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91章 驱傀

  簌簌飞雪, 到了顺安便成了夹着雪片的冷雨,再往南,雪片就分毫看不到了。

  沁凉的雨丝细如毫针, 落到枯黄的草叶上就结出一层水雾, 随着草叶一起在风中朔朔颤抖着。

  马蹄碾过,枯草没来得及抬头,又被车轮碾进泥水里。一队身裹黑袍的人沉默地行进着,连动作都僵硬得诡异。更远的山影雨雾中,罩着丛丛的影影绰绰的东西, 难以找出一个形容。

  一只勾满丝线的枯瘦的手忽而掀开车帘, 惹得这无声无息宛如百鬼夜行的队伍动了一下。车侧全身被黑色幂篱遮了个全的人恭敬地躬下身,小声询问:“天师大人有何吩咐?”

  天师嘶哑地“嗬”了两声:“到哪了?”

  “再有两个时辰就可以进城了,您若是累着了, 让人停下歇歇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天师没回答, 他就保持着躬身的动作噤声不敢语。过了好久, 那只枯瘦如经年积尘死枝的手终于收了回去。

  马车正好碾过一处颠簸, “咯嗒”一声,没来得及掩好的窗帘随之抖了两下,带出马车里潮霉的血味。黑衣男人缩了下脖子,感觉凉气长虺一样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朝中天师喜怒无常,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没几个活得过半月的。天师离开顺安, 点了他在身边伺候,到现在五天了,他连天师的面都没见着。

  见不了正好, 男人眼珠骨碌一滚, 腹诽的话全咽了下去, 觉得天气实在是来得实在太过晦气,不知道要给谁出殡。

  一壁之隔的马车内,是一如车外的冰冷。车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到能够引起令人生厌的血气的东西。甚至,唯一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活气的,是小几上蹲着的一只锃亮的铜兽。丝缕的烟气从兽口中飘出,再自一双浑浊的眼睛前飘过。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死死盯着烟气,只有马车偶尔一晃中,才会呆滞地随着烟气移动两分。

  好一会,它缓缓退开,转去扫视自己掩藏在布料下的四肢。眼珠转动都要费他很大的力气似的,甚至四肢一动,也带着锈住的布偶关节活动时的僵硬感。

  “这具身子还是太不灵便了……”

  白宇云烦躁地扯着生了斑痕、松松垮垮的皮肤,像扯着一身不合身的衣服。枯燥的头发被他拽了下来,流出带血的脓水。

  脓水还没来得及从发缝里划下,新的皮肤就覆盖了上去。白宇云摸向那片伤口,愣神片刻,一脚踹向小几。

  铜兽“咚”地跳起,跟着四分五裂的小几翻落在地,炉中烧着的最后一点灰燃出道幽蓝的火光,没入他眉心。

  “天师大人?”车外,侍从畏畏缩缩的声音试探着问。

  “滚!”

  “是,奴才这就滚。”外面的人点头哈腰,连连告罪,愈发烦人。他一使劲,连车座都被摁出了裂痕。

  侍从终于闭嘴了,一时间,只剩下风声和车辙声。

  白宇云向后靠去,阖上眼睛,缓慢消化着眉心致命的刺痛。

  若有旁人能见,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除开眉宇间萦绕的血气和黑气,他眉心并没有修仙人的灵气,没有凡人的福债,甚至都没有妖邪的怨煞。

  一片空荡。

  车架忽而停下,传来两声敲车壁的声音。白宇云还没开口,叩门的人就自己掀开帘子,自顾自将挡路的铜兽踢开:“你又在发什么疯?”

  白宇云一言不发。

  “浮州那边怎么样了?你放了多少蛊?”那人环视一周,见白宇云没有给他腾地方的意思,不情不愿靠在车壁上,睨着眼看他。

  痛感尚未散尽,白宇云掀起眼皮,看见对面人卸下遮掩的长巾后,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的脸,哼笑:“几个蛊,添乱都算不上的东西,指望它们拦住白知秋,不如指望他现在就跪在我们面前。”

  “没人想听你闲扯,说明白,之后怎么办?”

  白宇云阴恻恻抬起头,眉梢脸皮都不受控地抽搐着:“怎么办?自然还是要人。剩下这点东西,破开他落的防护阵都未必够,还想从学宫后把他的仙身翻出来?做梦也不能这样做吧?”

  他的嘴角越咧越高:“陛下,您只是一介凡人,八年苟延残喘,三具人身,兄弟儿子杀了个遍,全都熬过来了,何必跟我急这最后几天?而今事到临头,急则生变。更怕功亏一篑的,是你还是我?”

