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52章 双更合一

  “你要一直与我这样耗下去吗?”

  深幽的夜里,恶魔在人的耳边低语。

  七杀一遍遍地诱惑着:“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来不及啦。燕启人很快就要过赤霞河,宽慈仁厚的君王,难道你不怕成为史书上千万人唾骂的亡国之君吗?……”

  沉宴伏在案边,浑身冷汗,手抓住桌案的边缘,小臂处青筋暴起。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叠叠军报上,沉沉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或者说,今日才发现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

  “我不是一个好君王,”沉宴咬着牙:“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将列祖列宗的大好江山,就这样交到你这般的怪物手中……!”

  “哈哈哈,我是怪物。”

  七杀大笑着:“我是怪物——但是我是真正的你啊……”

  他的声音忽然小下去,像一下凑到了沉宴耳边,极轻地悄悄说道:“真正的你,就是这般地恶、这般地混账……包括对楚渊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自你心中滋生,只是你不敢做罢了?”

  “我替你大大方方显露出来,你却还要装什么伪装的正人君子?”

  “……”

  沉宴被自己额头上滚下的汗水辣得双眼刺痛:楚渊……是了,还有楚渊。

  他曾经最珍视、也最倚仗的人,可是现在又在哪里……?

  他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多少次梦中浑浑噩噩看着他从城墙上一跃跌下,却只能呆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几乎成为了沉宴最无法逃脱的噩魇。

  如今他离开了星野之都,究竟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我活着一日……”

  沉宴咬牙说,因为痛苦,他的下颚和两腮咬得极紧,一时看上去几乎有些狰狞:“就一日不会让你得逞——哪怕是做亡国之君、被记入史册遭受唾骂千万年,也不会叫你得逞!!”

  愤怒的低哮、沉沉的呻吟、与嚣张无比的狂笑混杂在一起,隐于重重宫帷中。

  长夜深重如墨,化不开分毫。只有偶尔碰巧溜进的一阵风,吹着那帘幕,将轻薄如纱的帘,吹得一起一落。

  天明还很遥远,而这照不进一丝光的地方,是属于恶魔的。

  ……

  明晃晃的日光,爬上墙头的青藤,吵得不能再吵的七嘴八舌的争论声。

  银止川恍惚间觉得很熟悉,他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的后院里。

  兄长们正在打打闹闹,你争我吵,比着手脚和枪法,将整个院落都闹得不得安生。

  仆从和丫鬟面带无奈地路过,都像躲小霸王似的远离着他们绕路走,一边勾着颈瞧,一面苦笑。

  “你先耍赖的,说好了不躲不避,只站在原地守防,你双脚离地了!”

  “你知道个屁!小爷哪时哪刻说过不闪避了?我是说开局先让你三招!”

  “大哥——你看他!!”

  银止晟被夹在中间,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

  “嘿——”

  只有银止川笑着从树桩上跃下来,手里握着一颗刚摘下来的酸果。一边走,一边掀起衣裳角随便擦了擦,眼看就要张大嘴,送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起来。

  “老七——”

  路过檐下的时候,一个面孔肃然,带着些威严与冷厉的男人却正站在屋前。叫住了他,问:“你今日新学的那套枪法连熟了吗?——”

  银止川一僵,背影都定住了,不用想都知道是正在争分夺秒地想什么理由好蒙混过关。

  年迈的镇国公叹了口气,同他说道:

  “你跟我进来罢。”

  而后变转过了身,回到了黝黑、地板颜色也深沉的祠堂内。

  银止川垂头丧气,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了错,认命等待着即将到来惩罚的小孩。

  他张盼又不敢太放肆地跟在父亲身后,眼瞧着自己的靴子尖儿。

  “你想得怎么样了。”

  关上祠堂的大门,正午白晃晃的阳光一下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祠堂里很沉静,有种说不出的叫人感受到压抑地氛围。银止川看着围在自己四周、恍若无声凝视着他的先祖灵位,有一些些喘不过气。

  父亲总是很严厉的,他眉宇间有一条极深的“川”字纹,令他不笑时总给人极大的威视感。

  即便是银止川,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太过犯浑嚣张。

  “呃……还没有。”

