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伫,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谢夫人从梦中惊醒,瞥见智能手表屏幕亮着, 上面是心率过快的警告。

  她本能推了枕边人一下, 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内心那股巨大的悲恸和惶恐感。

  谢先生睡眠很浅,醒来后几乎瞬间拉开床头的夜灯,想问妻子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灯光下妻子红肿的眼睛。

  她眼眶依旧在往外冒着泪。

  从相识到相知,这么多年来, 谢先生还是第二次看到妻子脸上露出这种表情, 情绪濒临失控。

  第一次是他们小儿子先遭遇绑架, 又不幸被拐卖的时候。

  可那个时候她其实还很年轻,很多事情都做不到现在这样从容, 就算梦见了不好的东西, 应该也至于泪水涟涟,无论如何收也收不住才对。

  从眼睛的红肿程度来看,她在梦里就已经开始哭了。

  谢先生无言搂住她,感觉她情绪比刚刚稍微平缓一些, 才开始询问, 想知道梦里到底发生什么。

  ……难道在那个梦里, 双亲和家人都出现了什么意外?

  “我梦见小乖了。”



  谢夫人哑着嗓子,“……梦见他被我们找回来。”

  谢先生一时愕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妻子却表现得这般难过。

  “但是我们没有领养阿笃, 你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是一个叫软软的孩子。”

  谢夫人声音哽咽, “……他就是之前绑架小乖,想强迫小乖的人。”

  谢先生轻轻抚摸她后背的动作滞在半空, 难得失态。

  “什么?”他本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荒谬的事。

  然而当时他在福利院, 假如不是阿笃拦住他, 他确实是打算去接触院长口中一个叫做“软软”的孩子的。

  “我开始并没有打算留下他……但是他发了烧,在梦里一直喊妈妈,让我想到小乖以前发烧,他发烧的时候也总是喊妈妈。”

  “我觉得他很可怜。”谢夫人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黯然,“……我没有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有那么深沉的想法,为了能被我们收养,故意让自己跑了好几个小时的冷水。”

  在那个梦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她居然能让一个五岁的小孩发现自己当时在情绪上的问题,被加以利用,而且轻信了那些误导。

  她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也没有继续服用对方之前开的那些药物,相信一个五岁小孩“阿姨明明没有生病,只是因为哥哥走丢太伤心了”,“哥哥肯定能很快找回来,我会和阿姨一起等他”的承诺,轻易交付信任,放下心防。

  在那个梦里,谢家对软软很好。

  她后来甚至同意对方改名的请求,因为对方说这样感觉他们更像是一家人,却不知道在对方盘算改名的同时,就用自己平时积攒起来的“零花钱”探听、甚至是冒充小乖的消息。

  她被那些消息弄得筋疲力尽,一次次充满希望,又迅速失望,却只以为是类似的孩子太多,从没想过是有人从中作祟,想加重她情绪上的负担。

  但她的小乖还是被顺利找回来了。

  他们谨慎核对了资料,信息,喊司机把人送回家,定了一桌团圆宴,却没想到在重新回来接人的时候会撞见意外。

  她两个孩子各打八十大板,都教训了几句,一个的太毛手毛脚,另一个则是不够谨慎,心里却没有真正当成一回事。

  只是因为一个孩子的手伤,大家难免手忙脚乱了一点,最后在家吃了晚餐。

  她忘记了和自己的小乖说自己有多高兴,也没有告诉他原本的那些准备,也没注意到因为这个很小的插曲,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不自在和尴尬。

  ……她只当是对方刚回家,所以不习惯。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他被找回来的时候生日已经过去了,补办会很匆忙,她想当然觉得既然两个孩子关系很好,一起办也没有什么,这样准备的时间也可以更充分一点。

  她做了决定,然后准备,想当然以为这样这样他会更加开心,没有想过会有人搬弄是非,更没有料到自己交付信赖的另一个孩子,表现得格外喜欢,依赖他这个哥哥的软软会直接颠倒黑白。

  软软没有替她传话,让他以为他只是顺带,并没有受到重视,少年人藏得不是很好的失落在她眼中,就成了某种不够亲近的信号。

  还有后来那些陆陆续续,她一回想起来,就心如刀绞的误会。

  她最后还是点头,把找了十多年,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宝贝赶出家门,让他单独出去住。

  这其实是一种放弃的信号,可是那个时候她沉浸在为什么这个孩子会变得这么陌生的失落里,未曾发觉是自己因为种种原因,一开始就没有好好去看过他。

  她没有真正和他沟通过,开始时是担心唐突,不如交给同龄人在熟络后慢慢沟通,后来就变成了很擅自的失望。

  ——她有什么资格失望呢?

