……都不为过,我还要把那些人给碎尸万段,剁成一块块扔进阴司去喂狗……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顾东来闻言抓着方定海的肩膀,双眼血红血红。人从昨晚开始就一夜没有睡,他口中那根本已经和疯了似的话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了。这使被纱布完全蒙着受伤眼睛追了出来的方定海不得不把他完全地抓住,二人挣扎着搂在一起互相使对方停下这争执中的脚步。

  “……顾东来!”这一声,声音虚弱嘶哑失去了往日清冷感的方定海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他,在这么多天虚弱苏醒的情形下,第一次开口叫他顾东来。

  可光是这两个超越了往常他们之间情谊的称呼,就可以把顾东来要为了他去犯下杀戒的魔心拉回人间了。

  顾东来。

  他开始因为这三个日思夜想的字脑子里开始恢复思绪。这个人为什么能永远这么不操心他自己反而操心他。他自己明明都已经这样了。

  顾东来被自责,仇恨和完全无法抹开心痛的眼眶边缘血丝一片,他俯下身,披散着长发闭眼抱住了方定海。顾东来烦躁,暴怒,胸闷到甚至想杀了他自己,再把他的眼睛直接挖出来立刻给方定海,使他恢复光明。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佛祖为什么说佛门弟子一生不可动妄念的缘故。

  但凡他们俩只是朋友,顾东来都不会因为方定海因他而陷入的不可复原的失明而伤心悔恨成这样。

  他把自己陷入了对这个人的一场妄念中。

  如今,偏偏又是因为他毁掉了对方作为法僧本还光明灿烂的一切。那自己这样一个痴迷妄想的人,又该如何去回应对方光明一片的佛心,去兑现他们之间关于个人理想和志向的诺言呢。

  “……”

  这样毁灭性的劫,使悔恨交加,自责不已的顾东来这种人的内心都第一次品尝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滋味。

  他禁不住想去近距离触碰这个人为他而沦落如此的双眼。

  却在这时被对方的一个不经意的退后弄得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

  而这本来二人从不猜忌躲避的一切落入顾东来眼中,几乎不可能说再为这两个往常聪明骄傲,什么都能轻易看破的人再继续隐瞒下去,在这样双双落入劫数之中的情况下,顾东来突然就开口看着对方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

  “……”

  “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还是我做了什么。”

  “……”

  脸色惨白,性格骄傲自负的长发男人明明前一秒还在怒气不停,这时气息一下弱了下来,说着手上绑着纱布,腕骨血迹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手臂撑在他耳边,顾东来一头湿透了的发丝凌乱落在眉梢,鼻梁和脖颈,只有一只情绪敏感又异常眼睛露在发丝外面,并用一种很反常空白的口气带着猜忌看向他。

  “难倒,那天晚上,我一时忘形对你说出口的话,你都听见了……”

  “…你别说了。”

  闭着眼睛的方定海嘴唇苍白,他心里跟着顾东来的话一抖已经意识到事有不对。他的伤口还没完全恢复,却也无法去和这个人说更多,所以他只能忍下自己双眼和身体的疼痛,一把拉住他的手像拉一个要掉下悬崖的人般用尽全身力气一步步使他平静下来。

  “你先冷静……一句句听我和你说,你现在想做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们暂时都不能乱,劫数已经来了,我的眼睛和佛毒……一定会想办法,但是器冢的钥匙绝对不能交,外面的危机也不能就这样被交换,你需要站起来。”

  “真正关于法会的事情我们已经赢了,眼前的劫数却还没解开,你先好好地看清楚这一切根本都不是你的错误,所有的问题更不是你造成的,你已经被那个暗处的人给完全误导了,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逼死你自己了,你到底懂不懂!”