  银止川声若蚊蝇。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事——那是关于他不小心打开的沉重木匣的。

  木匣中放着一杆濯银重枪,于黑暗中也泛出淡淡荧光,吓得银止川一下子丢在了地上。

  但是打开了这个匣子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银止川还并不清楚。

  “这是你的宿命。”

  镇国公凝视着儿子,那目光中的压迫力让银止川低着头,根本不敢与之对视。良久他听父亲道:“你是被天下之兵选中的人……那么,你就必须担当起这份责任。”

  ——当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时候,就成了使命。

  但是银止川却梗着脖子,衣角还沾着几根刚才他爬树摘果子蹭到的枯枝草叶,看他的模样也八成是心里还在想着待会儿要去哪里打弹弓。

  这样一幅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顽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无法将其当做托付家国安危的最佳人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玩心甚重,一身反骨的小儿子,成了濯银之枪千百年来最终选中的人?……

  镇国公长久地沉默,许久后,他像是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自己这“逆子”的问题,只得长叹出一口气。

  “不许出去玩闹。”

  镇国公喝令道:“在冥游室中好生静修!等何时枪法能在我这里走过百招了,再出去胡混!”

  “……是。”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满心满意的不乐意,但是也无法逃脱。

  他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又开始盘算着自己一会儿一个人在这无趣的地方玩什么好。

  但是随着镇国公逐渐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合上的门,他突然发现只有自己被留在了这黑暗中。

  梦像突然衔接上了结局,一切光影和喧闹都忽然远去:银止川独自站在黑暗中,一个是他孩童时的自己;一个是他而今身形已然挺拔的自己,他们并肩站立着,所有人都离他们远去周遭虚无,没有一物。

  他举目能看到的,只有不远处仍然泛着莹莹幽光的濯银之枪。

  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来吧……提起枪,用它成为天下人的英雄。”

  但是银止川不为所动,他只沉默寂然地看着那缕微弱淡极的白光,好像即便盛泱在他眼前灭亡,他也不会走过去分毫。

  “咳……”

  寂静的夜里,烛光“噼啪”极轻地一闪。

  银止川皱紧眉头,低低咳嗽,从梦中清醒过来。

  与梦里日光和煦的晌午不同,此时的盛泱已经是隆冬。夜里干燥而极冷,房间里也点上了火盆。

  炭石在火盆中烧得发红,然后一点点消弭,变成白色的灰烬。

  银止川睡了一身的汗,他拥被坐在床上,稍微发了一会儿呆,想久违的梦中故人音容。然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这一身汗透的里衣,想要不要去重新换一身干燥的。

  “谁?”

  然而,突然间,他警惕地抬起头,望着门外出声问道。

  房间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照应在窗纸上,像是从房外路过,又像是在稍微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静了会儿,才听一个低哑微凉的声音传来,西淮答道:“是我。”

  他原本站在侧后,处于一个银止川看不太见的地方,答完后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白衣胜雪,抱着只猫在怀中,眉目淡而素幽——

  映照着屋内的橙色烛火和外头的皎白雪色,显出一种同时混杂着柔和和冷郁的矛盾感。

  “你怎么在这里。”

  银止川收回目光,脊背无意识放松下来,消去了警戒,目光低垂问道。

  “小番茄夜里跑丢了,我出来找。”

  西淮回答。

  ——说的倒也是实话,只是也有些另外的意思没有说出来。

  比如为什么找到小番茄时,没有立刻回去,反倒在这样寒冷冰冻的雪夜里停留了这么久。

  西淮犹豫地看着银止川,他无法向他形容出方才自己路过时,瞧见银止川屋内烛火点燃着,却没有一丝动静的心情。

  他差一点……就要推门进去,确认他还好不好了。

  只是在门外等得太久,终于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银止川又自己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

  大概两个人已经真的走到了相对无言的境地,银止川瞧西淮就这么站在门外,既不离开,也不说话,相当诧异地,他抬起头,复又朝西淮看过去,问说:“还有什么事吗?”

