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牢狱里常年照不到太阳,最是湿冷,裴俦一双腿上的伤发作起来, 一阵阵刺骨般地泛着疼, 夜里每每痛醒过来,只好靠着墙大口呼吸, 颈项之间都是冷汗。

  蔡起辛偶尔撞见过几回, 唤了最年长的太医来瞧, 只说暂缓尚可,没法根治。

  这日裴俦痛晕过去,他照例带了太医来为他医治,打量了一下那简陋的牢房, 吩咐狱卒将他换个舒服些的屋子, 棉被火炉也给备上。

  “对了,石虎臣呢?怎么几日都没见着他了?”

  狱卒道:“回大人, 小的亦是好几日不曾见过石主事了。”

  蔡起辛皱了眉, 没等太医给裴俦施完针, 一拂袖出了刑部大狱。

  石家名下的宅子尽数充公,石虎臣因受裴俦庇护, 在西泉大街边上置了处小宅,正与赵岭比邻。

  蔡起辛踢门进去,正见石虎臣躺在凉亭里, 四周酒壶散了一地,他自己亦喝得面色酡红, 听见人来了, 也没起身相迎, 反而举起酒壶仰面灌了一口酒。

  “你这是在做什么?”

  蔡起辛上前踢开几个酒坛, 愠怒道:“谢铭死了,你就这般荒唐大醉,什么都不管了?”

  石虎臣不答,沉默饮酒。

  蔡起辛怒道:“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上赶着给七殿下表忠心的!”

  他走上去,一脚踩在石虎臣胸前,阴狠地俯视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告诉你,上了这条船,万没有半途下去的说法。明日卯时我若见不到你,休要怪我不念往日世家旧情!”

  蔡起辛走后,石虎臣久久未动,眼角无声滑落一行清泪。

  檐上忽跳下来一个人,被这满院的酒味熏了熏,忍不住捂了鼻子。

  “我说你这小子,这么能喝?”他将人半扶起来,叹道:“喝酒伤身啊!我以前也常喝得酩酊大醉,后来被人管着,这才慢慢改过来的。”

  石虎臣捂着眼睛,一言不发。

  “啧,”他想了想,沉声道:“谢祭酒之死我确实没想到,将来到了黄泉,少不得要被他骂一顿。”

  他伸手拍在石虎臣身上,“但斯人已逝,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该沉湎悲痛之中,我们应该做的,是将谢祭酒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做好,你说是不是?若你先生还在,见到你这幅样子,会不会很难过?”

  石虎臣抬眼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忽一个猛子扑了上去,抱住人大哭起来。

  “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枉费先生教诲!我不是人!先生……先生之死都怪我,都怪我……”

  冷不防扮了回师长角色,他没想到石虎臣会来这么一出,当下也僵着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嘴巴没有裴俦那么能说,只好等石虎臣一个人在那儿哭。

  同时也免不了慨叹一声,经历的大起大落再多,表现得再成熟,这小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郎罢了。

  待石虎臣哭累了,大喊大叫都化作了低低的抽泣时,他将人往前一推,正色道:“眼前就有个大事需要你去办,也只有你能办,能做到吗?”

  石虎臣抽着鼻子猛点头。

  *

  国子监死了祭酒,众学子群情奋起,也不待在书院了,反而呼朋伴友走上街头,拉起长长的布条,从街头游到街尾,慷慨游唱起来。

  “裴首辅是冤枉的!窃贼误国!冤判贤臣!”

  “谢祭酒以身谏国,我等亦随其志!只求一个公道!”

  “国贼误我大渊江山!”

  “释放裴首辅!”

  谢铭死谏的宫门被围了起来,重兵把守,以防有人效仿生乱,学子们一腔悲愤无处抒发,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行了一路,不少平民百姓也加入了,队伍愈发壮大起来。

  一群人又喊又唱,一路行过龙武大街,直往宫门而去。

  半道忽杀出一大群京卫,迎面就拿人,将学子们一一抓住捆了起来。

  “你们,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们!”

  “还有没有王法!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京卫分开两列,露出一个素白人影。

  “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只见那人就地一站,手持一个腰牌,高声道:“我乃大理寺卿漆舆,尔等聚众闹事,扰乱街市,甚至诋毁当朝高官,按律当带回受审!来人,把这群学子都给我带回大理寺!”

  学子们一听到“大理寺”三个字,纷纷白了脸。

  有不怕死的使劲挣着身上绳子,反问道:“不知漆大人按的是哪条律令!在下饱读诗书十年,从未听过大渊有哪一条律令是不准学子聚众游行的!”

  漆舆神色淡淡,收起腰牌,道:“到了公堂上自有定论,任你如何狡辩也无用。”

  “狡辩的分明是你唔唔……”漆舆使了个眼色,那京卫立刻找了块布,将人嘴巴堵了,押至一旁。

  漆舆此番借的是一营的京卫,那首领自然也来了,大理寺拿人向他们求援,此为公务,他不好拒绝,但没想到向来和善的漆少卿竟会这般不讲理,而是拿下一整个国子监的学子,确实不是小事。

  首领踌躇半晌,还是上前道:“漆少卿,这会不会太过了,这些学子不懂事教训一下就好,全部拿下大理寺,这……”

  “首领是想为他们求情吗?”漆舆目光凉凉地看过去,“桂总督奉陛下亲令千里迢迢入京,何等辛劳,这群小儿却口无遮拦诋毁于他,首领竟如此无动于衷?”