  这样字字切切说出的话,方定海真的是在完全地想要自己的一切来救下此刻身陷魔心的顾东来了。

  只可惜,他越是疏冷,越是真挚,越是用方定海的办法那么不顾一切地挽回二人之间曾经那么坚定不移的情谊,顾东来就越不可能回头了。

  因为方定海对顾东来的纯粹付出和从不计较索取,还有二人之间最不能被拆穿的那一层窗户纸的破碎,只会让顾东来意识到这一点,自己的喜欢和索取对比对方给予自己的一切是多么可耻,他的心中所想并没有给方定海带来任何用处,而起了世上最糟糕透顶的反效果。

  要是他当时履行三年前自己的诺言,从一开始就不踏入这里,不故意接近方定海,或许,从开始……这场因果就不会发生。

  “顾……东来!”

  当下,那脑子里已经完全因为这场劫而疯魔了的长发男人突然撤开两个人抓在一块的手。

  方定海失明后,剧痛无比的眼睛眼前黑漆漆一片,他长年累月只抓着佛珠一遍遍诵经的手里一下落空,他心里因为顾东来的离开而泛起不可名状的空,然后面色苍白的白衣僧人顾不上自己,才用手一把魔住床榻就赶紧追了半步出来。

  禅房的门撞开半边,外头狂风下的大雨把二人的衣服都弄湿了,两个人一下一前一后地争执着,站在深夜下着大雨的寺庙中央。跌跌撞撞下,他们背身而站却像是隔着一生一世都跨不过的距离。

  顾东来的一条肩膀垂着,长发湿透着搭在面颊上。他闭着双眼,一滴滴雨水从他双眸,鼻梁下滚落。

  而身后的那个身体还虚弱的人明明手上匆忙中拿到了一把庙里给香客们的伞,却只是一只手苍白地抓着,并不撑起,只和一起在这大雨中对立注视彼此。

  他们像两个踏入世俗世界的凡人般被寺庙中的大雨一盏盏庙内的灯照的面颊血色充满眼梢,接着,等在这儿身上已经湿透了大半的顾东来一下望进了方定海的眼底。

  可因为方定海的使命,陷入情绪极其糟糕状态下的顾东来没有走过来。只是以那样完全不把二人之间的情义再当回事的姿态,抬手拂过僧人面颊下方的一滴冷冰冰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的东西,让自己那冷白的手指尖越来越红。

  然后,长发男人先将自己肩膀恶狠狠撞上二人身体一侧,作势埋在他脖颈一边的他才歪着头,以一种对这个年轻僧人近乎痴恋却也着迷的姿态,蘸着这滴水珠放回自己的舌头旁边碰了一下。

  他尝着那一滴手指上参与的僧人身体皮肤上的雨水,唇舌却冷的厉害。

  而他们明明甚至完全没有接触到彼此的一寸皮肤,却因为这相隔这距离的脑海中臆想,各自的耳朵身体都起了一层细细的战栗感。

  他这样好像在低头深情地吻着这雨水。却又好像是闭目贪恋而着迷地回忆着这一滴雨水曾经流淌过的这个人额头,眉毛,鼻梁,那眼睛一定生的很好很俊美,让人总忍不住和他对视,让人总忍不住,总忍不住——

  恐怖的雷声划破半空,二人头顶黑沉沉的阴暗夜空,还在不停地从廊上屋檐下着冰冷大雨的耳边,似乎有一位年迈的僧人在对着山下的痴迷世人低低地说着佛经中的隐晦古语。

  魔女的错,就是痴心妄想地妄图跨过二人四百年的距离爱上佛陀的弟子。佛陀弟子的一切如此光明神圣。可魔女对他的爱只停留在肉身皮相上。

  这样肤浅而充斥着私人占有欲的爱,如果在十年,百年之后,又如何维持。到时候,魔女的爱和不爱,都是对他心中光明最大的亵渎。

  更还会……活生生害死佛陀。

  也是这么想着,在雨中一个人站立的顾东来突然毫无预兆地大步倾斜下身子扣住这人一边的手掌心,同时一把抱住他的僧衣下的后背将对方抵在二人墙上,又用一只手将自己衣料下的胸膛,随手指而解开那上衣的大半扣子。长发明王作为男人却也对众生有着绝对诱惑力的身体在这夜里无声无息地向一个人敞露。