  “……”

  西淮乌青蜷黑的眼睫扑簌簌眨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他抱着猫,经过银止川的门前,逐渐走远去。

  银止川瞧着他的背影,房内正烧着温暖的炭火。有暗香幽幽浮动,外头雪色澄然。月光和夜色相映交辉,皎白的光在雪地上缓缓流动。

  隆冬里的雪夜。

  告别前的最后一面。

  其实后来无论是银止川还是西淮回想起来,都有一丝那么或多或少的懊然——

  因为他们本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向对方说明误解,挽回一切的。但是……但是。

  偏那样一次次错过。

  盛泱末年的这个冬天,下了星野之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棉絮一般的雪花飘了四天四夜,将屋顶和地面上的一切都染成了洁白色——所谓瑞雪兆丰年,放在往常,这本是一个好兆头的。

  但是看着这样下不尽的雪,盛泱的人们却自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样大的雪,也仿佛是天地在送葬一个即将灭亡的旧王朝一般。

  所有的百姓都很慌张,提心吊胆守望天明;所有达官贵人都很忙碌,托人问着能不能逃到梁成等他国;只有镇国公府和惊华宫是静悄悄的,仿佛凝望着这场巨大谢幕的送墓人。

  “爹亲。”

  西淮站在院中的高墙下,凝视着屋脊上厚厚的积雪时,在心中问道:“你当初……有想过盛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这样灭亡吗?”

  但是能够给他答案,解去他心中所有迷惘的人早已长眠地下,一切至亲都不再。

  西淮嘲讽地垂下眼去,抱着猫,笑了一下。

  要走么?

  他看着怀中小番茄毛茸茸的脑袋尖儿,怅然想到。

  这个府中,已经没有人希望他留下了。连银止川……也与他立下了来生来世,永不相见的誓言。

  西淮长久默然不语地仰望着北方的星空,第一次面临着与当初走出沧澜时一样的茫然与迷惘。

  如果来生不见……那么起码这一世,不要再留下什么亏欠吧。

  许久,他想到。

  西淮放下小番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往门外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第二日,银止川听到回禀,西淮从银府中消失了。

  银止川不想承认最开始他不愿意放西淮离开,就是因为心底终究放不下而已。

  编那样多的理由,什么西淮带走了府中的情报,会令府中上下人都遭到连累……说得有多么冠冕堂皇,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盛泱将亡,继续留在镇国公府将有性命之忧,银止川就早已解去了对西淮的监视。即便西淮自己不走,银止川也会着手安排,到万不得已之时,会叫姬无恨带他一起离开。

  只是承认受到那样的欺骗之后,还对一人挂心忧念,放弃不下,实在是在一段感情中显得太过乞怜。让银止川无法面对也无法承认,才不停自欺欺人下去。

  当听到西淮离开了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终于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再也不必受那样的折磨……明明爱一个人刻骨、却只能站在原地,守着一丝可怜的可笑的颜面,假装并不在乎。

  父亲您当初算得那一卦,是真的很准啊……

  银止川想,原来二十三岁这一年要经受的劫,是真的这样的痛。

  只是那一晚,他站在门前,满院落下的雪冰凉又寂静,他站在那里许久,说不定……也是想和我告别的吧?

  银止川弯唇笑笑,给了自己一个相当自我安慰的念头。

  萧瑟冬风渐起,他站在檐下,看着日渐萧索下去的府邸,无声站了很久。

  等回过神来时,手中的木栏都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记。

  ……无论多么不想承认,终究骗不了自己。西淮走了,银止川其实依然那样痛与难过。

  姬无恨靠在好友身后的走廊柱子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

  银止川的肩膀在不可自抑地颤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姬无恨知道他一定泪流满面。

  这世上有最蠢的人,是明知在被背叛被伤害,依然放不下曾经心动。

  ……也有最理智最聪明的人,说我只傻这一世,任你欺骗和算计,下一次再绝不相逢。

  他终于用那最后一丝可怜的体面和狠绝,把西淮“赶走”了。

  可是为什么这压抑了整整数个月的悲伤和痛苦,爆发出来时依然这样汹涌不可抑制?

  “花辞树在哪里?”

