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谭墨随意瞟了一眼。

  脸色惨白, 印堂发黑,看上去不像是简单地没有睡好,而是身体被阴气缠上了。

  谭墨丢了一张平安符给他, “不白给, 要收钱的,一万一张。”

  这是正价。

  在谭墨还是个道士的时候, 画的平安符就没有低于这个价格过,没趁火打劫,已经属于谭墨良心好了。

  沈念皖笑了, 捡起那张符咒, “先试用, 在给钱。”

  明黄的符纸, 上面用红色的线勾勒出各种的符号, 掂在手里, 很有分量。

  光是靠近, 沈念皖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痛苦有所缓解。

  沈念皖自己舒服了, 也不忘记给谭墨足够的报酬, 他拿出两打钱,“给你,剩下的全部换成符咒。”

  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谭墨接过钱,又从包里拿出三四张平安符来,“多的算是送的。”

  “你这个道士,倒是好玩。”沈念皖的头不疼了, 心情也变得好了很多,此刻, 正玩味地看着眼前那个人。

  他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眼睛, 是无辜的狗狗眼,眼尾下坠,眼神清澈,简单判断,他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

  手里的符纸被手汗一点一点浸湿,但仍旧用力地攥着,原本找上谭墨,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头——玄学主播,讲述的内容也很贴合事实,虽然那些话披着讲故事的名头,也总是很简单地一笔带过。!

  ——鬼身上带有阴气,很容易让人身体虚弱,生病。

  说的不就是现在的自己吗?

  瞎猫碰上死耗子。

  为了那一点点可能会有的希望,沈念皖找到了谭墨。

  缓了一阵子,沈念皖便开口,“你知道新华大桥吗?觉得它怎么样?”

  谭墨想起桥上弥漫着的一阵黑色烟雾,开口说,“不怎么样,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很不祥的地方。”

  沈念皖得到了一个并不是很让人满意的答案,心里不满意,周身的气压也开始降低:“如果说,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呢?”

  谭墨斟酌了一会儿,说,“无可挑剔。”

  确实无可挑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新华大桥都是完美的

  沈念皖听了,心中满意,眉眼也舒展开来,“你很有眼光,我也这么觉得,介绍一下,我是那座大桥的设计者,我叫沈念皖。”

  谭墨也从谭知讯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谭知讯评价他是一个偏执的艺术家,为了自己所向往的艺术,可以付出一切。

  现在一看……他身上穿的,手上戴的东西都很将就,听到自己对新华大桥的评价以后,脸上的表情更是心满意足。

  只能是,谭知讯对于他的评价很恰当。

  “您好。”谭墨彬彬有礼地说,“所以,这座大桥该什么时候拆除?”

  沈念皖深吸一口气,眼中透露出危险的光,像是要吃人,“永远不会。”

  “作为这座桥的设计者,我想,您应该很清楚,桥底下埋着什么东西,也应该清楚,再这么下去,会发生怎样严重的后果。”谭墨慢条斯理地说。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这座桥是我翻阅了很多文件,参考了历史各代的大桥所建成的,它是我的心血。”沈念皖双目无神,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这座桥是可以流芳百世的,你懂不懂它真正的含义?”

  “我知道,可是再这么下去,会出事的。”谭墨继续重复着。

  “所以……我才需要您的帮助啊!”沈念皖似乎是从回忆里走出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谭墨,“我不缺钱,我也有的是钱,我爱艺术,艺术也给了我足够丰厚的回报,我只是想要把大桥留下来。”

  沈念皖推过来一张卡,“我觉得,这些钱足够让你心动。”

  这是想用钱来使唤自己。

  谭墨一抬眸,也难怪,沈念皖是学艺术的,艺术没有价格,却也因此,有了无限扩张的能力。

  现在不当道士了,改去学艺术还来得及吗?

  谭墨小声吸气,忍着强大的渴望,把卡推了回去,“不行,但要是你能考虑下,把新华大桥给推了,钱我可以少个零,在此基础上,再给你打个五折。”

  “那您就是不答应了?”沈念皖阴恻恻笑了起来。

  “嗯,既然谈不拢,那干脆就不谈了。”谭墨转身就想跳下车,脚刚迈出一步,就被人叫住了。

  “谭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背后

  一个声音传来,若有若无。

  谭墨有那么一瞬间四肢僵硬,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这么知道自己姓什么的?

  这样一来,沈念皖他是不是还查到了自己家住哪里,哥哥是干什么的?

  接二连三的疑问在脑海中划过。

  谭墨不由屏住呼吸,可是脸上偏偏还得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沈先生真是手眼通天啊!”

  “彼此彼此,一个被谭家找回来流浪在外的孩子,谁能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身本领。”沈念皖看上去心情颇好,竟然轻笑出声。

  “怎么做到的?”