  首领被他这么一堵,顿时忘了下文。

  大理寺主事来报:“回大人,都拿下了。”

  “嗯,都带回大理寺。”

  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往大理寺走,首领半途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片刻后,刑部。

  “什么?那漆舆当真把人全数带回了大理寺?”蔡起辛拍案而起,脸色很不好看。

  “是,属下也觉得不对,毕竟国子监中不少学子都是高官子嗣,哪里开罪得起!属下劝了几句,那漆舆却当没听见一样,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蔡起辛掌上桃核转了几圈,站起身来,“不行,天下学子是朝廷将来的栋梁,怎能任他如此行事,我去找总督。”

  二人刚出刑部,正撞上准备进院的石虎臣。

  只见他脸色发白,眼下青黑,一看就是多日没休息好。

  蔡起辛脸色稍霁,道:“想清楚了?”

  石虎臣行了个大礼,沉声道:“想清楚了,从前是我糊涂,今后自当唯蔡尚书和总督马首是瞻。”

  蔡起辛忙着去见桂存山,并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点点头道:“再有下次,本官定不轻饶。”

  “是。”

  “本官有事出去一趟,你先进去吧。”

  “恭送蔡大人。”

  *

  太医昨日施了几个时辰的针,可算是把裴俦救了回来,腿也没有那般疼了。

  石虎臣到时,裴俦正趴在床上,拿草蚂蚱逗另一只草蚂蚱玩。

  他隐在暗处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裴首辅。”

  裴俦歪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玩他的草蚂蚱,道:“是小石啊,最近过得可还好?”

  “尚可。”

  “哦。”

  石虎臣默了一会儿,见裴俦似乎不打算聊下去,忍不住道:“裴首辅,我对你那般……你不恨我吗?”

  裴俦不假思索道:“不恨啊。”

  “太过仁慈只会害人害己!你贵为一朝首辅,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话说出口,石虎臣先惊了惊,但又不能收回来,只好难捱地偏过头。

  裴俦翻了个身,百无聊赖道:“不,你想多了,我只是懒得记恨你。害我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比你厉害比你狠,喏,我这双腿你以为是怎么废的?”

  他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这么多仇家,我要记恨的话,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小石啊,人活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挫折磨难纵然难捱,但人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哪怕生命只剩下几日,也要开开心心地度过。”

  石虎臣眼眶红了,却拔高了声音道:“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你就是蠢!还连累别人替你送命!”

  裴俦动作微顿,坐起身来,蹙眉道:“你说什么?谁……”

  石虎臣抓住铁栏,恨声道:“我的先生,谢铭谢祭酒,为你死谏宫门!死后草席一卷埋了,连碑都不能立!”

  裴俦浑身一震,怔怔地下床走过去,哑声道:“谢铭,怎么会……”

  “怎么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裴首辅,你是不是站得太高了,荣华傍身,看不清人间平凡真情!先生那样的人,一生碌碌只求心安,多次承了你的恩,想是暗地里早就想着报答于你。你一朝逢难,他求官告衙俱无回应,只好去宫门前喊冤,偏偏碰上了桂总督!”

  偏偏碰上了寡恩少义的桂存山。

  裴俦再说不出话了。

  石虎臣瞧了他片刻,忽伸手穿过铁栏,揪住他前襟,一把将人抓了过来。

  “我的先生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裴俦看进他眼底苍凉恨意,只觉得胸间气血上涌。

  “你光风霁月雷厉风行,哪里懂得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苦难……”

  他后面的话声越来越低,被吹进来的风一拂,声音散了大半,连站得最近的狱卒也听不清了。

  梅万宪听说桂存山与蔡起辛风风火火去了大理寺,刑部正好无人,赶忙离了温柔乡,匆匆往刑部大牢而来。

  他一见那两人在对峙,忙上前将石虎臣拉开。

  “放手!大胆石虎臣,你在干什么!”

  石虎臣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简直要把裴俦吃了似的。

  冷不防被人拉开,石虎臣退了几步,恨恨地盯着裴俦。

  “滚出去!等我告知蔡尚书,没你的好果子吃!”

  梅万宪如今是桂存山身边的红人,谁都不敢得罪,石虎臣心里再不平衡,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裴俦得了救,却没有分毫欣喜之意。他方才被石虎臣拉得贴在铁栏上,窒了片刻,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红,加上近来调养得不错,眼波轮转间竟有些欲语还休之意,瞧得梅万宪眼热。

  “裴大人,你没事吧?”

  裴俦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榻上。

  梅万宪却被这一眼瞧得乱了呼吸,挥手叫来人打开牢门,又吩咐狱卒们走远些,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裴俦还在埋头思索石虎臣的话,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这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裴大人,你剩下的日子可不多了,不如与我春宵一刻,若是把我伺候高兴了,我向总督求求情,免了你的死罪如何?”

  他说着说着手竟放上了裴俦肩膀,裴俦大惊,赶紧跳下了榻,“你做什么?!”

  梅万宪笑道:“别躲啊,这是让你我都快活的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裴俦脸上憎恶之情尽显,怒道:“你敢动我,桂存山不会放过你的!”

  梅万宪冷笑一声,道:“他要的只是你这个人,又没说不许我动你。”

  裴俦胸间那股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起来,赶紧甩了甩头,想将那股眩晕的感觉甩掉。

  梅万宪见他不反驳了,舔着嘴角便去扒他衣服。

  “你!!”

  裴俦本就有伤在身,召不动内力,又逢噩耗,胸腔窒闷之感如何也消不下去,挡了片刻,无力地被人推倒在床榻上,衣襟下滑,一半肩颈都露了出来。

  梅万宪倾身而上,伸手去摸他的脸。

  裴俦气极,抬手推搡之际,那股窒闷的气血涌了上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喉中泛上腥甜,猛咳一声,一口血喷涌而出,溅在了梅万宪脸上。

  后者冷不防被溅了一脸血,还在呆滞之际,裴俦已经无力地倒了下去,再无生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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