  可相当令人意外的是,与此同时,西淮其实也正踏入一间客栈。

  那间客栈的外表看上去破败不堪,十分不起眼。但不知为何,却在门口有隐隐约约至少五十名精锐刺客无声守卫。

  西淮披了黑色的斗篷,挡住大半脸颊,恍若什么也没有看到,抬脚便往里走去。

  直到被一只横过来的剑鞘突然拦住。

  “怎么?”

  白衣人不惊不惧,淡淡抬眼,甚至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冷冷凝视着挡在面前的冷四春,寒声道:“花辞树不想见我么?……除非,他已经不想找到‘那个人’了?”

  “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屋内的阴影深处传来平淡、但足以叫这方圆十里的刺客尽数俯首的声音。

  冷四春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花辞树拧转轮椅,回过身来,身后依然跟着那名神情沉默的黑衣刺客。

  他推着花辞树的轮椅缓缓往前,脱离阴影。

  于是西淮这才看清了花辞树的面容。只见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问道:

  “许久不见,没有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你。”

  “……但是,既然敢于来找我,想必就是真的拿到了什么可靠的消息了吧?那么你想用它来交换什么呢?……让我猜一猜。”

  “——红丸么?”

  “不是。”

  然而破天荒的,西淮沉默否认。

  他抬起眼直视着花辞树,在众人讶然的眼光中,一字一句说道:

  “我要被你们用来暗算银止川的,迷梦草的解药。”

  ……

  银止川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

  在西淮走后,他逐渐发展出了一个在院子中乱逛的爱好。

  逛累了,就一跃飞纵到屋顶上,就着月光喝酒。

  府邸已经空了,原本几个不愿离去的仆从,也迫于星野之都愈来愈危险的局势,被银止川赶走。

  从屋脊上高高的往下看去,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有时候都会有一种已过百年的沧海桑田感。

  “有什么事……就飞书找我。”

  姬无恨离开时,默然地朝银止川这样说道。

  他大概还是放心不下银止川身体内的迷梦草,总觉得尚有一丝希望,不至于走到绝处的那一步。但是银止川却心知,比起没有迷梦草没有解药,更可怕的是他心神已经无药石可医。

  一直以来困兽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好不容易遇到一人,以为和自己一样,也是这世道的叛徒,欣喜靠近,却才知是一场关于复仇的骗局。

  银止川实在又疲又倦,对这人生再没什么活下去的期望。

  “喂,你这儿空着没有人吗?”

  一日,傍晚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小孩,他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银止川,问他道:“那我在你这儿坐一坐。”

  银止川低头往下看去,原来是一个打扮十分褴褛的乞儿。

  小孩裹着身脏兮兮的袍子,赤着双脚,怀里还抱着几个干瘪的不知是从哪个臭水沟中翻出来的芋头。

  银止川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回答,却同样没有赶他走。

  小乞儿蜷在他的宅邸角落处,盘起冻得通红的双足,每日来休憩避风,吃他捡来的那几个烂芋头。

  但是银止川逐渐发现,这小孩很奇怪:

  他不像别的星野之都百姓,要么对镇国公府趋之若鹜,见面则恳求银止川去抵御燕启;或者对镇国公府痛恨入骨,避之不及,说起来就要骂一句丢掉沧澜的逃兵。

  他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借角落栖息的地方是哪里,毫无好恶的情感,每日傍晚便来,天亮就走,到了也倒头便睡,极少与屋脊上的银止川搭话。

  偶尔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也是关于他今日多讨了几个没长霉的馍馍。

  “你是哪里来的?”

  终有一日,银止川忍不住问道。

  他终于被这小孩引起了兴趣,说不出是哪一点,但许久未怎么与人说话的银止川突然有了一丝与人交流的欲望。

  “尧庄。”

  乞儿头也不回,专注地啃着他那几个干硬的芋头,答道。

  尧庄是星野之都周边的一个小村庄,银止川觉得有点意外,诧然问:

  “那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要知星野之都虽然是盛泱的王都,但对于外来之人其实并不是十分友好。这里有楼阁连云,却同样有一掷千金。

  昂贵的物资常常让许多外乡人望而却步。

  如果不是有一点积蓄,或是本身就是为了到王都来投机的,盲目涌入星野之都只会让年轻的生命化为枯朽白骨,成为滋润这座繁华王城的养分的万千分之一。

  “没有为什么啊。”

  这个小乞却答道:“早年涝灾,家里的地都被毁了,爹娘也饿死了,我进城来讨饭。在尧庄是讨不到东西吃的。”

  银止川于是一时语塞,默然地望着他。

  “那你怎么知道到星野之都就能讨得到东西呢?”

