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间的肌肤渐渐回暖, 秦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方才他半道上截了周葛,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还以为是桂存山派出来毁尸灭迹的人, 正要抓住打探消息, 这人回头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认出了他。

  “秦将军?是秦将军吗?”

  见他不言, 周葛将草帽一揭, 灰扑扑的脸上惊喜之色不言而喻。

  秦焱没少去过国子监, 自然认得他,当下便收了刀,道:“你怎会在此处,还扮成这幅……”

  周葛上前几步, 双手捉住了他胳膊, 迅速道:“我与寇尚书安排的人相配合,将裴首辅运了出来, 本是在官道上接应, 这不, 还没到地方呢,就碰上您了!”

  秦焱视线缓缓下移, 停在那卷棉被上,有些呼吸艰难地道:“你说……把谁,运出来?”

  周葛拨开棉被, 露出裴俦的脸来,“裴首辅啊!”

  哐当——

  随着胜意落地, 秦焱也无力地跪了下去, 颤着手去探裴俦的呼吸。

  周葛立刻道:“假死!裴首辅是假死!我这有药, 吃了就能醒过来!”

  秦焱只觉得一口气上得去下不来, 连瞪他的力气都没了,探鼻息的手一转,抚在裴俦脸上。

  冰冰凉凉的,就好像上次……

  秦焱眼底酝酿起了狂风暴雨,整个人气息变得阴沉起来,周葛不自觉地往旁边移了移。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冲周葛探出手,“把药给我。”

  揣好了那小绿瓶,秦焱就着棉被将裴俦打横抱起,将他整张脸都掩在自己颈窝里,沉声道:“带路。”

  “啊?哦哦哦,走这边。”

  大柳树下停了一辆马车,里头的人听见动静,打开车门探头出来,是裴旺。

  裴旺见了秦焱亦是惊了惊,看到他怀中人时瞳孔一缩,赶紧将两扇车门推开,招手道:“秦将军,快上来!”

  车内置了暖炉,秦焱在案边坐下,又将裴俦揽到怀里,手在那暖炉上烘热了,才给他捂手。

  “寇衍安排的?”

  裴旺点头道:“是,我们在此接应裴首辅,本是要将他送往寇家在江南的私宅,现在既然将军您来了……”

  秦焱哈着气给他搓手,头也不抬地道:“他交给我,你们回去复命便是,多谢了。”

  “好。”

  马车后面还停了个牛车,是给二人回城用的。

  秦焱倒出那颗药丸,自己含了给裴俦喂下,又将暖炉拉得近了些。

  药效没有那么快,裴俦的脸还是冷得像块冰,他干脆脸贴着脸,让自己的体温助他快点热起来。

  “我,我赶了很久的路,累死了三匹马,丝毫不敢停歇,我好怕,景略,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他紧紧把人搂住,埋首在他颈项之间,在昏暗的烛火里哽咽道:“我恨自己不在你身边,恨自己,不能给你承担这些痛楚,我真没用,我真是,没用……”

  自他出征西境,至今已经过去近三月了。

  三个月里,裴俦在蔡起辛的手里都受了些什么罪?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自不必说,方才他抱裴俦时,隔着棉被都觉得他的骨头硌手。

  怀里的人忽动了动,秦焱赶紧抬头,哑声道:“景略?景略?”

  裴俦脸色是红润了,但此时皱着眉,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景略?你哪里不舒服?能听到我说话吗?”

  裴俦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喃喃道:“疼,我好疼,好疼……”

  “哪里疼?”秦焱六神无主地去扒他衣服,生怕有什么他没瞧见的伤口。

  裴俦本就穿得单薄,秦焱解了他衣衫,在看到他胸前那些鞭打留下的红痕时,咬着后槽牙,甩了甩头,按捺下那股怒气,继续查看其他地方。

  但是,除了这些已经愈合的红痕之外,裴俦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

  裴俦紧闭着眼,无意识攥紧手边衣襟,发起抖来,“冷,好冷……”

  秦焱又赶紧给他穿好衣服,拿棉被裹好了。

  “鹤洲。”

  秦焱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裴俦泪流不止,泣声道:“鹤洲,他们把我泡在水里,我好冷,腿也好疼……我动不了,挣脱不了,我好想你,好想见你啊……”

