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53章 客青衫 112

  与此同时,星野之都内一间丝毫不起眼的客栈里。

  西淮孤身赴花辞树藏身星野之都的驻点,周遭刺客环绕。

  只不过他如同没有看见一般,径自在花辞树对面的桌边坐下,平静自若地看着花辞树的眼睛。

  两袭白衣相对,一方淡漠,一方难测。只不过同样的,都是风姿绝代。

  “说一说你的来意罢。”

  花辞树先开了口,他笑着从西淮脸上挪开视线,看向桌案上的杯子,给彼此倒了盏茶水,淡声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又准备要拿什么来与我换。”

  “假借我之手,给银止川服迷梦草的人,是你,是么?”

  然而,西淮没有回答,只反倒另问了一个问题。

  花辞树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他“啊”的应了声,似笑非笑,答说:

  “是啊。镇国公府的七公子比我想象中的更容易入套呢。我只是把迷梦草加到你送给他的锦囊中,他竟看也不看就贴身放着了,每日都不离身。那样轻易地就中了暗算。”

  西淮:“……”

  “虽然同为明月五卿,但是他和我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呢。”

  花辞树笑着,手指翻动着杯子,眼神显出一种冷淡的神情,说:“若是经我手的东西,没有十回也有八回的检验……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人,真不知道该说是幸福还是愚蠢哪……”

  西淮手指隐于袖中,无声地攥紧了拳。

  “噢,对了。”

  说着,花辞树又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西淮,说道:“说起来,能这么顺利,其实也要托我们叶公子的福。否则换做其他人,恐怕是连镇国公府都难以混进去的……能这样得到银府七公子的信任,究竟是怎样办到,本君心中真是十分佩服。叶公子有空,还请多多指教一二……”

  有些事,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便没有不容许别人提起的权利。

  哪怕那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在心口上一划而过的小刀。

  “我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注视着西淮的脸,花辞树眯了眯眼,笑着说道。他像是有什么恶趣味得了逞,惬意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

  “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然而,西淮苍白的唇倏然一笑,报复一般朝花辞树望去,一字一句问道:“如果你不明白,那么费尽十年光阴也要找出那个人下落的人,又是谁呢?”

  花辞树胜券在握的神情一僵,下一刻握杯的手果然就顿在空中,恍若凝滞。

  “不要再说无用的事了。”

  西淮哑声说:“那种用尽一切也要换回一个人的滋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将迷梦草的解药交由我,我给你想要的情报。等了十年,你真的不想快些找回她吗?”

  空气犹如凝滞,狭小的客栈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你在威胁我?”

  花辞树目光狠厉地望向西淮,直到此时,这个一直都显得有些孱弱的上京领主才显露出他真实的爪牙。他的眼神冷得彻骨地望着西淮,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一个连血仇都下不去手亲刃的细作?还是你觉得,你能得到连我上京数百精锐刺客都得不到的情报?”

  “唐烧雪。”

  然而,西淮只说出这三个字,花辞树就已经败下阵来。

  他静静坐在窗下的余晖里,禁锢在轮椅中残缺的躯体让他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苍白,那么……悲凉。

  名为“六哥”的黑衣刺客也抱臂靠在窗柩上,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是的,但凡是入过上京刺客门下的,都会知道上京领主在找一个人。

  她大概是一个女人,不同凡响又神秘万千。不仅叫叫座下精锐刺客无数、名列中陆信息网第二的花辞树找十年也找不到她,甚至有传闻说,连镜楼的人也与她关系匪浅——曾经花辞树也斥巨资遣人前往,想请镜楼的姬氏帮忙打探,却意外地遭到拒绝。

  但是花辞树究竟为什么要找她,她的模样姓名,来历身份,又无人知晓。

  因此,当西淮说出那个名字时,花辞树心中震荡可想而知。

  “怎么样,这个筹码够吗?”

  西淮叹了口气,说道:“给我迷梦草的解药,我就告诉你她是谁、现在在哪里……”

  “你先说……”

  花辞树唇齿嚅颤,像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先告诉我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我再与你谈条件。”

  “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西淮悲悯地看着眼前人,像是没有想到名震诸国的明月公子、上京领主,在听到自己千思万想的人的名字时,也会流露出这样失态的神色。他道:“你先交给我迷梦草的解药,我才会告诉你她的下落。”

  “……”

  这大概实在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西淮看见花辞树捏雪瓷杯捏至指尖雪白。

  “顾雪都就在星野之都城外不到三百里的地方……”

  良久,花辞树才声音嘶哑说:“我必须保证他来到时,银止川不能用枪。不然星野之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是的,诚然我希望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我同样恨盛泱。毕竟——”

  毕竟造成他变成如今模样,悲凉地永远也没有资格靠近她的人,就是这座罪恶的城啊……!

