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57章 三更合一

  花辞树没有想到西淮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他几乎没有迟疑就将花辞树手中药粉接下,当着他的面,咽入喉中,干干净净。

  “够了吗?”

  少年抹了下唇,又从桌面的茶壶中倒了杯温水饮下——迷梦草遇水药效扩散会更快。那种腐蚀肺腑的痛处立时传来,西淮眼前一黑,但还是忍住了,只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花辞树静默地没有说话,西淮手指微微发抖地按住了剩余的另一只药包,略显艰难地划到自己跟前。

  然后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花辞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恍若出神一般默然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西淮的身影都要消失在客栈视线尽头的时候,身侧的粉衣少年刺客才问道:“领主……要追么?”

  “……”

  花辞树没说话,闭了闭眼。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

  神秘淡漠的上京领主低声喃喃,他仿若出神般低语:“‘我不想与你相互亏欠’。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呢?我真讨厌啊……”

  ——因为它会让人彻夜难安,陷入往事的折磨中。

  “领主,不好了!”

  沉默间,门外却传来惊乱失措的禀告声。

  花辞树抬眼,只见一名下属领着一袭黑色的身影踏入门中。那人少见的脸色微微苍白,凌冽如折锋的唇抿了起来,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花辞树立时会意,吩咐所有人退于室外。

  时隔数十年,花辞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黑衣剑客脸上显出这样的神情。那上一次,还是他们孤身闯进盛泱王宫的时候。

  “六哥,怎么了?”

  花辞树低声询问。

  “盛泱……还有炼琉璃骨的器具。”

  黑衣刺客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于花辞树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他接着说道:“王为良压着近千名骨奴,就等着威胁你……!”

  ……

  西淮一路跌跌撞撞,扶着苍苍高树离开了深林。

  在近出丛林的时候,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数个时辰。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整个肺腑都要被熔尽的苦楚,即便是叶逐颜,也有种撑不住的感受。

  然而,西淮沉沉地喘着气,在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在银止川中迷梦草的毒的时候,原来他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痛苦。

  难怪他不肯再原谅他,如此剧毒,却是从自己心爱之人的平安锦囊中取出,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再对彼此抱有希望吧?

  可是……可是。

  当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之后,其余更多的错事即便不是他所为,也已经百口难辩。

  他和银止川,就是本不应该相遇的两个人吧?

  西淮握紧了手中的解毒粉末,缓缓踉跄着走向城区:

  不管是应当相遇也好,还是不应当相遇也好。就让这一切的错误,都在此结束吧……

  “娘亲……爹亲……”

  走进城内的时候,西淮却骤然发现,仅仅离开了一天的星野之都整个变样了。

  簌簌而下的房屋泥土,惊乱逃荒的城民,匆匆而过的守兵……原本就濒临临界的星野之都在不期然间被打破了平衡——

  燕启人发起了攻击。

  城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混杂其中的,还有嘶吼和哀喊,远远的看上去满是红通通的火光。

  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背着包裹逃命——但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燕启人早已经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死了,有试图突围者,全部惨叫着被射杀;更多的,是抱着亲人和幼子,抱头痛哭……

  西淮路过一个敞开了门的屋宅,里头挂着一个自尽了的平民——板凳踢掉后,无着落的尸体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

  “老天啊……救救盛泱吧……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造这样的孽啊……”

  哭腔和哀喊起伏不绝,无数人跪俯着,满脸泪水,祈求上天。

  ——这些平民,在盛泱好的时候没有享到盛泱的福;在盛泱灭亡时,却遭着因盛泱而带来的罪。

  尽管已经早有预料,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西淮还是禁不住地身体微微发颤……

  他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破的那一天。

  一样的血光连天,一样的惊乱恐惧,退无可退中,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感到呼吸有些发紧,西淮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然后加快步伐,快速地朝镇国公府赶去——

  他想见到银止川。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些鲜血和人命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怀疑起了自己对盛泱的灭亡无动于衷是否正确。

  然而,再见到银府的时候,同样对西淮当头棒喝。

  他看着这大门洞开的府邸,并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府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

  西淮站在原地,怔怔自语着:“银止川……银止川!!”