  半晌,他回答,“要知道,你来这里,还不如去远一些、更小一些的小城,那里你或许还能找到人教你一门手艺,然后靠那门手艺活下去。”

  “但是俺们村儿里的人都说都城好呀。”

  然而,小乞儿天真地回答道:“说这里有大房子,身上香得叫人醉倒的名门闺秀,在车身上镶满了宝石的马车……我想来看一看,就来了。”

  银止川一时哑然,被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你……”过了很久,他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现在失望了吗?”

  “这里……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是,这里没有我起初想的那么好。”

  小乞儿干脆脆地回答:“这里人都很坏,不让我在他们门前停下来歇脚——说不吉利。只有你愿意,你是好人。还有我不会说官话,口音是尧庄的口音,连起初跟别人一起讨饭,都会挨打……他们要我滚回老家去……”

  小乞丐伸出手指,很认真地一样样数着。

  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用这样认真平静地神色记忆自己的委屈和受辱。

  辛酸中透出了一丝丝好笑。

  “那然后呢?”

  银止川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星野之都。”

  “因为我可以留在这里。”

  小乞丐说,他正儿八经地望着银止川,脸上是一片不带丝毫玩笑的模样,朝银止川说道:“我不是说以乞丐的身份……而是说,总有一天,我能在这里买下一间房子,像你们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留下来。”

  “喏——”

  他朝银止川伸出手,从破烂烂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轻轻晃动着,能听到里面铜钱碰撞的声音。

  小乞丐露出一个笑,很甜蜜且憧憬地:“我现在已经有两百枚铜钱啦,等我再存一存,就能有三百枚。等来年开春,我就去买十包冥生兰的种子,不是我吹牛,我种花很是一绝呢。小时候在乡里,谁都没有我种的花长势好……这样我把这些种子开出来的花卖出去,就能赚最少一锭碎银,我拿这些碎银再去买种子……不出三年,我就能在这里买间屋子留下来啦!”

  银止川看着小孩眼睛里恍若落有星光的眸子,一闪一闪的,许久露出一个笑。

  “天真。”

  他轻轻地说。“这里就快要变成人间地狱了……”银止川目光注视着远方的遥远地星辰,口中缓慢、无所谓地吐出字句:“快些逃吧……回到乡下,找个深山野林躲起来,等一切都过去了,再回到城镇……”

  而那个时候,也许连盛泱这个国家都已经不再。

  “为什么。”

  面对银止川少见的真诚奉劝,小乞丐却睁圆了眼睛,一派不相信的样子,问:“你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吗?”

  他一指银止川下方挂着牌匾的大门,道:“怎么能说出这样危言耸听、事不关己的话?”

  “……”

  银止川一默,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答说:“我只是一个府邸里的下人。我们少将军听说要打仗,已经早早带人跑走了——”

  “那也不行。”

  小丐认认真真说:“你不知道,现在城门口已经贴出告示来了,城内若再有人谈论不实传闻,动摇民心,会一律按照叛国罪论处,抓到底狱里去的……!你莫要再瞎说,只是这一次,我也不会告发你。”

  “……”

  银止川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沉默了很久,才倏然一笑,手指轻轻捻着,自语般说道:“叛国罪……真是,好一个无所不治、无所不包的叛国罪……!”

  “况且,我们盛泱这么强大,怎么可能被他们小小的燕启人打败呢?”

  墙根下,小乞丐还在低低嘟囔着:“即便再过一百年,一千年……我们盛泱依旧是中陆的主人呀……!”

  繁星寂寞的闪动着,此人间,此王朝,一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