  沈念皖把玩着手把件,慢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找人花了点时间,破了你们家的IP地址罢了。”

  “大部分的时间,IP地址的定位都在你的家里,少数一部分,是在警局,你哥哥这个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道士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了。”沈念皖把那张卡重新递了过去,“我在警局里也有些人脉,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是偏偏那个人是谭知讯,谭墨也只能选择忍耐下来。

  他接过那张卡,“我答应你,但是我哥哥……”

  “你放心,你哥哥会升职加薪的。”沈念皖靠在椅背上,摊开手里攥着的平安符,细细观察着上面的纹路,悠闲至极。

  谭墨深吸一口气,越发觉得眼前的人不简单。

  他想到了谭知讯和自己说过的,一开始大桥被封,连拆除计划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又传出了消息,说不准备拆了。

  ……这其中,也保不准有沈念皖出的一份力。

  这次,沈念皖答应放他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记把卡推给他,让他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算是定金了。”

  “您这定金……不好拿啊!”谭墨神色淡然,把卡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沈念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接下去的事情,麻烦你啦。”

  沈念皖果然说到做到。

  不久,谭墨就得到了谭知讯升官的消息。

  “以后哥哥的工资会比现在更高,到时候请你吃饭。”谭知讯眼角眉梢都浸满了笑意。

  但是谭墨看上去却忧心忡忡的,好不容易露出笑容,但满是苦味,“嗯,真好,到时候我要吃最贵的东西。”

  谭知讯皱眉:“怎么了?看上去心情并不是很好。”

  谭墨强硬扯出一个笑容来:“真没有,我就是在想事情,想新华大桥。”

  “说到新华大桥,我还真就知道一件事。”谭知讯费力从微信里翻出一个通告来,“我们不久前下来了已给通知,说是要整治新华大桥,有些地方不够完美,还需要修葺。”

  谭墨看着谭知讯,眼神中明暗未辨。

  其实,根本不是谭知讯想的那样,将大桥一些不完美的地方简单地修一下,而是在大桥的各个角落里,画上平安符,用来镇压桥下的孤魂野鬼,防止他们出来害人。

  “但是真的好奇怪啊!大桥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就连油漆都用上了防水材料,反正我上次看来,真的没看出任何一丝不妥当的地方,才过去了一个多月,修他干嘛!”谭知讯感到了疑惑,放下了正在洗碗的手。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思考:“鬼知道呢?反正听命令干活就好了。”

  谭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信息:“什么?你要被派去执行这个任务?”

  谭知讯把最后一个碗洗干净了,放在专门的架子上晾干:“还没确定,不过听我领导的意思,十有八九。”

  谭墨应了一声,自动把谭知讯的最后一个翻译成了十成十。

  不用想,肯定就是沈念皖在其中作祟。

  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还藏着一个硬硬的,颇有厚度的纸片。

  谭墨伸进裤兜里,一下又一下摩挲着。

  纵然他活了两辈子,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为了所谓的艺术,可以将人命视作草芥。

  ——哦,那个沈念皖是自己亲手写下来的啊!那没什么了。

  谭墨一口气冲到房间里,写了二三十张平安符,全部都塞进了谭知讯的怀里,“拿着,隔一段时间就换一张,给你同事们也分点,咱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谭知讯笑笑,将堆在自己面前的符咒给推开了:“不用,你给的我都分出去了,我们这个办公室里现在是人手一张,都夸你心灵手巧,符画的好看,比他们去寺庙里求来的,看上去还要齐整。”

  谭墨:“……”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两者有可比性吗?

  寺庙里,大部分的符纸都是从某个专门的地方批发来的,没什么效果,这才是心理安慰,而谭知讯面前堆的那些,是谭墨自己亲手调制的朱砂,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要是非要论个真假,寺庙里那些求来的才是假的,自己手上的是正版。

  但是谭知讯他不听啊!

  良久,谭墨挤出一句话:“嗯嗯,以后省了一大笔呢!”