  他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解药粉末,近乎是失态地四处大声呼喊。

  然而熟悉的府宅已经空无一人:水榭楼台,幽径乔木,曾经和银止川一起拾过落花的地方、推过秋千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荡。西淮自己的声音在大而寂静的环境中回响着。

  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你找人么?”

  许久,才听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她大抵是外头太乱,见镇国公府空着,壮着胆子躲避来的。

  女子藏在厨房的一个竹篓底下,此时小心地伸出了头,探究地看着西淮:“我……我方才看到,一个穿银白色衣裳的人,跑到外头去了……往左拐。”

  西淮呼吸一滞,瞬时也跟了出去——

  那一刻,他想到,好不容易弄来解药……祈求上天,一定让他找到银止川……!

  两个时辰前。

  银止川是向来无所谓盛泱死活的,燕启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正在房中擦枪。

  濯银的锋锐的长枪,银止川慢慢从枪尾擦到尖锐的锋。

  外头地震山摇,他却平淡自若到了极致,好像和平日的闲散早上也没有区别。

  晨光漫漫的从窗纸透进来,落在雕木桌面上。

  虚空中,浮尘轻舞。

  如若在平日,院子里还有老门房哼曲儿的声音,但是现下银止川都早已将他们赶走了。让他们去星野之都周边的乡下,躲过战乱,再回城中。

  院子外空寂寂的,银止川于是自己哼哼了一曲《何以归》。

  “……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美人梳妆兮,涉泽别征郎……”

  这是空旷苍凉的曲子,从前军中唱起时,总充满着一股离人哀伤之意,仿佛此去难归,妾郎死别。

  然而银止川唱不一样,他唱什么都是轻浮的,带着一点儿世家子的纨绔气,令人一听就想到星野之都的繁华似梦,香驹宝车。

  “救……救命。”

  隐约的,外头好像响起了拍门求救的声音。但是银止川没有理——从燕启大军逼近以来,他已经听过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而他银止川,着实是一个记仇的人,曾经低谷时的谩骂指责,无端冤屈,让他对这些曾经伤害过自己血亲的人已经心冷硬到了极致。

  ——凭什么要原谅呢?……凭什么要救赎呢?就因为他生在将门,就一生要无怨无恨,受尽不平不公也不能生怨言吗?

  银止川倦了,他是个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拘束的人,他的祖辈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会做。

  与其去保护这些无辨是非、叫人心灰意冷的百姓,不如将生命最后的这一段时光用来独处。

  静静地喝一盏酒,想一些叫人快活的记忆。

  “喂……救命啊,那个谁!那个谁!!救救我——”

  然而,那隐约的求救声并未淡去,反而越发绝望。厚实沉重的朱门也被拍的“哐哐”作响。银止川起初并未在意,他已经心意已决了的——直到后来,恍惚间,他却忽然发现这呼喊的音色有些耳熟。

  “救救我啊……我……我好害怕……”

  握着酒杯的手稍稍停滞,银止川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他迟疑地放下酒杯,走到府门前。

  然而,就在他就要开门的前一瞬,门口倏然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一堆人联合起来捉捕一个人,声音嘈杂,动作也杂七杂八的。其中还掺混着不耐烦的骂声。

  “跑!还跑啊!”

  “告诉你,给老子老实一点……别自找麻烦!”

  “银子都领了,这时候后悔,来得及么!?”

  ……

  并且奇异的,在这些骂声中,被追捕的那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啜泣。

  仿佛连最轻微的违抗,也是不敢。

  “走吧,跟老子回去!”

  一群人押送着猎物,大获全胜,推推搡搡地往回走去。远远的,似乎听见他们在说:“……下一批,可就轮到你了!”

  “……”

  银止川推开门时,只能瞧见一个很远的背影:一群穿着麻布衣衫的男人,扣着一个身形瘦削干瘪的小孩——

  似乎是心电感应,在即将经过墙头拐角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回过了一下头——

  是张脏兮兮的熟悉的小脸,小乞丐!

  银止川怔住了,但是下一刻,恍若又怕被银止川看到似的,小乞儿唇角抽动了一下,怯怯地回过了头去。

  ……不要跟过来……?

  ……救命?

  银止川迟疑地想着,那一瞬间,他摸不清小乞丐没有表达完的意思。

  方才没有开门的几分钟,他想同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从哪里死地求生地跑出来,即将又被捉到哪里去?

