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她头顶洒落,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谢砚之昏迷至今已有数日, 纵是如此,仍在不停喃喃。

  他声音很小,气若游丝, 若不凑近了去听,定然听不出,他是在说:“不能堕魔,不能堕魔……”

  床畔,一个着玄衣的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

  勾起唇角, 笑道:“都这样了, 你还在硬撑什么?”

  谢砚之此刻若是醒着的, 定然会发现, 这玄衣男子面容瞧着虽陌生, 神态却与容郁一般无二。

  他们都生了双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与谪仙般的容郁不甚相配, 可放在这男子身上, 出乎意料地合适, 又或者说是, 这样的眼睛本就该生在这张脸上。

  这玄衣男子名唤百里烬, 乃魔域之主,也就是现任魔尊。

  他挑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又盯着昏迷不醒的谢砚之多看了几眼,自顾自地道:“看来, 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正当此时, 紧闭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一个七八岁、与百里烬生得颇为相似的孩童推门而入,孩童径直朝百里烬走来, 依偎在他怀里, 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爹爹, 你为何非要逼这个人入魔呀?”

  百里烬摸了摸那孩童尚未褪尽胎毛的脑袋,桃花眼里泛起波澜:“当然是为了我的小阿诀和咱们魔族的复兴呀。”

  .

  “阿诀哥哥?”魇熄秘境外的密林中,颜嫣正挑着眉调侃谢诀,“都已经走出魇熄秘境了,你是不是该把我放下去了?”

  听闻此话,谢诀非但没松手,反倒将她搂得更紧,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亦随之弯起。

  “多日不见,腰身似乎粗了不少?不过,没关系,阿诀哥哥我抱得动。”

  颜嫣又不傻,当然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调戏她,想看她露出羞怯窘迫的神情。

  可她颜嫣才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他既有这个心,她偏不遂他愿。

  她故意掐着嗓子,用小拳拳狂锤谢诀胸口,每一拳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力道大到能随时抡起大锤去街口表演胸口碎大石:“哎呀,讨厌,不要调戏人家嘛,人家会害羞的啦~”

  谢诀被她锤得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里,连忙撒手放人。

  她生得好看,嗓音软糯,这样掐着嗓子发嗲倒也恶心不到谁,只是这力气未免也忒大了些,吃不消,着实吃不消。

  颜嫣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皮笑肉不笑地挑衅着谢诀。

  “阿诀哥哥怎不继续抱人家了?”

  谢诀笑笑:“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还是去找你家砚之哥哥吧,小白弟弟也挺不错,阿诀哥哥我着实没这个命来承受。”

  不知怎得,这话听上去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也不知谢诀说这话是否别有用心?

  颜嫣可不敢掉以轻心,斜着眼睨他,本想说什么怼回去,不远处的林荫小道中骤然现出一抹俏丽的鹅黄色身影。

  虽隔得很远,颜嫣仍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竟是她与谢诀此番准备去救的周笙生。

  周笙生步履匆匆,不时回头看几眼,似乎很担心会有人追上来。

  可她发髻整齐,衣裳也十分熨帖工整,不像是与人缠斗后逃出来的模样,颜嫣心中颇有些疑惑。

  此处草木繁盛,颜嫣与谢诀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清周笙生,周笙生却看不到颜嫣,待她又走近了些,才发现了被草木隐住身形的颜嫣二人。

  她不由怔住,目光落在颜嫣身上,既有重逢后的喜悦,亦有些许忐忑与不安,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倒是颜嫣先反应过来,她两步并做一步迈进,一脸关切地望着周笙生,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关切:“你逃出来啦?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那个“他”自是指谢砚之。

  周笙生闻言缓缓摇头,心中仍有些许不安。

  她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嘴,犹豫半天,终还是说出了那句在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你……难道就不怪我吗?”

  这话问得颜嫣很懵,她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怪你?”

  周笙生神色复杂:“怪我与魔尊透露你的行踪。”

  当日在谢砚之的逼迫之下,她毫不犹豫地舍弃颜嫣,选择保全自己娘亲,虽说她至今仍不后悔,若重来一次,她仍会这么做,可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特别是看到颜嫣毫不掩饰的关切时,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颜嫣愣了好半会儿:“我当什么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有什么好怪你的?他若撬不开你的嘴,那才叫奇怪呢,况且,此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完全可以选择不帮,却还是为我而涉险,要怪,也该怪我连累了你,怎还反过来了呢?”

  虽说本就是这么个理,却鲜少有人像颜嫣这般拎得清。

  多得是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甚至连周笙生自己都被绕了进去,总觉她愧对于颜嫣。

  在此之前,周笙生其实并不理解江小别与她那傻弟弟怎就对颜嫣这般死心塌地,明明也没多少交集,如今方才发觉,颜嫣的确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她心中思绪万千,颜嫣仍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而且,他定然是拿你娘和你弟弟来威胁你罢?换做我,我也不可能牺牲自己亲人来救你呀。”

  “再者,我知道你定然对他有所隐瞒,否则,我哪有机会跟他斗到现在?早几百年前就被抓走了,说起来,还得亏你机灵呢,但凡是换个蠢笨点些的,我都没机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颜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周笙生澄清,周笙生心中又怎会毫无触动?