  秦焱呼吸颤动,忍着酸楚将他一双脚摘出来,解开衣袍,让裴俦脚贴在他肚腹上,像抱婴儿般把人整个纳在怀里,衣袍合拢,又拿棉被将二人裹在一起。

  他轻吻在裴俦额头上,眼泪就砸在裴俦颊边,给裴俦拍着背,哄道:“我来了,我在呢,不怕了不怕了,以后也不会再疼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景略,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咱俩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

  外面风雪肆虐不休,这方小小的空间里,痛楚渐渐消弭,温情与爱意融作一团,紧紧相拥,绵延不绝。

  裴俦腿上想是落了病根,落雪下雨就会泛疼。后半夜时他消停了不少,似乎没那么痛了。

  秦焱思虑再三,带着人往三青山赶去。

  *

  这是秦焱第二次登三青山。

  相比第一次的狼狈,他这次也没好上多少。从西境千里奔袭回京几乎一刻未停,说是灰头土脸都轻了。

  不二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来,已经在院里磕着瓜子等候多时了。见他背着裴俦走上石阶,忙跳下石凳迎了上来。

  “道长……”

  “不必多言,先将裴小友放到房间里吧,照旧,你去洗个澡,我给他诊治先。”

  秦焱勉强扯了个笑容,走出去的时候带好了房门。

  *

  裴俦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浑身冷得慌,自抱自冻片刻,瞥见远处走来个身影,他定睛一瞧,竟然是秦焱。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就将人抱住,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怎么在这儿?”

  秦焱不言,只是沉默着将他搂紧了。

  裴俦脸贴在他前胸,感觉到他的体温一阵阵地传过来,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抬头望秦焱,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这么久没见,都不想我的吗?”

  秦焱温和地望着他,仍旧一言不发。

  裴俦望了片刻,忽抬手掐了掐自己手背,不疼,原来是做梦啊……

  他一下子泄了气,像只八爪鱼般扒在秦焱身上,捂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般踮起脚,仰高了头,亲在秦焱唇上。

  一点实感都没有。

  裴俦不挣扎了,蹲下去原地画起了圈圈。秦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只一味看着他,像个有温度的木头人。

  他在冰面上呵出热气,就着那层雾画小人,画了个大的,扛着把大剑,那是秦焱。再画个穿宽袍的小的,那是他。

  裴俦满意地摸着下巴,正要邀功,就见冰层裂了个口子,还未反应过来,冰层沿着那裂口层层碎裂,裂痕一路蔓延到了秦焱脚下。

  他脸色一白,伸手就去拉秦焱,后者脚下的冰层瞬时分裂,秦焱顷刻间掉了下去。

  “不,不——”

  *

  秦焱沐浴完回来,听见裴俦的惊叫声,抬手就要敲门,又念及不二救治时不可打扰的规矩,一只手生生顿在半空,怎么也敲不下去了。

  好在那阵声音过后,屋内又沉寂了下去,秦焱静静听了一会儿,坐在石阶上擦头发。

  三青山上亦是白雪皑皑,他刚沐浴过,被周围的寒气一冲,头顶上直冒白气。

  吱呀一声,不二推门出来,冲秦焱行过道礼,“还好,都是些小伤,只是一双腿在冰水里泡得太久,疴疾已生,寒冬腊月免不得疼上一疼,受不得冷,可用药缓解,你须得多操心些了。”

  “多谢道长。”

  “我给寇小友的那颗药的药效还未过,他醒来约莫就这两日了,夜里兴许会闹腾,你须看顾好了,别让他下床。”

  “好。”

  不二活动了下肩颈,自去后殿了。

  秦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也不嫌地上冰冷,在床前盘腿坐下,拉过裴俦的手贴在脸上,望着他红润的面庞,从未觉得心情如此平静。

  他偏头吻在裴俦掌中,瞧了他片刻,脱了鞋袜上了榻,轻轻将裴俦揽在怀里,阖眸睡了过去。

  三个月以来,秦焱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这安稳在半夜时被一阵热意烫醒了,他一睁眼,就见裴俦脸颊泛红,浑身冒汗,还不停呓语着什么。

  秦焱拿袖子给他擦了汗,凑近去听。

  “鹤洲,秦鹤洲,抓住我,抓住我的手……”

  *

  那冰面裂开后,秦焱掉了下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块凸起的冰柱,整个人悬在那里,裴俦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更怪诞诡谲的是,沉下去的冰面竟然没有化水,而是从中间涌出大股红色,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裴俦气得破口大骂,“艹!这都什么怪梦!冰层下面是岩浆?!!逗我呢!!”