  银止川只迟疑了一瞬,而后便敞着门,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镇国公府府门大开,半刻钟之后,西淮便赶了过来。

  但是,在此时,银止川追出了数条街,在越发接近城门口的时候,他恍然踩进了一地泥泞的温热沼泽。

  他抬起腿,后知后觉的,看到了银线白靴边缘濡湿的鲜红血迹。

  很难形容银止川在看到血滩中还掺杂着精液杂沫时的心情。

  他不是第一次身临战场,但是是头一次,在城内看到如此血腥残酷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繁华都城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血洗过一般的修罗地狱。

  因为是直面燕启人攻击主力的地方,正门口比星野之都内其他地方更可怖的多。

  触目可及的,便是断肢残躯。还有被剖开肚腹的士兵,血淋淋的肠都淌了一地。

  涓涓的血从躯体里流出来,像是小溪的声音。

  如果在平时,这样可怖的场面叫任何一个闺中小姐或孩童看到,都会捂眼作呕,但是此时——

  一个脏兮兮一脸血污的小孩蜷在角落中,抱着一只小狗,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银止川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僵硬地抬头看了银止川一眼,银止川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但是小孩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那样痴傻木偶一样坐在那里。

  流箭来了不知道躲,飞石砸在面前也没有动静。

  “你……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银止川下意识说。

  但是旋即,他又愣住了:星野之都此刻,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连惊华宫沦陷,恐怕也不过时间问题。除了早前逃走的那些人,现今还留在城内的百姓,恐怕都要成为盛泱的陪葬了。

  “小心。”

  下意识的,银止川替小女孩挡下了又一只飞来的流箭,叮嘱她:“总之不要留在这里……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先躲起来……!”

  来不及亲自将小孩护送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银止川只得将她先搂起来,然后连同她的小狗一同塞入一个空房屋的米缸中,再三重复:“不要发出一丝声音……不要乱跑。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再出来!”

  可是,什么时候会是“足够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到来,银止川也不知道。

  他已经放开这大局太久,无力去改变它什么了。

  小乞丐的去向已经追丢,银止川只得接着往前走去——

  在更接近城门的地方,有众多黑压压的人影。看不清楚他们集结起来在做什么,只能听见有隐约的嘶吼和哭腔。

  担心打草惊蛇,稍作停顿后,银止川从路边一个死尸的身上剥下一套衣装,混进了人群里。

  “我们……会死的吧?”

  兢兢战战的声音,一个士兵蜷缩在城墙根下,低声地颤抖说。

  “不、不会的……”

  然而另一个同伴,恐惧已经令他笑起来比不笑还难看,仍鼓励地回答说:“只是射出一箭,射完之后,我们就立马撤下……当初告文上是这么说的啊。应当不会出事的。”

  “可是,那些在前面批次里上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回来啊……”

  脸上黑黢黢的小兵仍旧在发抖:“连尸体也没有看见……”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

  同乡人僵硬地扯动唇角:“……所以才没看见尸体……也许还有另一条撤退的路,他们都从那里走了。”

  “……”

  集结的队伍中,一片沉默。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未知的恐惧在这支小队中流窜,形成无形的、但巨大的压力。

  他们就是见到城头昭示而来报名“勤王”的义士。

  因为有御史台的一纸文书,又能领十颗金铢,这些一生都或许没有见到如此多钱的贫家小孩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加入到了其中。

  可是入编之后,令人惊异的,号称要将他们培养成“盛泱砥柱”的王为良等大员,却根本没有对他们进行系统的训练。连基础的操兵都没有进行过。

  只给他们每人发下一支做工精美至极的琉璃玉箭,握在手中冰凉彻骨,即使在阳光下,也透出一种诡谲阴冷的味道。

  王为良叮嘱他们,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一滴到这玉箭之中。

  而后,就再也没有管过这支“义兵”。

  “不、不要再无端猜测了!”

  似乎是无法容忍军心濒临溃散边缘,一个剃着平头,模样看起来老实至极的兵站了起来。

  “莫大人王大人,都是很好的!他不是给了咱们十颗金铢吗!?你们莫要恩将仇报,做那畜生不如的事!”