  他被雨完全浸透了的发丝还是那么贴在面颊上。可这个人却像是一个本性如此的邪魔般不知羞耻地对僧人露出心口长长的刀疤,和那受刺激而泛着微妙红色的皮肤,那领口边缘直至内里,成年男性的腰线的柔韧和美好简直梦勾起了人原始的回忆哥冲动。

  他用手去强势而执着地引导并拉住这个作为僧人也和他一样同为男人的手,并一把反手抱住他年轻清冷的腰背,又想去动用暴力去主动亲吻上他,想和他彻底体会凡人的情爱。

  这举止疯狂而不在乎后果。

  事实上,顾东来已经快着急疯了,现在这个情形下,随时会和他阴阳分割的方定海早就令他失去了平常心和安全感。

  他现在只想去证明一点,至少这个人能对他有一丝渺茫心动,或是想触碰彼此亲吻越界的欲望,可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碰上僧人绝情的面颊,就看这个人就已经根本一点不想碰他地对自己侧过了脸。

  “够了,顾东来。”

  眼睛还受着伤的方定海紧闭双眸一动不动,面色近乎于白。顾东来却越来越过分,只占据着二人之间越来越狭窄窒闷的距离和他闷闷地也不开口说话。

  “……所以呢。”

  低头沉默了下,情绪又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失控,甚至是尖锐又刺人的顾东来用手撑着身后的门故意得寸进尺地贴着他。

  却感觉到对方对他简直每一个肢体动作都在明白写着对他这么痴迷示好的冷漠。

  “我有让你觉得那么像一个比佛毒还糟糕的洪水猛兽么。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不顾安危地救我,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快要死了的样子,你现在都已经不是法僧了……”

  “我什么都没给过你,只是在一直在脑子里肖想你……企图你,最后还害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对顾东来付出那么多,换取这种没有回报的事……”

  长卷发男人那明明在看着他笑,那笑却无比疯魔极端的脸从没有这么像一张纸般白过。他的嘴唇上都是血和雨水,双眼却也牢牢地捧着僧人的脸执念深重地看着他。

  “顾东来,适可……而止。”

  “有些话……根本没必要说地那么明白。”

  对此,万毒缠身下的方定海根本连一根手指都不想靠近他,他身上是佛门无尘无欲无一丝邪念欲望的白色僧衣,肩头有着顾东来受伤后的血,他脖颈中是一串白色佛珠,他闭目站着寺庙中,却不去看眼前这个根本一点不像顾东来的人。

  “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可你心里根本……早就明白了。方定海,我眼巴巴地把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了你,可你却偏要我亲口对你说出那一句才罢休,是不是。”

  “方——”

  “够了。”

  “方定海……从我这次三年后,再在山脚下见到你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件事,你那天根本不该捡了那块佛牌去那里碰上我,今天更不应该冒死救我,因为这样只会让我对你一辈子——”

  “——顾东来,我让你立刻停下,听懂了没有!”

  因为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不想听到他嘴里这句话和尚只能跌跌撞撞,用扶着墙壁一侧的手猛地上去制止他得寸进尺的荒唐将彼此的手臂撞到了一起。

  他的眼前因为被魔箭射瞎,受了重伤一片漆黑。这混乱下试图阻止对方的举止就粗暴过头了,也把被他第一次这陌生口气给完全呵斥住的顾东来不说话了。

  二人一起不开口说话只抵着对方的肩。

  他们心里在说着不同原因的对不起,却满心都是对对方的愧疚和难过。

  长发男人那一件很空的黑色衬衣下的鲜花纹身被撕扯皮肤流出血,明明年轻僧人贴上对方的耳朵嗓子里的威胁声已经压抑着怒火到了极致,但这个眼神痴痴地落在他身上的明王殿下只是固执而认死理地看着他,又扯开失血的嘴唇闭上眼睛回忆起来道,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会一点点弥足深陷,才让我为你变成这样。”