  “秦鹤洲!你抓紧了!别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

  裴俦趴在冰面上,伸手去够秦焱。

  底下岩浆越升越高,他身下的冰层叭啦作响,也开始小面积地开裂起来。

  秦焱平静地瞧了他一会儿,忽对他笑了笑。

  此时此刻这种笑容可以说得上是渗人了,裴俦后脑勺当场就麻了,吼道:“秦鹤洲!你别做傻事知不知道?!别松手!我能拉你上来,相信我!”

  他那块地的冰层裂缝越来越大,裴俦只低头瞧了一眼,再抬眼时,秦焱已经松开了那冰柱,往下坠去,眼看就要被沸腾的岩浆吞没。

  “不不不,秦鹤洲——”

  裴俦猛地将手伸出去,触感温热,反被一只手包裹了起来。

  他眼睫微颤,猛然睁开了眼睛。

  手被人万分珍重地托住放在胸前,秦焱的呼吸就打在他面上。

  裴俦怔了怔,缓缓抬头。

  二人目光刚一相触,秦焱伸手掌住他后脑,闭眼重重吻了过来。

  再多宽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唇舌厮磨时的温度才是真实。

  *

  而此时的邯京,桂存山开始筹谋新君事宜。

  张德福在承和殿上请出了景丰帝的传位圣旨,传位于七皇子刘焕,择吉日登基。

  桂氏一党自然喜不自胜,清流一党时刻活在桂氏的监视下,人人自危,都盼着明威将军早日打完仗,回京解了这僵局。

  *

  裴俦端着个小碗,盛了些小米,坐在院子里喂斑鸠。

  碗是不二唯一的饭碗,斑鸠是三青山上的野斑鸠。

  裴俦瞧着斑鸠点地啄米,自己也跟着点起了头,半阖了眸子,困意不住上涌。

  秦焱下了趟山采办东西,回来时就见裴俦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把背上的布袋往檐下一放,放轻脚步走过去。

  裴俦感觉碗被人拿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一瞬身上就盖了件大氅。

  他抽手出来摩挲着那湖蓝绸面,无奈道:“你该不是半道上劫来的吧?”

  秦焱拂掉他发间一撮雪珠,笑道:“山下有个小镇,寻了个钱庄,一连跑了两条街,就这件勉强能看。”

  裴俦也笑起来,“真是辛苦你了。”

  “我这么辛苦,你不给点奖励吗?”

  裴俦低笑一声,偏头吻在他额角,“这种奖励?”

  秦焱唇边笑意未减,“不够。”

  裴俦又亲在他眉心,“这样?”

  秦焱摇头,“还是不够。”

  裴俦沿着他鼻梁吻下去,吻至鼻尖时微微分开,眉眼弯弯道:“这样?”

  秦焱抬高下巴,望着他不说话了。

  裴俦双手捧住他脸,准确无误地印上他唇,刚要加深这个吻,转角处忽窜出来一个身影。

  “啊啊啊啊啊光天化日的你们在我的道观里做什么!!要长针眼了!!”

  秦焱站起身,面色不豫地望向他,眼神相触,不二立刻就不嚎了。

  他瑟缩着头,结结巴巴道:“那是我、我的碗,还有我留着过冬的、小米……”

  秦焱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去,不二面带惊悚地退后,一步,两步,直到贴在了柱子上,皱紧了一张脸,仿佛秦焱是什么狼豺虎豹。

  他却绕过不二,将方才那个硕大的布袋解开,道:“你的碗,米粮,还有些鸡鸭肉,近三个月的量,够你过冬了吗?道长。”

  不二眼睛都亮了起来,几乎是跳着过去,边扒开布袋边兴奋道:“秦施主,你真是太可靠了!!在江城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裴小友眼光真不错!!”

  裴俦听着听着,笑容淡了些。

  斑鸠群忽躁动起来,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秦焱瞧了一眼,走过去扒开那些乱啄的斑鸠,解救出被欺负的那一只。

  这是一只海东青,只是长得瘦小了些,不知怎么混进了斑鸠群里,被它们群起攻之。

  裴俦瞧它在秦焱掌下弱小可怜的模样,蹙眉道:“西境来的?”