  老实的兵声音大,嗓门粗,似乎是极少在人前这么大声说话,连脸也涨红了:“……观星阁、林御史,说的道貌盎然,但是哪个给过咱们一个子儿!?要我说,他们一直与王大人莫大人为敌,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

  “……”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更何况,上头哪个不是精英,哪个不比我们明白?”

  老实巴交的兵继续说道:“就我们这种庄稼插秧的脑子,瞎捉摸人家做的决定干啥!……在军中流传这种话的,少不得是燕启的细作。都是要来害咱们盛泱的!”

  “……”

  沉默中,依然没有人说话。

  “下回,不许再说这种传闻了!”

  脸庞发红的兵大声说道:“再说,我可要禀告给监军大人,将你们当做细作都抓起来了!”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人心各异。

  早在数日之前,这番话是没有任何人质疑的。但是随着近在眼前的事实一再发生,一些本牢固不可动摇的观念摇摇欲坠了起来。

  “喂——你们,排成队,过来!”

  正当此时,远远的监兵过来了。他们原本看守猪崽一般看押着这群“义士”,此时却懒洋洋的,驱赶他们:“带上你们的箭,跟我来!……轮到你们上了!”

  方才发言过的老实庄稼人挺直胸脯,像要为同伴们打气一般,第一个走了过去。

  其余人等畏畏缩缩,却也别无选择,只能像要走断头路一样跟过去。

  然而,刚靠近城墙头,方才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结束了——

  只见直面燕启人的墙根之下,赫然陈列着的,是一堆白骨。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两股战战,惊惧出声。

  “别管。”

  监军懒洋洋的,吩咐他们:“带上你们的箭,瞄准燕启尸兵射出去!”

  ——终究是听从了西淮的建议,星野之都守将在城外布了鼓阵,又以刺人口鼻的毒雾投掷而下,燕启活着的士兵已经全部被击退了,只剩下部分无痛觉也不会中毒的活尸仍在城门口反复游荡。

  “射、射出去,就能走了,是罢?”

  然而看到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腐尸,本也没有经历任何专业训练的义兵根本吓破了胆,连声音也是颤颤的。

  监兵神情漠然,不给他们任何回应,义兵们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弯弓搭箭——

  “嗖——”

  琉璃骨箭呼啸了出去,带着冰冷的温度,狠狠插入一个燕启活尸的腐烂眼眶中。

  “射中了射中了!”

  那人欣喜得大叫:“俺在村里的时候射猎就是一把好手,杀燕启狗也是一、一样——呃——”

  然而下一刻,那人便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样,脸憋得通红,手足四肢都发抖战栗起来。

  方才执过琉璃箭的那只手更是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阴冷可怕的东西正在竭力钻进去。

  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的寻常庄稼人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血水自他的指尖滴落下来,血肉正在融化,只不过转瞬,方才活生生还存在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摊白骨!

  与他同时消亡的,还有燕启方被他射中的那只活尸。

  “这……这是什么呀……”

  众人开始害怕了,他们脸色惨白地想要后退,但是监兵们早已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他们像一群被赶到一起的羊一样待宰,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下一批等待的义兵快逃的可能。

  “别想了。”

  监兵们依然是懒洋洋的:“喏。”他们甚至努了努嘴,示意城墙之下的游荡腐尸:“你们要逃,是格杀当场;但若射杀燕启腐尸而亡,起码还是盛泱的英雄呢!‘义士’、‘义士’,哈哈,你们不会不知道自己招兵来,就是要当义士的罢!!”

  “……怎、怎么,会这样呀……”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落泪了。

  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或孩童,真正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早已逃脱了。极少会来这里参兵。

  对上拿有武器的城内监军,几乎毫无获胜的可能。

  ——不是没有想过牺牲,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犹如器具一般使用一次即被丢弃。

  “我……我不想死……”

  同样在人群中的小乞儿呢喃低语。

  他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出军队中的异样,但是仍然没具备足够的勇气逃脱。

  在那个时候,银止川府邸的门前,他本可以大叫叫银止川救他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

  是为什么呢?是对这个盛泱仍然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么?是不甘心一生被人忽视、终于有一次被称作“盛泱砥柱”的机会么?

  ……他不知道。

  但是这一念之间的犹豫,已然足够叫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乞儿内心骤然爆发出一阵绝无仅有的勇气,他呐喊着:

  是的,他还没有买到星野之都的大房子,还没有开一间花铺,还没有用完他小心翼翼存起来的那么些钱……他怎么能死?