  “我总是想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你……我还想走过去抱你……吻你,和你躲在无人的地方做一切凡人都能一起做的事。我会开始觉得你穿白色僧衣的样子很好看……还有认真去回想你对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想留在你的身边,走近你,让你能变得开心一点,爱笑一点,我和你身边的每个人做朋友……想真正了解你,帮助你,和你一起去走过你我之间……原本更多的路。”

  “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人还会有一起走过的,很长很长的路……不用害怕世上任何事……”

  “十年,二十年,或许是更久,也许顾东来和方定海再也不用像当初那样,头也不回地对彼此说再见了……”

  “我甚至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快成功了,可是……可是,这一切现在还是毁了……”

  说到这儿,顾东来从来都骄傲无比的口气已经完全慌了。他再次开始发自内心地恨自己,恨自己的双手没有能保护好面前这个人,才会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

  “方定海,你现在……就是直接用你对付妖魔的办法杀我,我也会继续不停地在你耳边实话实说告诉你。”

  “我佛在上,我已经疯了般地只喜欢你一个人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反抗……因为,你看,就算你像现在这样抓着我的一只手,我的心都会跳很快。”

  “我甚至已经弄不清楚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但我真的给过我们两个人一次机会,我觉得,凡事总不至于那么绝对,离开了谁都能好好活下去,可是……是这因果让我们俩又遇见的,也是你让我为你留下的,以至于我着魔,发疯,最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喜欢你……是我自己单方面对你犯了最不该也最该死的戒,我喜欢你,方定海……方定海,我真的喜欢了你……你和我走,我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当顾东来此刻急需安全感般,闭着通红眼睛依赖抱着他的腰背地说完,已经是疯狂地贴近于他们的身体,他用双手抱着这个和他一样年轻的和尚,向他肆意表白着,而长发男人那口中再也控制不住地这一句句,不停地用言语击垮着两个人此前维持的平衡。

  他喜欢方定海。他喜欢方定海。顾东来喜欢着方定海。方定海,求求你,告诉我,你也爱我吧,只告诉我,你也爱我。

  像是放弃了所有自尊和信念的顾东来一遍遍在他的耳边冒着两人的头顶大雨大声地把这些话告诉这个人。他的个性本就骄傲和强势,一边说只一边身子往前抵着门。那完全执迷不悟被爱欲占满的眼神,在这一刻疯癫荒唐到了极致。

  这个受完完全全的心魔所影响了的长发男人明明白白地把自己对这个人内心的全部,像被一个魔附体了一样的爱摆在了脸上。因为他就是这么情感热烈,也从来都极度张扬想去表达的那种人。

  他心里的爱,一定要炙热而滚烫地去用全部告诉这个人。

  我佛在上,他忍不了,真的也一刻也不想再忍下去。也是这时,感觉到顾东来都快要疯了,面前这个冷静,固执,坚定,仿佛永远就是要用他那颗光明慈悲的佛心照耀世人的和尚才任由二人手指上死死抓着彼此的血落在洁白的僧衣上缓缓开口道,

  “顾东来。”

  “……我们都是佛门弟子。”

  “自我少年时,我无父无母,生来就是被丢在寺庙门口被捡到的一个孤儿,甚至都没有除了法僧之外的另一个多余身份。”

  “出家为僧,不是我的谋生方式,不是我的理想职业,不是换取活下去维持温饱的途径,我没有那么多普通人的心愿,但成为佛门弟子,就是我的一生。”

  就是这一句话,让顾东牢牢地锁着他面容不肯错过一眼的双目一下被血丝占据。他的表情这一瞬空白到难以形容,手指惨白的厉害,只得一下疼得不得不闭上眼睛,又任凭一缕面颊上的长发落下。