  嘉庆帝骤然逼近白宇云:“我急?这么久以来,你办的事情办成了几件?我不想功亏一篑,难道你会想?收了你蝇营狗苟的小心思,把事情都摊明白了。”

  “陛下,”白宇云不以为忤,往后倒去,“十几年,谢仁在您眼底联同浮州州府姚连乐暗度陈仓,您分毫不知;谢府先生身份成谜,您从未思虑。一直以来,是我在想方设法替您藏匿行踪。顺安城里藏着的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整整一年,您愣是翻不出一个准信……”

  “若不是恰巧来了那么个短命鬼,我还找不到合适的动作引诱白知秋离开学宫。”他靠在车壁上,慢条斯理捋着手上蛛丝,“白知秋不下来,没法对学宫下手,可他来了,不弄死他,我们谁都没个安宁。你想要长生不老,我想要他死,各取所需,从不冲突。都死了那么多人了,不差现在这一点。”

  嘉庆帝退开一点,蹙眉,他控制不好这张脸,怎么动都显得怪异:“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杀死在半路上?”

  “我说过了,杨雨,明信,多的是人把他当心头宝,身上护印无数,就我一个,怎么杀他?”白宇云嗤笑,“他聪明,把自己封印起来,还扯着因果线在灵魄上。真将他逼到末路了,是让他拼着跟我们同归于尽,得不偿失。”

  “您要是实在受不了这具壳子,等会进城,我替您找个将就能用的。反正……也不用忍多久了,一具仙身,万数血蛊,成就大业之前,死了多少人,根本不重要。”

  白宇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于蛊骗的意思:“现在在他眼里,我们是同恶相济。可百年以后,他死得干干净净,陛下却能名垂青史……这还不够一本万利吗?”

  嘉庆帝豁然退开,见白宇云含笑望着他,眼中尽是喋血的快意。那种癫狂刻在他的骨子里,把他雕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只要封禁阵破,不需要我们对付他……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自毁长城,怨不得谁……”

  “疯子。”嘉庆帝道,却跟着辗然笑开。

  可等他走了,白宇云又撑起身,缓缓挪动到碎掉的小几边,伸手扶扫开木屑,捡起铜兽。

  “即便只是一具空壳,也轮不到你惦念。”一团火焰重新燃起,照得白宇云的眉眼更加阴邪,彻彻底底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魑魅魍魉了。

  行进的队伍某一处,悄无声息倒下去一个人。他旁边的人毫无反应,继续向前走去。

  ***

  冬日天亮得晚,黑得却早。还没到酉时,光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白知秋裹着斗篷,连脸都不想往出露,全靠夕误足音认路。这么看来,他们更像是同僚。夕误往白知秋那侧偏了偏伞,想起什么似的:“先前,我欠我那小徒弟一柄剑,你们有替我给吗?”

  “给了。”白知秋闷声道。

  “该谢哪位师兄?”夕误不甚意外。

  “姜宁师兄。”

  “嗯,”他应了声,“顺安临四境,三百年前落成,由周围十二城拱卫,风水布局皆有讲究。蛊鬼可以用顺安来隐藏怨煞,相应的,他很难对顺安动手。去岁之后,北越一直查得极紧,专程派去的信使应当午夜返回。南方宁越两州对峙已久,宜州疫病也有三年之久,不好拿准。”

  “知道一些。”

  “一些?”

  白知秋轻呵一声,神色疏淡,“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太久了,生疏了。”

  “天下风起云涌,不碍学宫与世无争。清风煮酒,暮色煎茶,过惯了那种日子,世间年岁几何,确实记不起多少。”夕误也笑了一声,“五日后是人间新岁,此后又有上元,以凡人生气生灵的阵法太弱,这一道能够维持多久?”

  白知秋不很上心的样子:“两月左右罢。”

  “两月足够吗?”

  “两月后,已经过了雷动蛰惊的时候了。”白知秋垂眸,目光从路边石缝中的枯草上一掠而过,“该醒的都会醒,不该醒的,自然就不要醒了。”

  “我曾在南境,见过一种树。”夕误抖掉伞上积着的落雪,“东风过时并不生芽,常常要等到春日之后。卜术中讲,一念之差天翻地覆,也讲置之死地而后生。三百年过去,未必没有转机,何必现在便敲定结果?”

  “你劝我倒也罢了,别拿这些话去哄你小徒弟了。”白知秋摇头,“让他听见怪难过的。”

  “难得。”

  “不难得。”白知秋道,“你将我想得也太无情了。”

  夕误侧目,不置可否。

  重郡再大,有夕误引路,回去用不了太多时间。谢无尘已经起好阵局,甚至附了防风的符箓,站在门口等他们。

  “回来了。”白知秋卸下兜帽,任他打量,等谢无尘明显松下一口气,才道:“城中阵局已经落好,今夜封了蛊咒明日便走,越快越好。重郡善后的事宜只能辛苦姚州府了。”

  “明白。”谢无尘道,“我为你压阵。”

  夕误落后两步,眯眼审视走远的两人,最终无声一哂。

  作者有话说:

  “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出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记》

  嘉庆帝相关剧情见第12章 ,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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