  谢夫人难过地想,整个人如同一朵安静凋零的鲜花。

  她声音很轻,在格外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来,飘渺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阿伫,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我有想过是当时我死掉就好了。”

  谢先生熄灭了手里的烟,垂眸,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她。

  要是他擅长安慰人,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说出很讨巧的话,当年也不会闷头直接去福利院。

  他爱孩子,本质上是因为爱妻子。

  谢先生这些年几乎没有在谢夫人面前抽过烟,今天算是特例。

  等烟燃尽,他才沉默地通讯录里翻出家庭医生的号码,给对方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出去。

  谢夫人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问他:“为什么我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认真听他说什么,就做出了判断呢?”

  谢先生又点了一只烟。

  良久,他同样哑然地开口:“……这并不你的问题,你同样也是受害者。”

  “可是这不能代表什么。”

  谢夫人理智地开口,“……阿伫,我是受害者,但我也同样是加害人。”

  她对那个梦的记忆清晰到可怕。

  在那个梦里,她记得是小思最先发现了不对,告诉她,她给小乖的银行卡在软软的房间。

  她去问软软,但是软软神色很平静,不像说谎,告诉她银行卡是在家里的垃圾桶里看见的。

  他捡起来,是怕她知道后会伤心。

  所幸的是她怀疑了。

  她当时觉得小乖虽然不是好孩子,但心里对她还存有一丝敬畏,不至于干出一出家门就直接丢到银行卡的事。

  他在从她手里接过银行卡的时候,眸光灰白,透着一丝惶恐。

  她那天晚上辗转许久,去查了家门前的监控。

  他没有丢掉那张银行卡,只是站在家门口不远处站了许久,做了一个擦眼泪的动作,转身离开了。

  那银行卡是怎么到软软手上的——?

  这两个孩子后来的关系并不好,转交应该不可能。

  她心中的疑惑越放越大,开始调查,然后,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软软做事非常周全,但那是在他逐渐长大之后。

  谢夫人还是找到了一些证据。

  她沉默地把那些证据摆在软软面前,声音颤抖,问他为什么。

  谢家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吗?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看待,也计划给他留了和其他人等额的股份。

  谢夫人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们家成员构成非常简单,相亲相爱,更没有因为家产分配的问题红过眼。

  软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和软软对峙时,软软并没有任何慌乱,只是笑,然后笑出了眼泪。

  他仍然喊她“妈妈”,可是谢夫人觉得恶心。

  软软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软软承认了所有的事,并嘲笑她,说你们的爱也不过如此,不如把他交给我。

  谢夫人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现在这样,强烈地希望某个人从世上消失过。

  但软软动作更快,干脆离开了谢家,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开始提醒吊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既找不到软软的踪迹,也寻不见她的小乖的下落,生怕软软找到了小乖,怕他做什么。

  幸运的是,他们最后还是抓到了软软,将其绳之以法。

  可他们在北方的那些县城里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应该去了北方的小乖。

  “他那个时候的抑郁情绪很严重。”请过来的侧写师声音轻柔,话里话外都希望她能做好最坏的预期。

  谢夫人甚至不知道在梦里那段时间,自己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人最后是在一个偏远,连快递都要去镇子上才能去取的村落里找到的。

  她风尘仆仆地赶过去,迫不及待想对他道歉,认错,想让他回家。

  然而她的小乖并不认她了。

  谢夫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树上给村里的老人家摘柿子,他没有从树上下来——因为现在下去,再爬上来会很不方便。