  海东青身上没有任何信件,因为怕半道被人截胡。

  秦焱拨开它尾巴,发现断了三根尾羽。

  “三日,海东青从西境到此地约莫飞了两日,也就是说,梅映宵他们明日就会启程回京。”

  秦焱找了个空鸡笼,将那海东青放了进去,裴俦另给它放了堆小米。

  雪大了起来,秦焱把裴俦抱回了屋里。

  “我已经五日没下地了,不二说我的伤已经好多了,你不必这么小心。”

  秦焱正往炉子里添碳,闻言微顿了顿,没说话。

  裴俦以为他离得远没听见,想了想方才那只海东青,道:“我被抓之前给仲文留了信,他应当已经见过国公爷了,你可听过‘勤道’?”

  秦焱过来给他掖了被角,在床边坐下,把裴俦一双手握在掌中。

  “爷爷没同我详细说过,但我知道,我秦家往上两代,也是勤道的一员。”

  裴俦点点头,“果然如此,那国公爷应当有法子联系上勤道,加上仲文与漆舆里应外合,咱们应当能混进邯京……”

  “裴景略。”

  裴俦抬头,“啊?”

  “你就不能消停些?刚从死人堆里逃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那寇衍也不是只会吃饭的,还有我,我既然回来了,这些危险复杂的事情,你大可交给我去做,别再以身犯险了。”

  裴俦垂眸,低声道:“我提前谋划了那么多,却没算到谢铭的死,我怎能,怎能安心……”

  “那不是你的错,景略,我们都不是什么半大少年了,看事情须得看全貌,看将来,不是吗?”

  裴俦不言。

  秦焱抚上他侧脸,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方才没说完,你在梁州囤积粮草,解了西境之危,你还通过我爷爷搭上了勤道,你是提前做了许多谋划,但你从未想过你自己,要不然不会来不及脱身,直接被蔡起辛拿下了刑部!”

  秦焱与他额头相抵,颤声道:“你总是这般不惜自身,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在京郊见到你的时候,你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浑身冰凉,就像,就像上次一样!裴景略,那种痛苦,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裴俦蹭着他鼻尖,小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我巴不得把你时刻拴在我身边,谁都看不见碰不了,那样我才能安心。”秦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倾身吻在他额头上,“可那样你必定会恨我,我也……舍不得。”

  他的呼吸,他的味道近在咫尺,裴俦只觉得整个人被罩在暖意之中,心热,身也热了起来。

  裴俦手指微蜷,深了口气,道:“那我补偿补偿你?”

  “你想怎么补偿?”

  “上来。”

  秦焱不明所以,脱靴上了榻,与他并排靠床而坐。

  裴俦搭着他肩吻过来,秦焱顾忌着他腿伤,连忙侧了身方便他动作。

  不似秦焱的强横霸道,裴俦的气息向来是温和缱绻的,他也极其享受这种温柔。

  裴俦勾开对方唇齿纠缠,手悄悄探入了对方衣襟。

  秦焱僵了僵,握着裴俦后颈,主动分开了些,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要?”

  裴俦倾身向前,沿着他下颌吻过,轻声道:“这么久了,你不想我吗?”

  秦焱一把捉住他手腕,眼睛都红了,“我当然想,可是你的腿……”

  “无妨,我在上边……”

  衣襟除下时,裴俦见到他左腿上那一道狰狞的伤口,伸手摸了摸,立刻激起一阵战栗。

  “这是打金赤人的时候伤的?”

  “嗯,无事,已经不疼了。”

  裴俦看得红了眼眶,秦焱将人拉近,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

  “我在营里取箭的时候,就在想,你当时万箭穿心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不……你一定比我痛上百倍千倍。景略,我的景略……”

  裴俦再说不出话了。

  二人都顾忌着对方身体,不敢大动,只能一味地磨,喘息与呜咽都淹没在亲吻里。

  天明蜡炬燃尽时,云雨方歇了。

  *

  裴俦午时才起,伸手没摸到人,除了腰上有些酸痛,倒没什么不舒服。

  毕竟昨夜一直在动的不是他。

  裴俦脑中骤然闪过秦焱淌汗的脸,臊得将棉被往上提了提,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

  秦焱端着粥进来,见状放了碗,过来掀被子。

  “闷在里头做什么?起来吃饭。”

  秦焱看他脸色绯红,以为是闷的,也没多问。

  “今晨刚打的山鸡,加了你喜欢的红枣肉,尝尝。”

  裴俦接过那碗粥,几口咽了下去,将空碗递回去,“再来一碗。”

  秦焱揶揄道:“胃口这么好?昨夜累着了吧?谁让你招我的。”

  裴俦耳根子生热,嗔道:“快去盛粥!”

