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123章 狂澜

  雨水劈头盖脸打下来, 冲淡了血色。白知秋微侧过头,艰难地喘了口气,看见自己被长钉钉穿的手掌之中源源不断地溢出不计其数的黑气, 看见它们肆无忌惮地舐取着从他身体里流出去的几乎失去暖意的鲜血。

  到后来, 那点血越来越稀薄了,稀薄得已经流不出来了。他闭上眼,但下一瞬便被人恶狠狠地强行卡住了下颌。动作扯动喉口的长钉,血沫呛入肺里,却咳不出声。

  弑魂术, 白知秋知道, 以十二道长钉钉穿人身十二处关窍,就可以将灵魄彻底诛杀,魂飞魄散。

  但这种说法其实是虚言, 半仙不得诛魂, 弑魂术能做的, 无外乎是重伤仙身, 又落下封魂禁咒,让灵魄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知秋灵肉分离,咒法封不住他的灵魄,只能钉死灵识。

  白宇云坐在一边, 把玩着最后一根长钉, 目光垂落在白知秋脸上。

  他发觉,白知秋好像从来没变过,不管什么时候, 好像都是一副素白又淡然的神色。无论是惊讶、恼火、愤怒、不甘, 抑或是悲恸、哀伤、自责, 还是此刻长钉穿身的痛楚,都不能让他的脸上出现任何一点出于情绪的动容。

  这种感觉会让人想起被踢到路边的石头,又冷又硬,不值得人去看一眼,也看不见任何人。

  “晚了一步,让你选定的那小孩当了阵主。”白宇云垂下手,钉尖抵在白知秋额心伤口上,他就这么虚虚地比划着,像是说给白知秋听,“我说可惜,即便他们将事情做成了,也没机会再见到你,同样,你临死前也见不到他们了。半仙不能诛魂,可是蛊鬼可以,不是吗?”

  白知秋不答,他也说不出话。薄薄的眼皮敛下来,将眼睛里的东西掩盖得彻彻底底,一动不动。但白宇云知道他醒着,又道:“师弟,我真的很不理解,这座城中的凡人与你无牵无系,哪点值得你牺牲学宫来保护他们?还是说,时至如今,你为什么还是抛不掉自己的优柔寡断?就像一百六十年前,如果不是你一时妇人之仁放走了妖师,你那名小弟子不会卷入其中,不用忍着刮骨之痛为你善后,你也不会在对上我时毫无还手之力。”

  “三百年前,如果你没有因为自己那一道无所依据的预言设立万象天,你根本不会背上逆天而行的天谴。甚至,三百四十七年前,如果你不曾救下我,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你不曾出生……那么今日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可能天命就是这样,越想躲,越逃不掉,是不是?”白宇云道,“你一生都在等待预言的降临,又用尽一生来阻止它所预兆的灾祸。你在浮光掠影之间参透了天机,却不曾想过,导致这一场大劫的人,正是你自己。”

  “没人能一辈子明明白白,天命冥冥之间,终究还是你错了,你说对吗?”

  白知秋眼睫微颤,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脸上,分不清顺着鬓角流下的是眼泪还是什么。

  他终于不再像山巅上高不可攀的月亮了,他落了下来,躺在一地污浊血水之中,与它们融合在了一起。

  白宇云轻轻将最后一颗钉子放在他身边,似是悲悯:“人在将死之际,似乎总是会说后悔,说不情愿。没有一个人是毫无执念去赴死的,那么你呢?将死之际,你想见谁?”

  白知秋本来是不想的,可在白宇云将问题问出口的时候,一个闪念间,他脑海中还是掠过了无数似是而非的想法,快得像是人之濒死时闪过的走马灯。

  但他知道不是的,他还活着,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白宇云也不会允许他灵识归于学宫,成为他的阻碍。

  “我忽而想起一件事,”持久的沉默中,白宇云又道,“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你告诉我师父尚有一半灵魄镇于芸笥天阵局时,我们在下一盘棋。”

  “那盘棋没有下到最后,后来我下了很多次,好像每次都会被我下成生死局。”

  “但是,生死局的胜负也不重要了,毕竟其中执棋的一方,不会再入局了。”

  白宇云伸手,将棋子尽数拂开,黑白棋子混在一起,哗啦落地,在地上砸出连绵的声响,再逐渐归于寂静。

  棋子坠落声中,秦问声手中长笛猝然碎裂,笛声奏响之时便会停于笛尾的冰蓝蝴蝶在风中扬起蝶翼,与溃塌的最后一级白玉阶一起,哀然坠落。

  三百一十六级白玉阶,尽数崩毁。

  山门之前的长林早已在天崩地裂中被夷为平地,秦问声站在醒心楼之下,周临风站在楼上,他们几步之遥处,仅剩的几名弟子被挡在身后,护阵光芒温润,却温和不了弟子们惊恐的脸。

  白宇云提了提袍摆,顺着山道慢慢向上走。随着他的步伐,尸傀沉默地按照某个规律移动着。姜宁看出那是一座新的阵法,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推衍破阵了,只能扯住周临风的长袖,无声地摇了下头。