  他表现得温和疏远,礼貌又客气地先像她道了歉,然后才问她的来意,连犹豫都没有,干脆拒绝了他。

  她站在树下面,听他很平静地承认自己之前的不理解。

  还有怨恨。

  “……那个时候其实很疼。”

  她听见自己的孩子这么说,“我只知道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工地那卖盒饭的夫妻坐在病床前面,说,娃,你现在这样不行。

  他也知道自己不行的,可同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那对好心的夫妻看他可怜,又生了病,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活下去,便雇他帮工,让他择菜,又想办法给他联系了那种不贵的社区医生。

  不管是心理辅导还是后来开的药,还是那对夫妻垫的钱。

  他那个时候其实不太想活,总会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可一想到自己还欠他们许多,疼的时候咬咬牙,按时吃药,慢慢也就生存下来了,想开了许多事情。

  夫妻两个人在外面打工,还要带孩子,没有时间照顾家里的老人,还是在电话里才知道老人忘记关家里的煤气,差点中毒的事。

  他感觉自己的病好一点了,就主动提出说自己可以过去帮忙照顾老人——他还会打视频,有他在,他们不用担心老人不会联络的问题。

  村子里其实也有工作,年青人回来创业,承包了山头,开了家卖各种水果的网点,现拍现摘,包好之后由三轮车统一拉去镇上的快递点。

  他去果园帮忙,手脚勤快,一个月也能拿三千到四千块钱,除去每个月他坚持要还掉,还能剩下一些。

  谢夫人找了他一年多,将近两年。

  可是他已经从过去的那种痛苦彻底走出,也不像过去那样再渴求来自家人的温暖和爱了,自己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宇宙。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稍微好受一点呢?”谢夫人小心翼翼,不敢再自称妈妈。

  她只想期求一个原谅。

  然而“原谅”的行为是尚且抱有希望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仍看着她,但他的眼里已不再有她。

  面对她的后悔,还有被刻意曲解的言行,包括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误会,他只是沉默了大约十几秒的时间。

  他很释然地告诉她,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误,他也有错。

  他那个时候并不敢和他们沟通交流,同样没有敞开心扉。

  ——可是他有什么错呢?

  遭受欺骗的是他,被深深伤害的人也是他。

  谢夫人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个村子,纵使他再怎么怨恨自己,谢夫人都不会觉得有多难过。

  被怨恨总比彻底被当成陌生人要来得好。

  后者代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在那个梦里,他最后通过自考,上到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

  留守的老人们把他当成亲孙子那样疼爱,他同样拥有很多的朋友,认识的人都很喜欢他。

  世界上有没有谢家的存在,对他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或许很久之前他们曾经短暂地相交过,但血缘并不是万能的借口,更非良药。

  早就在她傲慢地让他搬出去,将他赶出家门的时候,那条线就应该断掉了。

  覆水难收,断掉的东西,就算再怎么努力拼接,也不可能恢复如初的。

  谢夫人喃喃念着孩子的小名,死死地握住丈夫的手,语气哀伤。

  “……阿伫,你知道吗,小乖刚回家的时候,和梦里他被我赶出去……”

  谢先生听见她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没意识到谢夫人攥着自己的力道有多紧,早在之前,谢夫人和他说梦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之后,他的半边身子就失去了知觉,仅能感知到妻子烫得吓人的眼泪。

  “他刚回家那副小心的样子,和被我赶出去之后……简直一模一样。”

  谢夫人呼吸困难,不太能分清梦和现实。

  她在谢先生怀里昏厥过去。

  *

  谢笃之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谢先生看见他,还火急火燎从酒吧赶回来的谢思之,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们妈妈住院的事,不要让你们弟弟知道。”

  他夹在手上的烟还没有燃尽。

  “就说她和朋友出门,所以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谢先生记得很清楚,再过两天小儿子期末考完就回家了。

  “还有你们大哥那边。”

  想到在外地作市场调研的大儿子,谢先生沉沉叹了口气,“……也说她出去了吧。”

  大儿子性格太耿直,容易瞒不住事。

  “妈妈到底怎么了?”谢思之强按着耐心等他叮嘱完,急急忙忙地开口,“你们不是没多久以前还做了身体检查?”