  秦焱直接将一锅粥都端来了,裴俦吃了个十分饱,清清爽爽地在院子里喂斑鸠。

  今日天气不错,无风无雪。裴俦心血来潮说想吃兔肉,这大冬天的,兔子可不好抓。

  裴俦难得向他撒回娇,秦焱很快取了弓箭,上后山打兔子去了。

  不二又在檐下哐哐当当捣鼓一堆木头,裴俦起身慢慢走过去,在台阶上坐下。

  “哎呦我的雷祖啊,你别给冻着了!不然秦小友要发疯的!他一发疯,我和这三青观就得倒大霉!”不二回头瞧了一眼,顿时魂飞天外,赶紧给他找了个小板凳过来。

  “别这么紧张,他那是关心则乱,我的腿应当没大碍了,道长,你还不清楚吗?”

  不二瞧了他一眼,又埋头锯木头去了。

  裴俦盯着石缝里一株矮草,轻声道:“道长,我记得你在邯京见到裴小山,也就是‘我’时,一眼就看出里头换了个人,对不对?”

  不二继续锯木头。

  “你还同仲文说过,我是个‘异魂人’,这事儿若不是仲文主动开口,我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不二锲而不舍地锯木头。

  裴俦拢紧身上大氅,被海东青啄小米的声音吸引了视线。

  他温声道:“我只想知道,若我这个‘异魂人’再次身死,是会再次重生,还是回到原来的世界?”

  不二锯木头的声音停了,他抬首,一张娃娃脸神色肃穆,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望着裴俦,问道:“你希望是哪一种结果呢?裴俦。”

  良久,裴俦才转向不二,轻声开口。

  檐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站了良久,等裴俦腿酸了站起来活动时,他才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肥兔子。

  不二把锯子一扔,跳起来狂喜道:“秦施主你真是太可靠了!!”

  三人美滋滋地吃了顿烤兔肉,裴俦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早早洗漱完准备上榻睡觉。

  刚盖上被子呢,秦焱一把掀了被子,跟着上了榻。

  秦焱将人搂在怀里,微湿的发冒着白气,炙热的呼吸尽数洒在裴俦耳畔。

  “你最后那句话,我听见了。”

  裴俦僵了僵,睡意瞬间散了大半。

  细碎的吻落在他唇角,只听秦焱哑声道:“景略,我现在也很想你,很想很想要。”

  “昨、昨日不是才……”

  “无妨,同昨夜一般,你在上面,我来动就行。”

  裴俦:“……”

  *

  大渊景丰二十九年冬,景丰帝病故,岭南桂存山假借入京勤王之名,扶持自己的外甥——七皇子刘焕登基称帝,是为天定元年。

  刘焕起用一批世家子弟,以石虎臣、蔡起辛和扈载等人为首,重新建立起世家秩序。

  寇季林手下的人死的死,降的降,为了寇衍和漆舆的性命,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大的动作。

  冷宫地底。

  这是一方特制的牢笼,三面都是铁墙,只留一道门通往外面,除了头顶上开了一扇小窗,每日有三个时辰的光亮之外,其余时间俱是漆黑一片。

  刘奕被关在此处已经半个月了。

  午时刚过,太阳西斜,照映到这方残垣,些许阳光透过地面的琉璃瓦小窗,落到刘奕身前的小案上。

  刘奕就着那阳光,蘸了杯中茶水,在案上写起字来。

  他师承裴俦,写得一手好字,称得上是游云惊龙。

  门外通道忽燃起了烛火,金冠黄袍的男子缓步而来,在那门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牢中人。

  “皇兄,住得可还习惯?”

  刘奕抬首望去。

  刘焕身着黄袍,头戴皇帝冠冕,笑意不达眼底地道:“如今朕才是这天下之主,皇兄却做了冷宫阶下卒,真是令人唏嘘。”

  刘奕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默写。

  刘焕眯起眼睛,冷声道:“我倒忘了,皇兄这样霁月清风的人,向来对权势不感兴趣,连这太子的位置,都是父皇与先首辅逼你坐上去的。”

  刘奕对他阴阳怪气的一番言论不置一词,只是埋头默写《清河论》。

  刘焕走近了些,认出他写的那些字,似笑非笑道:“皇兄真是对先首辅念念不忘,可惜他早死了,哦,你后来不是还跟他那便宜侄子关系不错吗?兄弟一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抓住铁栏,双眼因兴奋而睁大了,狞笑道:“裴俦那个便宜侄子,也死了!他们裴家人真是短命!”