  绝境之下,少年猛地站起了身,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监军冲了出去——

  打破沉默只要一颗石子,在他之后,感到备受欺骗的其他人也冲撞起来,大呼大喝地推阻挡在面前的一切,要闯开这个牢笼。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监军们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具备这样的勇气。

  “喂……你们怎么能走……”监军大叫:“你们可是盛泱人……你们这群叛徒、叛徒……!”

  可是,清醒状态下的自愿赴死,才是义士;因欺瞒与哄骗送命,那是将道德编造成实现私欲的枷锁。

  小乞丐感到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跑的这样快过。

  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一昧瞎跑乱撞——

  “喂。”

  然而,倏然间,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揪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是一个灰尘涂脸的布衫人。

  “唔唔……”小乞儿条件反射抗拒挣扎,却下一刻,那人顺势格开了一支朝他射来的冷箭——

  银止川道:“是我。”

  “……”

  小乞丐立刻安静下来。

  银止川抬脚转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格开了所有向那些义兵投掷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与追来的监军两相对峙。

  银止川没预料到监军见到自己会是这番反应。

  薛披瑞是星野之都的世家纨绔一员,但是除了自己拿着番架子,走出他们圈子之外没什么人理会他。

  守将听闻用来执琉璃箭的“稻人”出了变故,赶忙通知了副将,薛披瑞急匆匆赶来,与银止川碰了个面对面。

  “银……银七公子。”

  恍若身在梦中,薛披瑞上上下下将银止川打量了个透,然后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瞬时哭爹喊娘喊道:“七公子,您来救我们了!!”

  银止川发觉,世事的奇妙在于你永远猜不透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任何人威胁,就像被从底狱放出,独自回到家面对父兄的那七口棺木痛哭着立下的誓一样。

  但是此刻他看着薛披瑞、这个曾经一度也算在星野之都排得出名号的世家子弟,灰尘涂脸,衣衫褴褛,用一种祈求看救世主一样的眼光看着自己,银止川发现自己竟然在厌恶之外,感受到的是木然。

  他看着薛披瑞等监兵放下武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含泪说道:

  “对不起,七公子,当初镇国公府蒙冤,我爹非但未施加援手,还欲将你一同斩草除根……但、但是那都是他的主意!!与我可无关!!老爷子去年就驾鹤西去了,你要恨他,我回头就回去把老混账的牌位砸了!!……可是,可是我薛披瑞可是无辜的啊!!!”

  说来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但此刻哭爹喊娘地跪在银止川面前忏悔的模样,又让人怎么都生不出怜悯来。

  众人都不知道银止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是——不能叫他又离开了。

  缓缓地,原本站在银止川身后以寻求庇护的民兵们也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对不住少将军……我、我们以前对你有的话说的不应该……有些事惹得你心里不痛快!但是……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我们不想死啊,我们不想死!!”

  “你大恩大德……少将军,就原谅我们罢!!”

  “若你不高兴,老赵、老赵我把这根往银府丢过烂叶的手指头切下来!……”

  哀叫和恳求声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抱着银止川的腿——那腿修长笔直,裹在银袍中,原本是再风流倜傥不过的。一跨马打街头过的风流,人人都曾见过。即便现在穿着灰色土袍,也显得风姿不凡。

  他们将泪水涂在银止川的衣袍上,牢牢地抱着,好像怕他下一刻就会突然走掉一般。

  银止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地哀哭着请求他的人,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讽刺和哀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在不辨是非的时候对他人造成莫大的伤害,而后遇有所求时又毫无尊严地哀求。

  当然最可悲的是,银止川发现自己竟依然无法心硬到无动于衷地拒绝他们。

  他本以为自己能的。

  “走……走吧!”

  满地挽留银止川的人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极地地喃喃着:“喂……你快走吧!”

  是小乞丐。

  他是银止川第一个救下的人,也是离银止川最近的人。

  他拉着银止川的衣襟,低声地说着:“不要为我们做你不打算做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该我们自己承担恶果!”

  银止川回头,发觉这小孩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光亮,以往一样,看起来有些倔强。但是与地上匍匐着的其他人截然不同。

  “不要管我们了……你走吧!!”

