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推开房门, 她的随身监察使小白猫头鹰从角落里飞了出来。
小猫头鹰歪着头看她:“你哭了?”
方雀用手遮住眼睫,摇摇头。
小猫头鹰:“今天又有七个监察使被系统植入病毒,脱离控制, 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方雀伸出手掌接住小猫头鹰, 与它平视:“还好有你陪我走到最后,真的很感激你。”
小猫头鹰啄了下胸前的羽毛, 趾爪不自觉地收紧:
“我终将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能多陪你几天, 是我的荣幸。”
方雀勾起手指揉了揉小猫头鹰的头顶,眼眶酸得发胀,鼻腔堵着, 呼吸很困难。
她张开嘴,轻轻“哈”了一声。
方雀:“商业互吹到此为止。”
她努力压住哽咽的喉咙, 扯起唇角:
“我们来说说正事。我等不到明日破晓了,今晚趁着夜深,就要行动。”
小猫头鹰抬起头:
“你放心吧,你要的东西, 我都瞒着系统帮你准备好了,只是……”
它张着短喙, 顿了一会:
“这样你会死的。”
方雀:“但,何山他们可以活下去了。”
她吸了口气: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说我想见见笔下的角色、我想寻一处能躲避继承大任的桃花源,何山他也不会为我构建这个系统;若不是我开放权限, 欢迎其他作者入驻, 他们也不会困于如斯境地……他们都是无辜的。”
小猫头鹰:“可你也是无辜的,你做的也都是好事,你想象不到那些人在系统里获得了多少东西。他们有的人, 在系统里尝试剧情走向和人设,出了系统就名利双收;还有人,在这里慢慢走出现实世界的阴影……”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打断它的话:
“总有人要负责的。”
小猫头鹰一哽,头顶的碎毛耷了下去。
方雀托起它的翅膀:
“高兴点。我死后,便与系统同在,就能永远陪着你了,你从前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我多陪陪你吗?”
小猫头鹰仰起眸子看着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良久,它才道:“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方雀坐上床沿:“很简单。我现在的身体是个复制品,相当于一个系统bug。等晚上我们到了祭台,你像往常一样,向系统汇报bug就好。”
小猫头鹰打了个寒战:“然后呢?”
方雀:“然后系统就会来清理我这个bug。我和何山试过了,系统清理bug时,是它最薄弱的时候,他们可以趁机撕裂系统,逃出去。”
小猫头鹰:“只是需要个bug而已,你们随便编一个出来不就行了吗?”
方雀摇头:“bug也有等级之分的。平常的小bug系统压根不会理睬,非要我这种涉及系统核心的大bug,才能一举将它杀得溃不成军。”
小猫头鹰张张短喙:“你真幽默。”
方雀满不在意地笑笑:“谢了。”
小猫头鹰滑动趾爪,最后清理一遍数据:
“你将本来的身体藏在系统核心了?”
方雀:“嗯。”
小猫头鹰:“为什么?”
方雀:“因为……”
她望向天边落日,“因为”了半天没有下文。
这其间的感情太复杂,她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她知道何山不是独活之人,他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所以,她将原定于破晓之时的计划提前到深夜,她要赶在何山之前。
等到系统撕裂,众人脱逃之时,何山一定会发现她不在;她不在,他就一定不会随众人一起出去。
他会留在系统之中。
可是那时,她已经死了。
他找不到她,一定会很伤心。
方雀怕他伤心,便做了额外的准备。
在方雀的计划里,她一旦身死,藏于系统核心的“方雀”便会苏醒,代替她与何山相见。
这样,无论何山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无论系统幸存与否,何山所面对的,都是很完满的结局。
方雀苦心孤诣,算无遗策。
她将藏在系统核心的“方雀”留给何山,算是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他……会喜欢的吧?
.
眨眼间,日已西沉。
方雀站起身,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支若比邻捻在指间,回眸望小猫头鹰:
“走吧,陪我谢幕。”
.