  刘奕震了震,猝然抬首。

  “你说什么?”

  刘焕嘴角高高扬起,显然心情不错,“外面封锁了消息,就想用他钓秦焱上钩,谁也不知道,这裴小山早就做了鬼,被丢到了乱葬岗,死后还是个孤魂野鬼哈哈哈哈!”

  刘奕失态地往前一扑,将小案带翻了,茶盏碎了一地。

  “你,你骗我……你存心不想让我好过,你骗我!”

  刘焕俯视着他,嗤笑道:“我是好心通知你一声,免得将来你们在下边相聚时生分,做弟弟的,这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刘奕红了一双眼,愠怒地盯着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哎呀呀,还是第一次见皇兄这幅神情!当真精彩至极!”刘焕夸张地拍了拍手,下一瞬却变了神色,厉声道:“朕是九五之尊!天下人的性命皆握在朕的手中,朕有何不敢!”

  刘奕伏在地上,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皇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你自找的。”刘焕丢下这么一句话,提步离开了地牢。

  *

  新帝初立,桂存山重设内阁,披星戴月地开始制定对敌章程。

  桂存山手里共有十八万大军,西境守备军经此一役,不知折损多少,二者兵力大抵相当,桂存山要想完全制胜,就需要在其他方面下些功夫。

  更不用说,他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压倒性的胜利。

  梅万宪被他派了出去,约莫三日后能回来。

  裴俦虽死,他找过寇季林,明里暗里胁迫于他,寇衍那边倒不是问题。

  当前战局明明处处有利于他,桂存山心里却始终萦绕着一丝不安。

  这日桂存山刚从议事厅中出来,一路走回承和殿,见宫人们来往行色匆匆,手里托盘礼盒眼花缭乱,心生疑惑,叫住一个宫人问话。

  “回总督,明日便是陛下寿辰,陛下吩咐礼部大办,时间太过紧迫,小的们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生怕误了陛下寿宴。”

  桂存山挥挥手放他离开,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刘焕初登帝位,不思政事不喜临朝,反而行事多有奢靡之风,只想着安逸享乐,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不过,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

  桂存山眉头很快舒展开来,瞧了眼天色,准备去寻蔡起辛。

  刘焕寿宴的排场完全是照着景丰帝过寿的章程来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饶是桂存山,入殿时瞧着殿中莺歌燕舞、杯盏相交的情状,也忍不住沉了脸。

  张德福恭敬地将他往右首座上请,刘焕怀中揽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与她饮酒嬉戏,见桂存山来了,这才放下酒杯,冲他抬了抬下巴,“舅舅来了。”

  “参见陛下。”

  “舅舅不必多礼,入座吧。”

  待献礼、敬酒、开席等仪式一一过了一遍后,桂存山坐了片刻,忽举了酒杯向刘焕敬酒,说了几句祝寿词后,桂存山不经意道:“说起来,臣虽为陛下舅舅,却未曾看着您长大,如今陛下登临帝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刘焕笑道:“朕能走到今日,舅舅功不可没,请再饮一杯。”

  桂存山饮尽一杯,忽叹道:“我与你母妃亦是二十余年不曾相见了,不知她如今可好?”

  刘焕笑容微滞。

  桂存山观他神色,又道:“她虽未曾看顾你长大,但到底是你的母亲……”

  “她算哪门子的母亲!我那日上太华山去找她,她连一个笑容都吝啬给我!既然不愿意养育我,当初不如不生我!”

  酒盏摔碎在阶下,临近的臣子妃嫔们都被吓得不轻,桂存山冲张德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拾残局,旋即拉着刘焕回了座上,耐心道:“是臣的不对,不提她了不提她了,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应当开心些。”

  刘焕抬头看了他一眼,重新扬起笑容,“对,朕的寿宴,应当欢喜!来人,奏乐!”

  *

  行军停下来休息时,梅映宵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把靴子里的沙子倒出来。

  崔邈站在路边,手搭在眉骨上遥看远山,头也不回地道:“快咯,走到一半了。”

  梅映宵重新穿起靴子,瞧了眼灰扑扑的天色,“邯京到西境这么远?咱们走了三天了,这才走到一半?”