  可成年人的友谊从来都不会直接挂嘴上,而是,你对我好,我都记在了心里,他日定会找机会来回报你。

  说完这些话,颜嫣话锋一转,回到正事上:“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们二人还准备去救你呢。”

  周笙生回眸看了眼身后那幽深不见底的林荫道,目光与藏身于暗处的某人相撞,很快又收回。

  “此事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幽暗的林荫道中赫然走出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正是那个在谢砚之手底下当差的“黑影”。

  神隐许久的青冥翘着二郎腿躺在他肩上,吊儿郎当地道:“你小子胆子可真够肥的啊,不过,放那个姓周的姑娘走也好。”

  青冥与颜嫣相识时间虽不长,可若说他对颜嫣完全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他当日才会冒着被谢砚之发现的风险给颜嫣传音。

  在他看来,谢砚之本不该沉溺于所谓的小情小爱,他做不到除掉颜嫣,那便只能忤逆谢砚之,让颜嫣跑得远远的,最好此生都不要再与谢砚之相见。

  如此,对她,对谢砚之,对所有人都好。

  念及此,他幽幽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边:“也不知君上如今怎样了?”

  .

  谢砚之如今的状态相当不好。

  他是被不断掠过耳畔的风声与嘶吼声给吵醒的。

  各式各样形态怪异的妖魔充斥在他眼前,既有头颅像水缸那么大的蜈蚣怪,也有全身上下长满眼睛的巨型蠕虫,还有生着人脸的九头巨蟒……

  它们相互绞缠着,撕咬着,拖拽着无法动弹的他往下坠落。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火红的绸带从自己手中滑走,在风中飘呀飘,被不断刮来的罡风绞成齑粉。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在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

  渐渐地,连意识都开始模糊。

  在狂风中不断往下坠落的他做了个绵长且寂寥的梦。

  他梦中有个身披银甲的神邸,神祇手握长戟,脚踏青龙,抬手间,万里山河顷刻湮为飞灰,无人能与之比肩。

  他还看见了那场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诸神之战。

  那一战可真惨烈,尸骨成山,日月倒颠,从那银甲神邸身上流出来的血如溪流般淌向人间,所经之处烈焰滔天,焚尽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熄灭。

  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神祇还是陨落了,死于诸神的合力围杀。

  其肉.身与魔骨被分割封印在六界各处,其神魂不死不灭,为消其戾气,投入轮回,每五百年转世一次。

  若无外力干扰,他会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湮灭魔性,重返神界。

  可人的贪欲无止尽,总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打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幌子将他唤醒。

  这一世,他是谢砚之,本该修出仙骨,摆脱轮回之苦。

  仍难逃被迫觉醒堕魔的宿命。

  牡丹跌入淤泥,美玉染瑕坼裂。

  那个皎皎如月的少年郎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

  魔窟外,百里烬寸步不离地守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的某日,九天之上风云巨变。

  狂风肆虐,电闪雷鸣,原本晴朗的天铅云密布,漆黑似墨的魔气自魔窟中源源不断涌出,方圆千里内的草木俱枯萎,自此以后,便是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干旱与饥荒。

  这些,统统都与百里烬无关,见此异相,他激动到险些落泪。

  五百年了,他等了整整五百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是一个他守了一生的秘密。

  他们百里家世代供奉魔神,魔神的每一次转世轮回皆有他百里家从中作梗,试图复活魔神,奈何前面的无数次都失败了。

  不过,没关系,从前之所以失败,皆因魔神所托生的肉身承受不住这般强大的神魂而崩塌,这次,魔神托生之人是谢砚之,乃修仙界近十万年来天赋最高的剑修,绝不可能再失败!

  这个计划早在百里烬见到谢砚之的第一眼便已定型。

  他用祖传的控傀术将玄天宗掌门容郁制成一具活傀,再将自己的神识附着在容郁皮囊之中,以此接近谢砚之,一边给谢砚之送关怀,一边搅风搅雨,推波助澜逼迫谢砚之堕魔。

  是了,若无百里烬在背后兴风作浪,光凭一个柳月姬,谢砚之还不至于落得这番田地。

  可他自认问心无愧,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魔族的复兴,如今只待君上现世,率领魔族一统六界!

  涌出魔窟的魔气越来越浓郁,几乎就要遮蔽天日。

  天外陨石打造的拱券门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兽吼中轰然倒塌,然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那人的脚步声自深渊底部传来。

  百里烬深吸一口气,难掩激动地伏跪在地:“臣恭迎君上!”

  魔气仍未散尽,那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

  百里烬抑制不住地抬起了头,在魔气的遮掩下,用近乎痴狂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神明。

  他完成了百里家历代先祖都不曾完成的夙愿,这让他如何能静得下心?

  奈何,他的神明并不领情。

  魔气散尽,乌云消退,一缕天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他琥珀色的眼睛。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唤醒本座?”

  短短十二个字,寒到了骨子里。

  笑意凝结在百里烬唇畔,他满脸惊恐:“君,君上……?”