  映入眼中的脸满是痛色。

  无忧天被伪装成弟子的尸傀所偷袭,余寅还在那边一人死扛;万象天阵局之下,明信三人不知遇到了什么意外,阵局震荡不止;宜州,白知秋至今情况未卜。他们明明背靠学宫,背靠这世间最后的仙门,周临风却骤然升起了背城借一的孤注一掷感。

  他们已经不能再退了。

  “小师兄当年起万象天阵局时,曾将灵魄一分为二,”周临风直视着前方,平静道,像是在陈述一件无甚所谓的事实,“我后来翻过一些典籍,知道分魂的办法,也知道失去一半灵魄,其实对半仙并没有太大影响。”

  无非是不能转世,不能上仙京。他在学宫这样久,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在姜宁拽住他时,也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如果非要为他找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大抵是他是仙道院弟子。可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仙京会与自己有关,所以多一半灵魄,还是少一半灵魄,确实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周临风一手掩在身后,指间符箓逐渐成型。

  姜宁愣了一下,忽而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几乎是慌张无比地扑上去,摁住他的手,话语一时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先别,等一下师父或者小师兄的消息,芸笥天还有防护阵……”

  “你不懂阵法,你带他们去芸笥天,我来,我……”

  “你懂阵法,所以你去做阵主。”周临风根本没有回头,“我是你师兄,回去。”

  姜宁双目通红。

  是,失去一半灵魄却是不至身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让受损的灵魄慢慢恢复的时间,若是再与尸傀对上,与白白送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没有其他办法就回去,带上师姐,她受伤了。”周临风轻轻将他的手拽下去,手臂一撑,直接从醒心楼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阵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秦问声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没有回头,她背对着所有人,右手还在空中虚虚地抓握着。周临风熟悉这个动作,当她这样抓着那只冰笛时,那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蓝蝶便会停在她屈起的中指关节上,间或轻盈地一振翅。

  她的本命法器是声音,具象出来就是那一只冰笛,现下冰笛碎裂,她却一分弱象不显。

  她淡淡地望向周临风,开口道:“该我来。”

  那声音像含着血,嘶哑含混至极,周临风没有再和她说话,无声祭出血符。

  “又是以灵魄为祭的禁咒?”白宇云脚步一顿,隔着并不明显的山堑,不解地偏了偏头,“我若是没有记错,妖师已经向你们实践过了,没有用,不是么?”

  周临风很多时候并不是话多的人,相比较之下,这样的人做起决定总会更果决更独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情绪和偏向,面对秦问声,他无法放下身为同门的忧虑,而面对白宇云,则是不屑一顾。

  有些人,可以输,可以死,却不可以低头。

  更甚者,不容有分毫置疑。

  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不止夕误谢无尘,连带万象天上几个人,都的的确确的一脉相承,与白知秋没什么大差别。

  软弱,多情,又固执。

  “你们一定要为学宫陪葬吗?”白宇云问,“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怎么会顾得上任由屠戮的你们?”

  回答他的是周临风手中猝然红光大盛的符箓。

  那是一场与夕误发动禁咒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屠杀,漫天大火升腾而起,顺着荒凉的山道倾轧而下。无数尸傀淹没在其中,被烧得“噼啪”作响,变成看不出原样的焦尸。黑气从它们身上抽离出来,被头顶黑云尽数吸纳,于是,火焰跟着黑气蔓延,一直烧到黑云之上。

  铺天盖地,将每个人眼底都染上了灿金。

  旷野之上,风声呜咽,像是天地将为之垂泪。

  白宇云站在火焰之中,透过熊熊烈火,去看尽头处被烧灼的空气扭曲的人影,没由来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他确定,这不是花扶楹死的那日,杨雨放的那一把火,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就只能是白庄覆灭时,他没能来得及回的头。

  白宇云一耸肩,竟是平和地笑了起来:“蚍蜉撼树。”

  他抬起手,指根丝线随风而动。

  于是周临风他们也在这个刹那看清了——

  一直汇聚在头顶的乌云瞬间翻涌起来,裹挟着不可忽视的威势,向火海中的那只妖物垂下无数丝线。

  每一根丝线尽头,都缚着一道深红至黑的蛊咒。

  空气中本就稀薄的灵力,就在这个刹那间,被压制得彻彻底底。

  威压冲过醒心楼,就像大火诛灭尸傀一般,将芸笥天将将撑起的结界撞得粉碎!

  姜宁手中还保持着结阵的法印,人却猝然向前一踉,猛然咳出一口血。

  可威压去势不止,它掀翻搭造成藏书阁的片片雕梁玉柱,又裹着它们轰然撞上万象天结界。

  巨大的震荡,终于惊动了万象天之下的石室。

  明信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向白宇云,胸口剧烈起伏。

  夕误死死挡在谢无尘面前,见岩石簌簌落下,同样是不可避免地一怔。

  无忧天之上,余寅与诸位长老背靠同一方结界,同时抬起手。

  在他们掌心中所浮现出来的,全然是以命相搏的禁咒。

  千里之外,白知秋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落向无穷的虚空。

  他虚虚地曲了下手指,一点灵光在指尖显现。

  随之,整具身体散为沙尘。

  昏暗的天穹中,一道金光璀璨的阵局如破晓之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悍然与满目血腥分庭抗礼。

  白知秋的声音终于落到了白宇云耳边,是对他的回答:

  “棋局未定,我才是执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