  狠狠的,他用力一推,将银止川猛地朝城楼台阶处的方向退去。人群中骤然惊呼,但是小乞丐拼命地拉住他们,不让他们去追逐银止川——

  同时慌乱的还有监军,薛披瑞赶紧下令,说道:“快快快,不要让银少将军离开。留住七公子!!——”

  但是,就在此时,一项更令人慌乱的军报传来,楼下的守将屁滚尿流爬上阶梯:

  “不不不好了,大人,城下许久不动的腐尸又开始攻击了,我们……我们没有琉璃箭,快守不住了!”

  “不是说超出三公里距离,顾雪都对铃铛的控制就会大幅度缩小吗!”

  “属下不知道。”

  守兵哭丧着脸:“属下确实是按照那位公子留下的锦囊中阵法布置的……”

  地动山摇间,仿佛要将现下的这个情报验证——一只腐朽的手攀上了城墙的边缘。因为死亡已久而带来的尸体恶臭笼罩住了城楼上的每一个人。

  “唔啊啊啊——”

  恐惧的大叫瞬间响了起来,那活尸行动迟缓,但皮质坚硬,因尸肿比常人高大数倍有余。

  它茫然地四处晃荡着,却又不惧任何刀剑,只逮住任何一个人,就拉倒身前咬断喉管。而指甲里流出的尸毒又足够叫任何一个沾碰到的人毙命。

  崇信三年,星野之都大乱。

  有亡尸恣意纵横,使盛泱祚尽,龙脉断绝。

  而本可以用来治住顾雪都的毒和鼓音,都早已在四年前破解。

  那是有一个少年,有着清亮皎澈如星辰的眸子,对顾雪都说道:“我愿做舜华的守灯人。”

  于是,顾雪都的尸障,再不受距离之远限制了。

  然而,这一切的故事都在西淮离开燕启之后发生。他未曾知晓。

  城楼上作为星野之都最后一层防护的守兵乱成一团,黑烟烧了起来,烧到了旗杆上盛泱华丽繁复的国徽上。

  远远的看去,只能瞧见无数晃动扭曲的黑影,和尖叫恐惧的大喊。

  “呼……呃……”

  小乞儿艰难地呼吸着,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他似乎在竭力分辨这是什么时辰,是接近日落,还是尚未入夜。

  他身边的人已经都疯狂了,逃窜着逃命或是被人踩死在途中。

  但是这一切都不要紧了,因为在腐尸爬上城墙时,刚好站在那里的,就是小乞儿。他是前几个被咬中的人之一。

  血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喉管中流淌出来,但是小乞丐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从前总以为,盛泱的君主和大人们比他厉害很多。读过许多圣贤的书。

  所以他们要他做的事,总应当是正确的。

  后来发现,也确实如此——

  只不过是针对高高在上的王权和君主们而言,是正确的而已。

  他们读过圣贤书、有他想不到的聪明念头,但是,他们不是他们的人。

  他们站在小乞儿对面的立场上。

  他们所做的“正确的事”,是对盛泱皇族而言的。

  可笑啊,他今日才明白这一点,可是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的花店还没有开呢……尽管他已经不想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住下来了。

  他想回乡下,去找他娘亲。

  “喂……喂。”

  朦胧的意识间,小乞儿恍然听到身侧有人叫他。

  他竭力睁看眼,看到满面血污的银止川。

  他似乎正在竭力帮他压住被拉穿的喉管,但是小乞丐知道已经尽是徒劳。

  “你走吧。”

  最后一次,小乞丐说:“你有想见的人……在这世上,还有想见的人,就不算了无遗愿。不要为我们死在这里。”[*注1]

  但是银止川想,其实也没关系的。因为他本身也活不了多久。

  他最爱的人在他身上下了迷梦草。

  “记得把冥生兰……挂在门前……”

  小乞丐最后说,然后他抽搐了一下,更多的血从敞开的喉管内淌出来,十二岁的小孩闭上了眼睛。

  银止川呆呆地看着眼前人,耳侧,还有不断的厮杀和尖叫传来。

  亡尸在进食,寻常人在奔逃,为了一丢丢的权益与疆土,为王者要将整个中陆都点燃烽火。

  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丑陋可怜的世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是孤单一人。”——夏目友人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