  崔邈听他声音粗哑,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他,叹道:“咱们大渊,地盘大着呢,要不怎么会引来金赤人的觊觎?”

  梅映宵仰头灌了口水,擦着嘴,苦笑道:“金赤人还没越过界呢,咱们先窝里斗起来了,那桂存山真不是个东西!”

  崔邈转过头,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梅映宵奇怪道:“……做什么?”

  “小梅啊小梅,你学坏了,都会骂人了!不行,回京之后我得跟裴首辅说道说道,好好的国子监学生,怎生变得这般粗俗不堪!”

  梅映宵:“……”

  “不是,您老人家是不是忘了,裴首辅还被关在刑部大牢呢?”

  崔邈对他露了个神秘莫测的笑,“那是之前,你以为秦将军瞒下西境军情,自个儿先跑回邯京去做什么?这会儿啊,那两个应该相聚了吧。”

  梅映宵不置可否,仰头又饮了一口水。

  *

  裴俦在三青山上养了十日,就闹着吵着要回邯京,秦焱不准,他便把人拦在门外不许进屋睡觉,如此晾了几日,秦焱终于败下阵来。

  裴俦去找不二辞行时,他正对着一盘象棋凝眉苦思。

  “道长,你还会下象棋啊?”

  “我堂堂一观之主,自然什么都会!”不二瞪了他一眼,不满道:“我只是长得年轻了些,休要把我当小孩子!”

  “好好好您最厉害您最厉害。”

  裴俦正了正衣襟,对他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叨扰多日,我们这便回京了。道长几次三番相救,裴俦无以为报,还是那句话,日后相逢,包吃包住包玩,保证尽兴。”

  “嘿嘿,”不二笑了几声,又板着一张娃娃脸,肃然道:“裴小友,须得爱惜自己性命,你那日所言须牢记在心,贫道的医术是有限的,总有用尽的那一日。”

  “谨遵道长教诲。”

  秦焱买好了马车,就停在山门外。

  二人相携下山,一路无风无雪。

  裴俦刚被秦焱搀着迈上马车,一只雪白的海东青落在了马车顶上。

  二人对视一眼,秦焱上前取下它脚上的信件,细细读了,惊喜地望向裴俦。

  *

  西南道。

  一辆古朴马车停在了布政使司门外,小童下了马车,一蹦一跳地走上台阶,将一物递到侍卫手上。

  那是一枚通体雪白的玉佩,瞧上去像朵莲花,其上雕写了一个“桂”字。

  侍卫脸色骤变,向着马车的方向恭敬行了个礼,飞跑进屋传信去了。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驶来了另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

  小童歪头打量那辆马车,只见马车四角上悬了青色木牌,风拂时令牌翻转,小童看清了其上大字,刻的是个“吴”字。

  荆楚总督,吴明。

  去传信的侍卫很快出来了,他走在后面,身前是个锦袍戴冠的中年男子。

  男子在古朴马车前站定,微曲了腰,恭敬问道:“敢问马车上可是桂家主?”

  车帘内伸出一只手,那小童赶紧上前接了,将人扶了下来。

  布政使司一众人皆深吸一口气。

  这位夫人也太美了!

  女子一身素白衣衫,钗环亦是素白一色,下车后微理了理衣衫,笑着对男子点头。

  男子拱手道:“见过家主。”

  一道温润男声传过来,“多年不见,家主容色不减当年啊。”

  众人循声看过去,就见后来的那辆马车下来一个男子,宽袍大袖,左边眉毛上有道伤疤,未戴冠,青丝随意垂在身后,有些风流倜傥的意味。

  桂馥凝点头示意,“吴总督。”

  吴明细细地瞧着她,未曾从那笑容里瞧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无声一叹,打笑道:“只是不知,如今是该称你家主还是贵妃?”

  桂馥凝笑道:“我早已入佛门修行,贵妃这个称谓,从此不必再提了。”

  “也是,”吴明转向锦袍男子,拱手道:“卢兄,咱们还待在这里吹风做甚?快些入府吧。”

  “啊对对对,快请进快请进。”卢月池赶紧让开道来,将二人往府里迎。

  走过影壁时,吴明小声道:“家主,你可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桂馥凝勉力一笑,道:“吴总督说笑了,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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