  上京领主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他朝西淮说道:“你也不希望他死对不对?”

  “……那么,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需要保证,要在盛泱亡国之后才能给他服下。不然,一旦银止川动用天下之兵,那就会是公子舜华的死敌……同时,银止川也许也会战死。想必那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倘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同你交易。”

  “我不能同你承诺。”

  这已经是绝大的让步,但是西淮却想也不想拒绝。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我不能放心叫他等到你们拿下盛泱的时候——如果燕启人十年才能打入星野之都,那我也要十年才能替他解毒么?”

  况且……银止川恐怕也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西淮脑海中浮现出银止川闷闷咳血的模样。

  双方无言对峙,花辞树也不发一语。

  “给我三天时间。”

  许久后,花辞树颓然垂下手去,作出退步,低声说。“三天后,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他大概终于也有了无法放弃的软肋:寻找了十年下落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地再一次错过啊……

  西淮点点头:“你大可放心。银止川……”

  少年停顿了一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为盛泱战死……他与我,都是被这个世界背弃,也背弃了世界的人。”

  花辞树没有再说话,他只静静做了一个手势,抬手,示意周遭剑拔弩张的随从们将武器收进鞘里。

  西淮起身,即将踏出门时,却又回过了头来,说道:“我给你一个线索,作为交易前的彩头罢。”

  “唐烧雪这个名字,是我从姬无恨那里听说来的。他是银止川最好的挚友……所以,你应当明白,如果你想找回唐姑娘,除了我,你最好也祈求,银七能够活下去。”

  花辞树一动没动,他似是疲倦极了,坐在那里,女气苍白的手搭在轮椅的椅轮上。

  看着窗外,好像一个从出生时就已经老去了的孩子。

  ……

  小乞儿在银止川这里蹭住,已经十几天了。

  起初还好,银止川看着他每天出去,讨了食物回来,轻轻拍干净,就坐在墙角下吃。

  渐渐的,随着战势越来越紧张,星野之都内也风声鹤唳到了极致,小乞丐很难再讨到食物了。

  “院内的厨房里有小食,你拿去吃吧。”

  银止川看他接连数天饿肚子,半夜都因为饥饿难以入眠的样子,微微起了恻隐之心,在屋顶上漫不经心同小乞儿说道。

  小孩大概实在是饿的很了,弯着身子弓成一只虾米,抱着膝盖,身体蜷曲地躺在墙角下。

  脸色也惨白,一言不发。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摇摇头,说道:“不……我不吃嗟来之食。”

  “不吃嗟来之食?”

  这下银止川觉得有趣了,他挑了挑眉,问:“那你每天怎么弄到食物的?你不就是——”

  乞丐吗?

  银止川微顿,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大约也觉得当面这样朝一个人说话不好。

  但是小孩显然已经猜到了他未说出的话,少年微微摇着头,低垂眼睫说:“不,不是的。我把你当做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像朋友讨要东西的。”

  “……”

  银止川哑然。

  “你不是还有一罐铜钱吗?”

  许久后,他转过眼神,恢复了那么一幅常见的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何不用那些钱,去买一些食物?”

  “那是我用来买明年花种的存银。”

  小乞丐依然摇头:“花完了就没有了。我还要靠这笔钱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呢。”

  “……”

  银止川抛石子的手顿住了:“明年。”

  他唇角弯起来,说不出什么意味的,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哀凉:“星野之都,哪有什么明年啊……”

  他的目光落在层层叠叠屋脊之上、明黄却又遥远的月亮上,声音低不可闻,恍若自语。

  小乞丐没有听到。

  ……也幸亏没有听到,否则,这个执拗地,对明年的星野之都报有了绝大希望的小孩,恐怕并不能接受银止川所料想到的,那个即将生灵涂炭的星野之都。

  崇信三年岁初,燕启人打到了星野之都外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几乎可以说是王城脚下。

  从星野之都最高的君子楼上往东北边看,甚至能看到他们驻扎大营的地方·。

  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一支他国的军队深入到盛泱如此腹地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奇辱。

  但是即便是这样,沉宴依然不能做到每天上朝,处理前线的消息及时到位。

  无数猜测传闻四起,但是每当事情快要抵达一个临界值的时候,他又会突然亲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亲临朝野。

  ……只是冠冕之后的面孔,憔悴而疲惫。

  “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银止川照例坐在屋脊上喝酒看落日,夕阳的余晖如潮汐一般涌跃在连横的八角檐上。

  小乞儿却耷拉着头、两手空空地往回走,一声不吭地抱膝坐在墙角下。

  一幅沮丧的样子。

  “没什么。”

  他闷闷地说:“跟人打了一架。”

  其实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衣衫也十分脏污,跟与人竭力拉扯过一番一般,上头还隐约留着几个鞋印。