  他的整颗心,都像是被这个该死的和尚一下就打到了最怕最疼的地方。

  那血顺着落满伤疤的心房往下流,可偏偏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年轻僧人这双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以肩膀随他抵着失去了彼此声音温度一句句往下说。

  这是世上最该死的残忍之刑。把孔雀明王这样了不起男子那无坚不摧的外壳一力击碎,却也把他的心完完全全抓着逃不开这龙泉山的十方净土了,然而这个无情又该死的和尚还要不顾顾东来的心情坚持而固执地往下说。

  “……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

  “四,不妄语。五,不狂饮。六,不过午食。”

  “七,不着香花曼戒。八,不睡卧高广大床戒。”

  “九,不妄动色/识,一生无心无念无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终生皈依我佛,护三千众生。”

  “一生受……不爱之戒。”

  “龙泉山代代有言,守寺僧人需守九戒,最后一条不爱之戒,一生不可更改,贫僧自幼出家,从决定成为龙泉山法僧一天,一天就无法摆脱自己身负守寺僧人不得私自擅离职守的责任。”

  “这一双眼睛就算这次毁了,也和因为我救你没有一点关系,这一切无足挂齿,更不用明王为此自责为难。”

  “这是信徒对于菩萨的应当,五蕴七情之外,这世上的一切贫僧都能给你。即便是像我们当初才认识时,不把有些事当做认真的那样,做再次帮助对方修行一同只为了成佛的助力。”

  “但唯独,您现在问我要拿走的那个。我不能给你。”

  “顾东来,我从头到尾为你所做的,从来不是为了影响你,要挟你和诱惑你让你最终喜欢上我,并为了我一个人就这么丢掉了你自己,现在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两个人在这落满了整个寺庙里的一地飘零的银杏树下对峙着,和这淅淅沥沥的雨中隔着一步,如何也走不过去的人浑身上下都和面前这个人一样被雨淋湿,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们俩像是一靠近就会用自己的满身刀疤扎伤彼此一般。带着一身不屈,一身倨傲,一生无法跨越的遥远距离。

  这四百年的距离,曾经他们也有过能够注视彼此双眼的时候,但此刻已经没有了。

  对此,闭着眼睛世界一片黑暗,整个人都像冰做的方定海忍不住想拿手碰了碰倒在他面前顾东来的长发,手心隔空落在那半空却到底没落下。

  二人彼此衣衫冰冷。这和脚下一地被两个人动手后弄坏了的佛珠还有那些掉落下来的雨的狼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东来的心应该始终装着对他自己的那些坚持,正如我也有我的心和所坚持的东西一样。”

  “其他的,还比不上法僧和明王身上所共同拥有的职责的分量。而到这一步,才是你我成佛之决心意志,四大皆空,也皆皈依我佛。”

  “……贫僧对明王,从来情深义重。”

  “我对你是一直心底信任的朋友,是一起并肩携手的佛侣,但对你,唯独……没有爱情。”

  方定海这强撑着如今的惨状,一定要把顾东来拉回正常状态下的一句话,却使顾东来单手捂着那一只一直忍着一滴泪都落不下的酸涩眼睛一下睁开了,他内心如被一千一万把道所击中,耳边轰鸣划过半空。

  长发男人脸上一滴,一滴接着一滴滑落下来的泪不停地下落。

  二人脚下大大小小的水洼,还在一滴滴跟着落花飘下寺院的台阶。

  但那顺着面颊上流淌下来,像是根本停不下来的眼泪,就这么完完全全顺着顾东来的下巴毫无预兆地,断线般地滚落下来了。

  情深……义重?