  回应他的,是一股足矣毁天灭地的磅礴能量。

  只闻“砰”地一声巨响,百里烬顿时化作血雾炸开。

  始作俑者谢砚之垂下眼睫,慢条斯理擦拭着自己手指。

  太弱了,比起十万年前,凡人之躯的他终究还是太弱了。

  两米开外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谢砚之手中动作一顿,瞥向那处。

  那一整排灌木顷刻化为飞灰,躲在其后的孩童无所遁形,瑟瑟发抖的他缩成小小一团,竭尽所能地往后退,直至退到墙角,再无后路。

  谢砚之什么都没做,就这般静静地凝视着他。

  危险气息四处蔓延开,周遭的空气也仿佛瞬间被抽干,孩童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绝望如海潮般涌来,一寸一寸将他淹没。

  原来……这便是爹爹口中的,神与凡人之间的差距。

  正当孩童以为自己也将毙命时,谢砚之却笑了,辨不出喜怒,只叫人毛骨悚然。

  尔后,孩童听见他说:“你是容郁,不,百里烬的儿子。”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愈发让孩童感到恐惧。

  纵是如此,他仍鼓起勇气应了声:“是。”

  浮现在谢砚之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很好,从此以后,你姓谢。”

  .

  谢砚之堕魔,再次现世的消息,如插上翅膀般传遍六界。

  不消半月,所有人都知道魔域换了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疯子做尊主。

  谢砚之疯倒是没疯,可如今的他也的确离这个状态不远了。

  他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上一世,乃至上上上一世的记忆,他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堕魔死去,一遍又一遍被人唤醒,带着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记忆不断轮回转世。

  那些本不该属于他这一世的记忆不断侵蚀着他的灵台。

  是这么地刻骨铭心,有时他都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他开始频繁头疼,开始频繁杀人。

  既有该杀的,也有不该杀的,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不知过了多少年。

  时光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历史的轨迹从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

  付星寒机关算尽,柳南歌仍孤身一人提着剑杀来魔域找谢砚之。

  再往后……

  柳南歌被谢砚之打成重伤,柳月姬不得不将她冰封于极北之地,四处寻觅龟蛊的踪迹。

  那夜大雨磅礴。

  柳月姬端坐于柳家家主之位上,抬手递给付星寒一封信函,弯起嘴角,视线在他面上游走:“璃妹已被我寻到。”

  她从不强迫人,选择权向来都在付星寒自己手上。

  是要牺牲自己来做容器,转走藏在柳南歌血液中的蛊虫?还是去找颜璃,与她生个孩子,来给柳南歌做血包?皆由付星寒自己说了算。

  付星寒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再一次向现实妥协。

  那些曾发生过的事一遍又一遍上演,无人能挣脱这所谓的宿命。

  此后,又过十年。

  外出游历的谢诀在凡间捡到一个与柳南歌生得有七分相像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唤颜嫣,生了双圆滚滚的猫眼,笑时唇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沁了蜜般的甜。

  谢诀将她带回魔域,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用那张天真无害的面孔来收割男人的心。

  她在谢诀的精心照料下一天一天长大,又在最好的年华,被谢诀当做一份厚礼送给谢砚之。

  颜嫣来到魔宫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被阴云笼罩了近十年的魔域终于得以见天日,阳光照亮每一寸土地,唯独照不进那座耸立万年未倒塌的宫殿。

  空旷的宫殿中,谢砚之独自一人抱着断剑无念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他坐姿尤为端正,是常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偏生眼神又格外散漫,与那过于端正的坐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耸立在殿中的一百零百根打磨平整的晶石柱倒映出他的身影。

  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早已香消玉殒的端华长公主。

  她在光滑如镜的晶石柱中对他笑,笑意一如既往地薄凉。

  “挣扎,反抗,又有何用?你瞧,你终还是变成了我想要的模样。”

  尖锐刺耳的笑声在他耳畔不断回荡,仿佛无孔不入,不断刺激着他纤细的神经。

  他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淡漠的琥珀色眼瞳中戾气丛生,那些有如实质的杀气海浪般席卷而去,不过须臾,殿内所有能倒映出人脸的晶石俱在他的威压之下化作齑粉散开。

  整个世界重归宁静,静到他的呼吸声无端被放大数十倍。

  此后,又不知过去多久,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响起一阵响脆的“哒哒”声。

  是弹珠弹跳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小姑娘轻盈的脚步声。

  “哒哒哒……”

  “哒哒哒……”

  他们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哒哒哒……”

  弹珠终于弹进了空荡荡的大殿。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刺目的阳光争先恐后涌来。

  小姑娘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扫视殿内一圈。

  光从她头顶洒落,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置身黑暗的他缓缓掀起眼帘,静静注视着那个四处张望寻找弹珠的小姑娘。

  某一刻,他们的目光隔着空气与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相撞。

  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时光好似停止了流淌,小姑娘盯着他的脸愣了许久:“大哥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谢砚之琥珀色的眼瞳中既有迷茫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是啊,为何这么眼熟?究竟在哪儿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