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X行行长准时赴约,在鹿梦跟顾鸿渐吃了顿饭。

  行长年近五十,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面容斯文瘦削,又保养得好,看上去说四十都有点埋汰了他。

  常年笑呵呵的面容上,一双偶尔闪现过精光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这位行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来得风尘仆仆,见顾鸿渐从座位上站起身,忙走过去,拍着人的肩膀笑眯眯说:“老弟,好久不见了。”

  很精明地没提什么「最近如何」、「过得还好吗」之类的客套话。

  顾鸿渐心如明镜,朝他点了点头:“钱叔,请坐。”

  “唉,小顾啊,你喊我一声叔,我这个当叔的却没能帮到你什么,是叔叔的失职啊。”

  钱行长往位子上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顾鸿渐对他的场面话不感兴趣,只知道戏肉该来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钱行长不用他多费口舌,自己就交底了。

  鹿梦的保密措施,是它能让有钱人们心甘情愿掏钱的根本原因之一,更何况这还是谢思邈专门留给顾鸿渐的别院,自然口风更严。

  服务生依序上完菜后,就退出了房间。走时还帮他们关紧了门,还特地分出四个人去院门口看着,以防有人打扰。

  顾绍北搞得小动作,其实说复杂也不复杂。

  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一个公司法人,这家公司早就破产了,当年从X行贷了大笔资金还不上,能抵押的资产也不足以填平账目,已经成了坏账。

  事发以后,公司会计进去蹲了号子,而这个法人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难为顾绍北还能找出来。

  现在这个法人一口咬死,说当年走了钱行长的关系,公司才能拿到贷款,还要主动去投案自首,扬言把「真相」给交代了。

  马上就要年底,正是年终考核的时候,真要调查起来,哪怕钱行长能自证清白,也得没完没了的走流程,接受审查。

  而且这法人也不是独立自主的,他拿捏在顾绍北手里,以顾绍北的能量,给他找点引爆舆论的点还是能做到的。

  到时,就算他无辜又如何?

  考虑到事件的负面影响,钱行长也只能提前回家养老。

  现在法人还在顾绍北手里,钱行长要批了鸿盛的文件,这人就不知道会出现在哪儿了。

  此间种种利害,由不得钱行长不投鼠忌器。

  “小顾啊,真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你四叔最近是不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中年男人端起酒杯喝了口,感慨道。“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看不开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刺激,都没有看得见吃不着引人疯狂。

  顾鸿渐淡淡道:“人心隔肚皮,别人想什么,我们也不可能全都知道。”

  逼迫钱行长是没用的,事关切身利益,相信他心里比自己还恨不得顾绍北倒霉。

  所以解决问题,得从根源下手。

  顾绍北为了整他,真是豁出去了啊。

  自古威逼利诱都只能是一锤子买卖,得罪人不说,传扬出去后谁跟他打交道不多留个心眼?

  他们是商人,处处结仇、处处被防备是大忌。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或者走投无路了,都不会如此竭泽而渔。

  当然,这件事还有个逻辑不通的地方。

  他们认识顾绍北,但也同样认识他。

  真要算起来,作为顾家当家的他肯定更加占据资源优势。

  像钱行长这样的老油条,虽然嘴上叫着苦,心里也的确对顾绍北咬牙切齿。但实际上,他把自己渲染地如此被动,就是在找充分的理由来拒绝自己。

  顾鸿渐不相信,等年后考核结束,钱行长不找个机会,给顾绍北上上眼药。

  既然迟早都要做,与他联手就能少花一分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除非……

  顾鸿渐面上不动声色,手轻轻叩击了下桌面。

  除非,钱行长觉得他这个项目,肯定要出问题,还是大问题,所以放贷不划算。

  以此为前提,可以推测出顾绍北除了弄个法人恶心他外,还给他透露过什么,所以钱行长才会有此选择。

  也好,狗急了都会跳墙,就让他把三板斧使完,再一网打尽,杜绝所有隐患。

  何况——

  顾鸿渐心念电转,很快有了主意:“钱叔,你的难处我知道,但我今天请你来,是为了另外的事。”

  钱行长心说你还能有什么事,嘴上依然笑呵呵的:“哦?说来听听。”

  顾鸿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

  从鹿梦出来,顾鸿渐走到停车场,刚刚坐进车里,谢思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按了跟踪设备?”不等谢思邈开口,顾鸿渐靠在驾驶位上揶揄道。

  不过他面瘫,声线也万年平静无波,感受不出来什么玩笑的氛围。

  “你可是鹿梦最重要的客人,所以我特地吩咐过你院里的人,顾总要是来了,就通知我一声。”谢思邈回的面不改色,坦荡自然。

  蜜糖一样的话语对着顾鸿渐是信手拈来:“要有什么事,也方便我赶过来给你撑撑场面。毕竟我总不能让你,在我的地盘被谁欺负了去嘛。”

  顾鸿渐再次感叹谢思邈话术的精妙:“你这个时候打过来,是有何见教?”