  没有爱情?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就直接快把一路支撑到现在不眠不休,永远能和这个人并肩而行从没有倒下的顾东来给当场一刀杀死了。

  他一下睁开通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方定海,整个被一刀击碎了的胸膛里,是完完全全是炙热的表白后反被现实击垮后冷却下来的空寂,顾东来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为一个人心碎的感觉,可他也已经不是少年时

  那个做什么事想要如何就如何的孔雀了。

  活到这个份上,他把世上的什么事都看得明白,却到底没能活到真的不把这简单的一句话都不放在心上。

  他一时间带着隐忍和绝望舔着带着血的嘴唇,湿漉漉长发挡住双眼流不尽的泪水的他只想把这个该死的法僧的那张脸都打歪过去,却如何都抬不起自己的那竟软弱无能如此的一只手。

  而眼见二人真的走到这一步,破碎胸膛里的那两个佛心是真的像被劈开的顾东来才完全地把自己单方面和这个人的手抓在一起一点点松开。

  至此,两根唯一触碰到一点皮肤的手彻底分开。接着,长发男人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完完全全地敞开着给这天地敞开怀抱面对着这雨水。

  “……哈哈……哈哈哈!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却没有……爱情……没有爱情……”

  一场已经不可挽救的大痛大悲过后,仿佛正在经历大悟的顾东来说完已经向后一步后背跌到柱子上,他用胳膊抬起来的挡在了自己眼前。整个身子在冷的可怕的大雨中发着抖,却又不想这个人来触碰他的狼狈。

  他的嘴唇都流出快咬破鲜血一下从口中流出。那嗓子里像个疯子般嘶哑疯狂的大笑声在雨中一下响起。

  他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去低头大笑,一边抵在台阶的柱子上捂着自己眼睛,并在这时,用手掌猛地推开手臂和他即将靠在一起的方定海。

  下一秒,长发男人那湿透了的头发和通红通红的眼睛已经是被一个转身而去,再无留恋的背影取代。

  “……”

  那一刻,二人在这雨中的寺庙大门口最后快速擦肩而过。

  从头到尾那一下抽离,除了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的方定海透过雾蒙蒙的包扎白布,只看到对方正近距离从他身边抽离。

  那来自对方的声音好像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几乎想要使他一把拉住他。

  但是他想要抓住对方的手却第一次抓空了,只举在了半空。

  眼前一片漆黑,顾东来的气息消失了,被远处夜半山顶响起的古钟声惊到无法辨认出对方在哪儿的年轻僧人脚步顿住,心一下就空白了。

  顾东来,在哪儿。他说自己要去哪儿。

  顾东来,这是要到哪儿去,自己为什么怎么也看不见他了。他到底怎么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只能怔怔地举着自己抓空,又无力到连自己脚下是站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了的双手。

  他终于完全意识到了没有了光明所带来的恶果。

  当下,方定海望着黑暗中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的顾东来,明明眼睛已经瞎了,身受佛毒,却还在用尽全力坚定支撑着整个龙泉山所有人的年轻僧人甚至觉得自己石头般坚硬无情的心有了一种陌生的隐痛。

  他的嘴唇白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咽喉中无法再咽下的血气顺着惨白的嘴角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地上,又被冲淡了,像是他永远不会有疼痛一般。

  必须无情的方定海连血都是没有颜色的。

  别人的鲜血是红的,他却是白的,可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半条命也许也已经只能做个废人了。

  而他现在这个样子,更无法摇摇晃晃坚定着再对他走过去,只能向着前方伸手一片漆黑的茫然下地乱摸,也摸不到顾东来脸上冰冷而伤心的眼泪。

  他们谁也没看见对方这一刻的样子。

  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却谁也没看见谁。就像是又一次回到了那一面谁也看不见谁的屏风,那个阻挡着人看见对方的再次出现了二人面前。