  怎么会半夜被送到家里的医院?

  “应该是抑郁复发。”

  谢先生说,“……具体原因要是她想说,以后或许会和你们说的。”

  谢思之一时失言,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会抑郁复发,“……那就这样瞒着小乖,等妈妈状态好一点?”

  他觉得这个做法既合情合理,又透着奇怪。

  谢笃之凝视着病房的方向,过了片刻,等他们交谈完,才缓缓开口。

  “妈妈是不是做了什么和小乖相关的梦?”他这样问谢先生。

  谢先生夹烟的手抖了一下。

  他一直知道谢笃之从小就敏锐,洞察力过人,但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直接找到了重心。

  当然,也可能是他表现得太过失态了。

  谢先生点点头,闭目:“……所以让你们不要告诉他。”

  谢夫人不太能受得了刺激,小儿子要是知道那个梦,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

  除了暂时阻止母子见面,谢先生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谢思之后知后觉,想要惊叫,被谢笃之踩了一脚。

  “——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

  谢笃之说完,又看向谢先生,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能醒?”

  “……不清楚,医生说她情绪起伏太大,对身体造成了很严重的负担。”

  谢先生凝视着病房的方向,“或许明天吧。”

  他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谢夫人脸颊苍白,不见任何血色,她对丈夫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先进来说,外面站着太冷了。”

  她停顿了一下,忽地看向谢笃之,“阿笃,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不是我,是老二。”

  谢笃之神色平静,下手的力道却不轻。

  谢思之被他往前推的时候,险些打了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谢思之下意识回头瞪谢笃之,发现刚刚动手的人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二之前也做了个一个和小乖有关的梦。”

  谢笃之干脆无视了他,“梦见你们领养了白软,因为白软他被找回来之后,又被赶出了家门。”

  谢夫人怔住,嘴唇微颤,手几乎要从门把上滑落下来。

  谢先生一直关注她,眼疾手快,将她扶在怀里,谢夫人这才没有软倒下去。

  “……你们先进来。”谢夫人很勉强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小乖的事,不要让妈妈知道。”

  进门之前,谢笃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其余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处理。”

  谢思之有一瞬间的感动,从未觉得他如此可靠过,好像把弟弟托付给他确实是件令人安心的事。

  直到他站到谢夫人的病床前,发现谢先生正在病床上坐着,紧紧握着她的手,而病床旁边唯一的椅子被谢笃之占据。

  发展自己站着尴尬,坐也不好坐。

  “小思,你有没有梦见什么?”谢夫人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迫切希望他能告诉自己稍微让人能减轻一点内疚感的东西。

  ——比如在那个梦的后来,她没有看见的后来,他们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有随着时间逐渐修复,虽然远达不到过去的程度,但也不是最亲密的陌生人。

  谢思之被她看得心头一紧,本能不太敢面对她的目光。

  “……我只梦到小乖被赶出了家门,然后我有一次去找白软,问他有没有看见我之前的某幅废稿,在他的桌子上看见了小乖的银行卡。”

  他咬住下唇,那种害怕的感觉又涌上来,“我有点怀疑,就把银行卡的事情告诉了梦里面的你。”

  “还有呢?”谢夫人不自觉催促。

  “然后我就没有梦到了。”谢思之说,“我只知道做了那个梦之后,醒过来非常害怕。”

  他发现银行卡的时候,距离弟弟被赶出家门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日子,因此也格外担心、甚至是惶恐。

  ——万一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身上并没有钱,不具备任何的应急能力。

  谢思之沉默片刻,缓缓握紧了拳,“妈妈,你说那个梦里,他会不会……?”

  谢夫人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她要告诉自己的二儿子,梦里小儿子没有出事,但其实已经等同于死过一次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原剧本就是,这种有点痛,谁也没有好结局的故事……乖虽然走出来了,但的结局也不算好,因为伤害毕竟存在过,也永远改变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嗯,就是这样(?

  明天字数应该比今天多,毕竟我想这个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