  银止川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看他的模样,鼻青脸肿的,那大概不是“和人打了一架”,而是“被人打了一顿”。

  小乞丐每天回来,都会掏出他的小瓦罐,把今日新讨到的钱放进去,然后晃一晃,听里头承载着希望的响声。

  但是这一天,他却没有掏出新的铜钱,而是只是倒出以往的存银,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数。

  一边数,还一边掉眼泪。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落到膝盖上,将他膝头脏脏的污迹都化开了。

  少年拿袖子盖住眼睛,小臂狠狠地撸了一下,鼻尖一抽一抽的。

  “到底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银止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

  银止川看他那一幅伤心欲绝的委屈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什么”。他抚了抚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问道:

  “打架跟人打输了?钱被人抢了?……也没什么。他们在哪儿,走,我去给你抢回来。”

  “不、不是的。”

  然而小乞丐抽噎着,说:“是他们说,盛泱就要亡了,圣上不作为……朝堂的大人们不想管我们百姓,都只顾忙着自己逃命,我才同他们打起来的。”

  银止川:“……”

  “我叫他们不要这样说,他们不听、还,还骂我……”

  小乞丐脸上泪迹斑驳:“我没有办法,只能讲他们再这样,我就要去报官了,他们就把我的钱都抢走了……”

  “……”

  银止川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点想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现在星野之都外头的城池,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或降或叛,都不属于盛泱。你坐在屋顶这里往外看,每天都能看到有哪些城池又燃起了战火,燕启人的阵线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里……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但是怎么可以非议圣上?”

  小乞丐睁大了眼睛,花猫似的一张脸,显得稚嫩又有点可爱:“天地君亲师,这是我即便没有读过书,也知道的道理。他们这样说君上和我们盛泱的父母官,和动摇民心、为燕启人做事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盛泱的叛徒!”

  “……”

  有一瞬间,银止川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说下去了。因为他觉得有点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默了默,这个年轻的少将军依然选择了将话说下去,尽量耐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你将你现在脑子里的‘天地君亲师’清空,听我讲另外一个道理。”

  小乞儿拧了拧眉头,歪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一个国家吗。”

  银止川以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问道:“在最开始之前,是没有国家的。只有聚集在一起的部落。”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

  银止川说道:“其余的,都会充进国库,用作其他的用途。例如抵御外来部落的入侵、争夺丰沃土地时建造武器、改善部落内已有的居住环境……这些,都是自国库中支取的花销。也就是平时收取的赋税所得。”

  小乞丐:“……”

  “所以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银止川问:“一个部落,需要一个管理者来帮他们管理群体,才出现了‘官员’这一身份;为了选取出最能力出众的人来胜任这一职位,才出现了‘春闱考举’;为了酬谢、激励保卫这个部落的勇士,才有人们许以丰厚的特权和尊敬……这一个部落、国家运作的核心,并非是君与官员,而是百姓!”

  小乞丐怔怔的,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是‘国不可一日无民’。”

  银止川低声说。他望着小乞丐,眼里有某种悲伤的意味:“但是,你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吗?……你不知道,因为他们刻意地抹杀了。他们告诉你,‘皇权天赐,血脉分卑贱’。官员每为你做一桩好事,你便需感恩戴德……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一样。但是实际上呢,这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君与民,从来不是什么存在尊卑的地位。你,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盛泱人,才是盛泱的主人……!”

  过于颠覆以往观念的说辞,让小乞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过往在学堂外,偷听到的白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讲的“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感觉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是盛泱的贵族吗?”

  银止川问他:“你维护盛泱的统治者又能得到什么?相信自己不是蝼蚁……而是人,这样地难么?”

  小乞儿:“……”

  “不、不是的。”他下意识说:“这不对……你听谁说的,这不对!!我、我……”

  “没有人告诉我。”

  银止川居高临下、悲凉地看着他:“我从小很厌恶念书,未去过学堂。不知道教书先生是怎样告诉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

  “你要去告发我么?”

  银止川问他:“说我叛国罪?……哈,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我的父兄、我的血亲,都是早已背负上这一罪名了。”

  “你、你是……”

  “我是‘通敌叛国’、遭万人唾骂的镇国公第七子,银止川。”

  银止川面无表情说。

  小乞儿跌在地上。

  黯淡、但曾经辉煌荣光的“镇国公府”的牌匾悬于他头顶之上。

  那一刻,银止川觉得很痛快。

  他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小乞丐,觉得心里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种种复杂的情愫混糅地出现在他心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受。

  小乞丐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地鼓了起来——哪怕那样的动作会牵动他面颊上的伤口,疼痛使他整个五官都抽搐了一下,面孔皱成一团。

  但他手依然撑在身后,蹭着地面手足并用地退了几步。

  然后挣扎爬起,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或挽留,只又饮了一口酒,寥然地坐在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