若比邻的另一端,开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山林里。
方雀踩着窸窣的枯叶,正对面是一座光滑的石台。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方雀走上前,解下琴囊好生放在台侧,人坐上石台,平躺下去。
石台很凉,穿过枯瘦的树枝,她看到几颗星子和小半轮残月。
她想起自意外发生后,系统内这荒诞的一切。
大家亲笔写下的剧情开始反过来攻击作者,各类妖物四处横行、逢人便杀,所有曾经亲昵的角色都变得面目可憎,所有感情线剧情线都是一团乱麻。
监察使成了系统派来监视作者的叛徒,攻略对象乱点鸳鸯谱,有人受伤,也有人失联。
系统似乎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开始通缉、清理他们这些活人。
好在,这一切苦难很快就要结束了。
系统已经觉察到“复制品方雀”的存在,并自动开启修复程序,准备消灭bug。
方雀指尖的毛细血管最先开始爆裂,暗红色的血浆流淌而出,一滴一滴落到祭台之上。
十指连心,她的手指不由得扣成爪状。
苍穹渐渐透明。
接着,是周身的静脉。
血液很快浸透她全身,这些血液是温热的,方雀裹在血衣里,就像浸泡在水温正好的浴缸里,连痛感都是绵软温和的,只是,血液快速脱离血管的感觉并不好。
她能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她的身体凭空悬浮起来,白色的光点出现,很快便扩张成一片白光。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这光,她看不清了。
小猫头鹰在她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向着它所在的方向,用力眨眼。
小猫头鹰看着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它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流这么多血。
方雀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直颈子,只哼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快。
她时间不多了。
小猫头鹰睁大双眼,张开翅膀从树梢飞下。
“报告系统,发现S级角色冗余bug,坐标鬼林。汇报者:监察使01A。”
白光中的方雀竖起大拇指。
合作愉快。
最后,动脉破裂。
颈侧的血喷得很远。
小猫头鹰快速扇动翅膀,于半空中俯瞰整团白光:
“监察使01A已完成您的最后一个指令,期待与您在下一段故事里的重逢。”
“再会。”
它说完,小小一团的鸟如子弹般飞射入穹顶之中,半透明的穹顶出现第一道裂纹,裂纹迅速扩张增生,密如蛛网。
方雀撑起一点眼皮,她看到无比纯粹的白光,还有自己蜿蜒着血迹的四肢。
一切都同她曾梦见的一样。
她深知,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救她。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正是破晓之时。
忽然,充盈眼眶的白光开始消散,就像白日里她怎么也记不住的若比邻星光一样,慢慢变得浅淡、透明。
枯树细瘦的黑影从白光后透出。
方雀腰间一紧——
她被什么人从白光里夺了出来。
消灭bug的程序被强行打断,血已经不再流了。
方雀依然看不清。
那个人的怀抱很温暖,她却坚持扑动着手脚,直到,那人叉过她腋下的手张开,主动抓住她的手。
那只手,掌侧微凉,掌心却温暖,那点暖意能顺着人的手臂一路向上,熨帖到心里。
方雀一下子就哭了。
哭得泣不成声。
何山抱着她,稳稳落到地面。
他坐在石台上,帮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
他让方雀跨坐在他的腿上,两手搭在自己肩头,他搂着她的背,将下颔放在她发顶。
他把人深深地嵌入怀中。
方雀伏在他肩上打起了哭嗝,人抽得很难受:
“你……你怎么来了?”
何山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方雀:“我……我知道这是幻境,只是……”
这是她情绪波动最大的回忆,她共鸣过甚,入戏太深。
何山:“没关系,我来救你了。”
方雀依然悻悻:“这幻境好厉害……”
何山:“是啊。”
是这幻境该死,并不是我们雀儿不好。
方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出声。
何山拎着她的后领,将人揪起来,与他平视:
“当心闷坏了。”
方雀的鼻尖眼角都是粉的,她一手揽着他的颈子,一手抹了下湿漉漉的脸,吐字依然连不成句:
“我们快……出去吧,我要哭……脱水了……”
何山低头凑近她,眼睫一扇一扇的,险些刮上她鼻尖。
方雀被他吓到:“你干什么?”
何山温热的吐息皆扑在她脸上:“我还债。”
他说完,用唇轻轻碰了下方雀的脸颊。
他的吻冰冰凉凉的,又很柔软。
方雀腰背倏而收紧,她伸直颈子,张大眼——
四下里依然是干瘦的古树丛,他们还在幻境里,没能出去。
这招已经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