  观自在。观自性。

  观不到彼此之苦,也触不到彼此的手。

  而最终,他们谁都没有再有在这样的决绝下继续逾越本身的距离,当顾东来转身错过方定海脸上那一刻真实表情的刹那,他只放开掌心的水珠,又闭眼顶着二人纷纷落下的雨水,以一种自嘲却也无奈的眼神闭着这会儿好像无法睁开的双眼扯了扯嘴角。

  “法僧今天的教诲,顾东来……一生谨记,没齿难忘。”

  “你此刻……身中的佛毒,外头的危机,还和今天把你弄成这样的人,我还是一定会替你去找到,但如你所愿,我们已经不再是什么因果,更不是朋友了,我现在马上就走。”

  “我也没有脸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话说着,那低下头时,已经再也忍不住顺着下巴留下一滴眼泪的长发男人已经是一步步顶着湿透了的衬衣走向了下着大雨的台阶。

  一生骄傲从不愿低头的孔雀明王到底为一个和尚丢了自己的心。

  以前他也有情到浓时因故乡,妹妹而落泪思念他们的时候。他是个没那么坚强,甚至会因为情感丰富而容易落泪的人,这一点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可这却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为个人情爱所落泪。

  当一滴滴雨从顾东来的脖子里灌进去,简直顺着脖颈一直冷到了他的心口。

  他到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还放任其他,孔雀明王是佛家弟子,自拜入佛门的那一天,就只为杀生成佛,不为其他。他们二人本就是世间最无情最无心之人,到底还是不容自己有一丝迟疑软弱地下手斩断了这最后一丝可能。

  即便刀口流血,即便伤痕淋漓。可当这一切被冰冷冻结,被冷血贯彻,那么,这一切就不容许再作为阻碍挡在二人的修佛之路面前。

  可两个背对着彼此的人却也不懂自己这一刻这种无法形容的不舍是什么。如果只是朋友。那么他们都并不该去为对方而挽留。

  因为二人都是心性骄傲之人。成佛是他们共同的所愿。彼此看破,彼此成就才是他们该做的。

  只是,或许经过这一晚,他们真的没有下一个能共同看到的明天了。

  等到天亮,方定海和顾东来就只是彼此的一抹活在过去的光,来的轻巧,去的容易,天明后光即散去。

  从此,阴阳轮转,不再相见,都和他们身上原本的因果轮回没有半分关系。

  ——可顾东来却也不由得去心想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原来,当年梧桐树菩萨说的还是没错。果然,他的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这样。佛菩萨慈悲为怀,怜悯世人,唯独不怜悯他。

  【“顾东来。”】

  【“永远不要去奢望有一个可以令你休息依赖,获得人世间最温暖地方的拥抱。”】

  【“拥抱会让万物生灵都开始变得软弱,变得开始贪恋翅膀下的温暖,变得学会对另一个人哭泣,可你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哭,你更不能去做一个需要依靠别人的人。”】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人。”】

  【“但只有你顾东来,不可以。”】

  【“记住,顾东来的生命就算堕入地狱,都不能低下头去和任何一个魔求饶,不能哭泣,不能软弱,就算是死,亦要死的光芒万丈,如烈火般烧遍三界。”】

  【“因为,顾东来是这片土地的王子。”】

  【“是你背上这个小姑娘的兄长,是此刻正饱受磨难的人间的庇佑者,以后要做所有人心目中君王的人,所以你不可以再要别人的拥抱。”】

  【“三世功德轮回之后,我这个旧的菩萨在这一刻即死。灵山和小西天的诸天神佛会保佑你,使你成为灵山新的万鸟之王。”】

  【“从此刻开始,明王顾东来就是灵山唯一的守护者孔雀大明王菩萨了——”】

  第二天一早。一夜不知所踪的顾东来从何秘书手中拿上车钥匙一身现代人的打扮走下山门,走快了一两步的顾东来上了车开车离开景区,却在这时迎来了方定海在庙门口一夜一动不动的一个背影。