  伴随生日那晚,他宣告两人冷战的结束,所有过去熟悉的感觉都回来了。

  顾鸿渐不自觉就会用上这种熟稔的口气。

  谢思邈:“见教不敢当,我是来问问顾总,之后有什么打算的。”

  顾鸿渐:“怎么,谢总又想让我欠人情了?”

  谢思邈低笑了声:“那你给不给机会?你的麻烦我听说了些,要是着急,我可以给你提供担保。”

  顾鸿渐一时怔愣,头靠在脑后的驾驶椅上,没有说话。

  车厢内静谧狭小的空间中,只剩听筒里那头传来的平稳呼吸声,和他自己的。交错黏连,节奏逐渐合一。

  其实在听完他说的事后,钱行长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要说别人家内斗的戏码,最好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钱行长这样的老狐狸哪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没办法,强行被顾绍北这埋汰玩意儿裹挟进来了。

  像他这样的人都是墙头草,一切向好处看,听了顾鸿渐的话,内心又开始权衡。

  虽然没法当即拍板,但他也对维护关系上了心,端起长辈的架子,一脸关切地对顾鸿渐说:“我有个老同学目前在S行,你不如走走他那边,我给你引荐。”

  顾鸿渐却不大能信任他了。

  走了他的线,就等于多一个把柄落在对方身上。

  名利场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完全相信,熙熙攘攘的背后,只有冰冷的利害算计。

  现在也包括他自己。顾鸿渐想。

  对钱行长,他另有安排。

  顾绍北能大刀阔斧的玩,他却不能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何况自己也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最多只能算麻烦。

  所以有些事,顾鸿渐需要处理得更技巧些。

  这就是从他接手鸿盛起,每天过的生活。

  越是谈钱谈利益的地方,越显露人性,他并不觉得是什么难以释怀的事,童年孤独漫长的时间,足够他学会理性的接受客观现实。

  但适应了这种生活的他,还是从谢思邈的话语间得到了抚慰。

  近似于皮肤温热的触感,小时候,谢思邈那些几乎把他埋在胸膛里的拥抱,都带着人情的温暖。

  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眷,也不会愿意担保这么大宗的款项。要真出了什么事,担保人得把自己填进去。

  顾鸿渐并不是个习惯依赖的性子,更何况他都那么大了。

  但这一刻,却有些恐惧。

  他发现自己会为这点温情脉脉的感触而精神松懈,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对了,小裴从你那离职了,你怎么没告诉我?”无法自处的顾鸿渐,僵硬地转移话题。

  线路那头的谢思邈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问:“哦?怎么突然提到他,你俩不是分了吗?是他最近又做了什么,惹到你了?”

  顾鸿渐:“那倒没有,他在我项目组待着,前两天听老许说起了,就问问你。”

  谢思邈:“嗯,他找人资离职的那几天,我正好在外地出差,回来时他已经和小赵接洽完工作走了。”

  顾鸿渐诧异:“听你的意思,你原本还想留他?”

  谢思邈嗯了声,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他有用……”

  顾鸿渐难得起了好奇之心——这段原文可没有啊!

  “什么用?”他问。

  谢思邈:“哦,我本想委以他一些重任,既然他志不在此,就算了。”

  顾鸿渐皱了皱眉,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你上次带着他来我们三方谈判的时候,也说对他另有安排。”

  谢思邈:“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说明他干得不错,深得老板信任嘛。”

  顾鸿渐轻轻哼了声。

  这时,电话那头的谢思邈顿了顿,忽然道:“既然分手了,就好好保持距离。哪有分手还和前情人一起工作的道理。”

  顾鸿渐听了一愣,迟疑地道:“还好吧?我看小裴也不是会闹情绪的人。”

  主要他们也没什么情绪可闹,他和裴南枝的关系根本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谢思邈:“万一他旧情复燃,想找你复合呢?”

  顾鸿渐:“我们基本不见面。”

  谢思邈:“那你呢,难道你还想和他再续前缘?”

  顾鸿渐:“我不喜欢他。”

  谢思邈语重心长:“小顾,听我句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顾鸿渐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谢思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异常坚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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