  无奈的笑.JPG。

  *

  新华大桥关了。

  网站上一片哀声哉道。

  【又关了?绝了,这桥怎么天天出事啊!】

  【啊啊啊,明天我还想着出去玩呢,现在倒是好,得绕远路了。】

  【听我说,谢谢你……】

  【真的,为什么新华大桥总是会出这么多症状,先前是车祸,好不容易过去了,一下又说要装修,本来计划好的行程全部都被打破了。】

  一字字,一句句全是埋怨。

  谭墨叹了一口气。

  这座桥已经是从骨子里,根子里开始腐烂了,可是偏偏,它的制造者还是一意孤行,坚持保持这座大桥的原状,甚至还妄想着治标不治本,一直压着。

  ——就像是火山爆发,就像是熔浆一直被压制着,压抑到了极致,最后,才猛然爆发,造成了很多伤亡。

  谭墨害怕,新华大桥也会像火山那样。

  灵魂变成厉鬼,本来就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辅以鬼魂强烈冲天的怨气,难上加难。

  此刻,桥石下埋着的,可不是一两个,而是起码有二三十个灵魂,虽然,谭墨跟其中的一两个接触过,感觉还不错,但是着不代表,所有的鬼都是善良的,都是可以无私原谅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

  一个常识,人越多的地方就会越混乱。

  从某种角度来讲,鬼和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谭墨闭上眼,罕见地感到了棘手。

  他打算去履行对白大伯的承诺,顺便问一些有关于那些鬼怪的事情。

  此刻,白大伯还是坐在新华大桥上,翘首以盼。

  谭墨一眼就看到了他。

  “哎,我也不知道啊!虽然我找到了很多鬼,也包括身强力壮,除了脑子不是很好使的大傻子,但是我认识的鬼也就七八个。在我死前,明明看到了将近二十个人。剩下的那些人在哪里,我也是真的不知道。”白大伯絮絮叨叨地说。

  从白大伯的嘴巴里,谭墨简单地知道了,鬼也是会拉帮结派的,主要是分为三种,一种像白大伯和大傻子一样的,由于自身智商或是在死前心甘情愿地答应了,所以怨气还不算太重,保留着人前世的本能,也没有什么兴趣毁灭世界,造成人类的伤亡,甚至对人类有着足够的好感,愿意帮帮他们。

  还有两种就比较极端了。

  他们一个要把罪魁祸首统统弄死,一个则是宣扬要毁灭全人类。

  之前的车祸大部分都是上述两派做的,而救人,是白大伯领着人做的。

  白大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其实,我也是不想救的来着,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我家里人经过这条大桥怎么办?我得像办法保他们平安。”

  谭墨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您之前说的,可是因为意外,那些开车的人看到了鬼,这才在惊吓之中……”

  白大伯哈哈一笑:“骗你的担心你害怕,但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的欺骗。”

  谭墨:“……?!”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那么大的能力,最多只是出来吓吓人而已,能看到我们的,本身就是阳气不足的人。”白大伯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其实,我也不小心吓到过人,但是也不能怪我呀,我难不成还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每天躲着你们?”

  谭墨想了想,将自己带入这种情况之中,诚实地说,“反正我做不到。”

  白大伯哈哈一笑,“我也做不到,对了,我家里人怎么说。”

  谭墨叹气,“还能怎么说,现在就是活得很好,房子有了,未来可期。”

  白大伯发出了低低的叹气声:“哎,那就是不后悔了?”

  “后不后悔有什么重要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白大伯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叹气,“你还年轻,不懂。”

  一人一鬼对视了很久。

  最后,还是一声长叹。

  谭墨问,“你想出去投胎吗?”

  白大伯闭上眼,身体在空中漂浮着,“当然想了,但是你觉得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谭墨老实回答:“机会不大,但只要桥塌了就可以。”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主宰了我的命运。”白老伯神色严肃,他没读过书,但是此刻看来,却有一种别样的庄重,问出来的问题也很有哲学性。

  “我们一辈子老老实实,虽然不光彩,但也算脚踏实地……但是为什么,我就偏偏死在了这里。”白大伯闭上眼,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谭墨一时语噎,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抿着嘴,一言不发。

  白大伯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为了建造这座大桥,方便出行的话,我接受。”

  虽然不满,但是也接受。

  谭墨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众多鬼魂之中,白大伯没有什么智力上的损伤,甚至可以称得上聪明,但身上只是围绕着一层浅浅的黑色雾气……甚至当人类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会出手相助。

  谭墨敬佩地说:“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他不是。

  隐藏于心中的事实,他始终不敢开口将他说出来。

  白大伯他们那行人,其实并不只是单单为了这座大桥而死的,更还有一个人所谓的艺术,所谓的梦想……

  谭墨想到了沈念皖,想到了他因为艺术,眼睛闪闪发光的模样,那种偏执的光,热烈而又茂盛,仿佛里面藏着一团火,能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了艺术,真的能够简单地搜罗人命,甚至不惜为此杀了那么多人吗?

  当艺术染上了鲜血,那还是真正的艺术吗?

  谭墨不懂,但是隐约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放心,我会帮你们逃出这里的,而做下这一切的人,最终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谭墨语气坚定,“鬼有鬼的处理方式,人有人的处理方式,有时候,人的方式,更加能戳痛一个人的心。”

  这些事得慢慢地来,慢慢地讲。

  得有耐心地做个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