  年轻尚的眼睛上蒙着一块白布,只露出苍白的嘴唇和下巴上都是这一夜的雨水。他这不管自己死活死守着那个人归来下的嘴唇那么白,一边失魂落魄的肩膀和膝盖僧衣上落满了一整个晚上寺庙掉下来的白色鲜花。

  他坐在这儿等着送谁显然一目了然。这是这个人这一生除却佛祖,唯一诚心供奉的现世神佛。

  可一夜好像没从雨中离开过的僧人的背脊却是那么坚定,虔诚,仿佛双目中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再没有其他,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放他离开,并最后……才双手合十给予一拜。

  这一拜,从此就是眼前这个人一生一世的信徒了。

  山前的日光沐浴下,金黄色树叶交织,有银杏叶落下的双眸紧闭的僧人脸色惨白地跪于日出的辉煌前,长发明王垂眸像是再一次被读懂了看透了一般看着僧人。

  二人的轮廓沉浸于这日出,山峦和宝塔光芒之下。他不送顾东来。更将二人的一段尘缘再次止步于此。同理,顾东来和他一样。

  二人不言不语。一个无声且漠然的擦肩,已经是沉默的分别,这时,千年寺庙的早起古钟声在山中亭子上响起,冥冥中,两个一个转身走回去,一个缓缓走下山的背影定格在山中,清冷的山中也好像依稀响起了看萤火虫那一晚没有旁人听到的话。

  “东来,你和法僧师伯两个人为什么你们俩明明不在一个地方出生,从小也住的很远很远,却还是能成为对方最好的朋友呢?”

  “因为,在这世上你的朋友可以有很多,只要觉得投缘的都可以是彼此的朋友,但有一种人,无论你们是不是在一个地方出生,相隔多远,多久,你会想要把性命再次交给他。”

  “他会理解你所有的做法。”

  “毕竟,固执的人和固执的人,要靠近彼此会很难。”

  “他们都是到死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人,比起能一直开心自由活着的人,这两种人好像一直不那么轻松快活,连自己的心都无法看破。”

  “但是好在,当你在某个瞬间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他永远会突然出现,然后告诉你,这一切没那么糟,而你看过他的喜悲,他也了解你的过往,一切仿佛再好不过。”

  “现在想想,认识他之后的每一天好像都是开心的。”

  “不过,有时候,我还是很想告诉他。”

  ……

  “方定海。”

  “三年来,我真的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顾东来,也是真的……一直很想,很想,再从灵山飞回到一趟人间,哪怕只是遥遥见一次你。”

  作者有话要说:  情深义重,没有爱情。要让孔雀和法僧一起惨败,其实这八个字真的就够了。

  写这章一直在听《爱殇》,想想这段时间两个人在一起每一天度过的快乐和情谊,对比这一刻的疼痛和分别,实在是万语千言说不清楚了。

  舅舅本来是很自信的人,可师兄这次自愿替他受苦,和他自己反而没把魔箭没有控制住的事,却把他活了那么久的自信给完完全全击垮了。

  尤其小方对他此刻表现出的这种感情越纯粹,他越觉得是自己的喜欢害了师兄。被发现自己偷偷喜欢上对方,却并没有为喜欢的人做任何事而是起了反效果,舅舅这样的人会自责和难过成这样就能够理解了。

  那种伤害到喜欢的人的负罪感和对自己的一下子不自信,如果不由师兄来帮忙开解他,真的就没办法了。

  PS一个关于后文的小交代。

  之前断更前说的很刺激的情节其实还没写完,因为把大部分高潮写完了发现主剧情线需要更多时间勾勒,加上流感爆发,家中正好有人口需要照顾,就耽误了好多正常码字时间。

  但是接下来每一个大章剧情,我基本每章都打了一半了。

  希望能在不让当前所有出场人物的前期塑造被浪费的情况下,把这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单元写完,大家可以猜猜龙泉山这场劫数到底是怎么回事,顺便啾咪一下大家,新年快乐,注意保护自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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